谢衍安静的等她说完,撩开车帘对跟车的文童道,“去平定坊。”
曲筝心里纳闷,他这是知道地方还是懒理她的要求?
马车很快在平定坊最深处的街市停下,曲筝钻出车厢,看到谢衍站在车厢旁,伸着手等着扶她。
她顿了顿,一手撩裙,另一只手微微搭在他的腕部,轻盈的下了马车。
既没辜负他的好意,又避开了肌肤的碰触。
再一抬眼,就看到余记茶铺的牌匾,她仿佛是不敢相信谢衍找对了地方,转过脸疑目看他。
谢衍颇骄矜的点点头,进去找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才道出真相,“余妈妈的丈夫当年在公主府喂马,后来听说长公主去边关打仗,为了让她□□的坐骑不掉膘,主动要求跟着王师一起去边关,后来...”谢衍说到这里停下,眉心微动仿佛说不下去,半晌才道,“后来的事你也听说了,丈夫去世后,余妈妈还有三个孩子要养,开了这间茶水铺子,公主府的人都是这里的熟客。”
曲筝哦了一声,文情也是在公主府长大的,前世陆秋云回京之前,他和她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他才会偶尔发善心给她买一份?
那厢,余妈妈听说谢衍来了,亲自出来迎接。
她年俞四十,长年的操劳让她比后宅的那些贵妇人看起来老一些,但她两眼熠熠生光,比同龄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这就是女子自食其力带来的底气。
她身上自带令人亲近的气场,笑眯眯问曲筝想喝什么的时候,曲筝几乎没怎么扭捏就点了牛乳甜茶加生椰酪和血糯米丸。
余妈妈惊奇的看了她一眼,“这位小娘子看着面生,没想到竟知道我家牛乳甜茶的最佳搭配。”
曲筝但笑不语,眼睛弯出了两瓣月牙。
问完曲筝,余妈妈转脸看向谢衍,语气亲切道,“公爷呢,还是清茶一杯?”
谢衍这才回神,淡淡将目光从曲筝脸上移开,随意道,“可以,另外再给我配几片陈皮。”
余妈妈道了一声“好”,而后去后厨准备。
曲筝趁着这会子的功夫四处环顾,才发现这间店作为茶水铺子不算小,周围稀稀拉拉坐了将近一半的人,难怪能供养三个孩子。
谢衍跟着曲筝的视线对着屋子环视一圈,目光又落在她的脸上,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曲筝抬眼看了他一下,轻笑道,“原来冷酷无情的谢大人也并非传说中的铁石心肠,暗地里将以前的旧人都归聚在身旁。”
她是生意人,知道一个女子开铺子没那么容易,这里面谢衍自然出了不少力。
谢衍颔首,“是啊,他们都回来了,可是——”他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你却要离开了。”
曲筝怔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话。
幸好这时余妈妈端来了茶饮,谢衍起身去接托盘,曲筝则缓缓舒了一口气。
谢衍把托盘放到桌面上,余妈妈热心的将一个琥珀琉璃碗端到曲筝面前,将盖碗茶和陈皮端给谢衍。
曲筝馋这一口好久了,余妈妈刚离开,她就小心翼翼的拿起汤勺,准备先送嘴里一口,却听对面谢衍道,“先等等。”
说话间,就捏了一块陈皮放到她的琉璃碗中。
曲筝看着那块深橘色的陈皮在饮子里起起伏伏,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件事,瞪大眼睛看着他问,“上一世文情带给我的甜饮子,都是你从这里买的?”
上一世她就奇怪商家为何要在甜饮里放一味中药,让原本的好味道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虽然没有太大的影响,却也纯属画蛇添足。
如今看来,倒很像是谢衍会做的事。
谢衍用看白眼狼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莫不是现在才知道吧?”
椰酪和糯米性寒,放片热性的陈皮恰好相克,上一世也就偶尔纵着她喝一杯。
曲筝鼻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文情也是个闷葫芦,要么扔下东西就走,要么索□□给门房,并没有刻意说是谢衍买的,而谢衍平日冷的像冰,她自然想不到他会在这些小事上用心。
其实上一世她后宅死寂的生活中也不乏一些小惊喜,可口的小食、新出的话本、不约而至的戏班等等。
难道说这些都是谢衍悄无声息安排的?
曲筝垂了眼,用汤勺轻轻搅拌那片陈皮,却不敢开口问。
她怕印证后,那颗像蚕茧般安于一隅疗愈的心脏,会挣脱一缕缕束缚,再度跳动起来。
她只想平静的过完这一世,不想再把自己放到那种不安中。
看她不停搅动手里的汤勺,谢衍沉眸看了她一眼,温声,“不是惦记很久了么,快喝吧。”
曲筝轻轻的“嗯”了一声,这才盛了一勺,慢慢送入口中,牛乳和清茶的香气在口舌间碰撞,却再也没有当初那种无负担的甘甜。
谢衍却在这时又问,“好喝么?”
曲筝神思不属的回了句,“好喝。”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是无滋无味的表情。
谢衍却也没有深究,端起茶碗浅饮一口。
两人都默默喝茶,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冷寂下来之后,旁边的对话就显得特别聒噪、大声,只听一个男子悄声对同伴道,“你听说过万红丹么?”
见那人摇头,他接着道,“这万红丹啊,是用一万个阳刚男子的鲜血熬炼而成,有续阳延寿的能力,道士说,它的功效和用真龙之血炼制仙丹的效果一样。”
另一个人撇嘴,“这世上哪里有真龙之血?”
“嗳,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咱们京城就有。”
“真的么?是谁啊?”
这些话本是自己灌到曲筝耳朵里的,听到这里不免好奇,京中谁有真龙之血,不禁悄悄竖起耳朵。
谁知,对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碰撞声,一向教养很好的谢衍,放碗盖的动作粗鲁豪放。
说话的两人如惊弓之鸟,悄悄往这边瞥了一眼,噤了声。
曲筝只能在心里惋惜没听到关键的地方。
一杯清茶,一碗甜汤吃完就消耗了上半日的时光,到了饭点,余妈妈令人做了几道时令春盘给二人当午食。
半途胡叔过来和谢衍去里间商议事情。
余妈妈见曲筝落单,过来陪她坐着。
余妈妈看着桌上的菜碟,略带羞涩道,“我这后厨都是粗人,食材也家常,委屈曲大小姐了。”
曲筝淡笑说,“余妈妈客气了,这些小菜都很可口,只是您怎么认出我的?”
余妈妈朝谢衍所在的房间瞥了一眼,抿嘴轻笑,“他啊,很少这样控住不住自己,自进屋后,眼睛就没从你身上离开过,这世上能让他如此挂心的,也只有他前些时候日日求娶的曲家大小姐了。”
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余妈妈想不知道都难。
曲筝尬尬一笑,低下头,继续默默用膳。
谢衍不知何胡叔谈了什么事,从内间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凛如霜雪,只是在看到曲筝后,那些寒意顿时消失。
用完膳,曲筝又尝试了几种铺子里的其他茶饮,吃饱喝足这才同余妈妈道别。
出来之后,两人又漫无目的在城里逛了逛,皆因他们目标太大匆匆结束。
曲筝见太阳已经挂在山头,尝试着问道,“那个,一日任务算完成了么?”
谢衍没有回答她,一双黑瞳像静静燃烧的黑炭在她脸上游走,描摹她的五官,仿佛想寸寸刻进心里。
曲筝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几乎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忽听他故作松快道,“那就现在结束吧,你好回去收拾行装。”
曲筝鼓了鼓腮,“曲家的画舫明日靠岸,我在考虑要不要延迟一天,后日等谢绾出了考场再走,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总觉得对不起她。”
谢衍却并不赞同她的想法,“不必刻意等她,悄无声息的离开伤痛反而更小。”
曲筝总觉得谢衍双标,早上把她堵在影壁上时,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懒得揭他的短,曲筝顺水推舟道,“那就还是按原计划,明日离开。”
谢衍明显松了一口气,说,“好,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他话说的洒脱,眉头却不由自主的拧成了一疙瘩。
就,莫名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曲筝不再说什么,谢衍则又掀开车帘,对外面的文童道,“回南稍胡同。”
马车拐了个头,麟麟行驶在青石板路上,夕阳将地上的影子拉的很长。
到了胡同口下车的时候,太阳收走最后一丝余辉,隐到山里。
谢衍和曲筝一前一后走向曲家大门,在灰蒙的暮色下,步履都显得有点沉重。
走到汉白石基前,曲筝转身想同谢衍道别,还没开口,男人却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紧紧的,像要碾入骨血。
“曲筝筝。”他小声呢喃她的名字,良久才从嗓子里溢出一句,“我舍不得。”
曲筝身子在他怀里僵住,这一天他都不曾让她别走,甚至还劝她早一日离开。
他做事一向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她以为他在心里放下了,没想到压抑了一天的情绪这会才释放。
谢衍眼尾泛红,慢慢漾开层层的酸楚,他低头,把泪盈于睫的眼睛埋在她肩上浓稠的长发里,当不舍开始无尽的放大后,泪液坠落、洇开。
曲筝肩头忽然感到一丝凉意。
她手伸到他的后背,犹豫几许,最后轻轻落下,拍了拍。
与此同时,她看到男人的鬓角两边突然生了两缕银发,比后脑的更加明显。
他眉梢眼角也写满心事,曲筝总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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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变故◎曲筝刚走进沈府大门,沈泽就迎了上来,故作平静的面容掩不住眼里的担忧,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曲筝知道沈泽不喜她单独和谢衍在一起,往常出现这种情况她会解释两句,今日却不想解释,只冲他淡淡一笑道,“我们明日出发。”
原本一脸落寞的沈泽脸上突然迸发出惊喜,失声,“明天真的能走?”
看曲筝从谢衍那里回来后郁郁寡欢的神情,他原本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曲筝肯定的点点头,“能走。”
绣杏却不懂了,挠挠头,“姑娘不是说想延后一日?”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曲筝好像不高兴,反常的恼了,“延什么延,谁还想在京城赖着不走了怎的?”
绣杏没想到只是好意提醒一句,竟惹来姑娘这么大怒气,慌忙闭口不再言语。
曲筝说完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思绪没由来的就飘回进门前。
谢衍紧紧抱着她,低喃叫着她的名字说舍不得,临走时却又叫她明日早一些出发。
她一直都知道谢衍理性的可怕,能很快从一段无益的关系中抽离,没想到竟这么快。
她倒也不是介意他的转变,就是觉得既然他都痛痛快快的抽身了,为何还要故作深情的要她陪一日。
气人。
曲筝磨磨牙。
第二日,曲府赶在日出前就腾空了,只留下一个老管家看门。
曲筝站在马车边,亲眼看着两扇红漆大门缓缓合上,目光悬滞好久。
这应该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站在这扇门前了吧,从今以后,她将彻底同这里的一切告别,那些两世以来发生过的,好的坏的,都会成为记忆里的碎片,随着时间慢慢消逝不见。
这不就是她重生后一直想要的结果么?
思及此,心中那些若有若无的空落感一哄而散,她脸上浮出一丝对将来生活的向往。
第一缕晨曦终于从地平面钻出来,暖黄色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更加生动。
“上车吧。”沈泽痴看曲筝半晌,末了才提醒她。
曲筝点头,转身扶着绣杏的手,进了车厢。
她刚在车厢坐稳,忽听外面传来吴常的声音,“我来送大小姐一程。”
曲筝惊奇,一把掀开车帘,看到不仅吴常来了,他手下的人也都来了,乌压压的站了一巷子。
她拧眉问,“不是让你们去公爷身边好好做事么,来这里做什么?”
昨晚回府后,她叫来吴常,把手里一沓身籍递给他,让他和手下的兄弟们还是回到谢衍身边,不必跟着她回江南。
她不愿自己回家了,却害别人离开亲人。
吴常原本已经安排好妻儿老小,准备跟曲筝一起去江南的,看着她递过来的身籍,一开始还不敢接,连连起誓一辈子效忠她。
曲筝却不要他这份“愚忠”,费了番功夫才说服了他。
好不容易撵走的人,并不想他回来,“曲家健仆个个身手不差,再者这里距码头又不远,一路都是官道,你们再跟着纯属多此一举了。”
今日的吴常可没那么好说服,执意要送,“大小姐就当是我领了命令,不得不从。”
一句话挑明缘由,曲筝目色一顿,想到了什么,不再劝,默然放下车帘。
到了城门曲筝才知道谢衍的安排不仅于此,段统领带着两队侍卫也在等她。
有了吴常的前车之鉴,她知道多说无益,任凭段统领带人跟在曲家车队后,左右曲家码头距此不算远,他们去了很快就能回来。
一行人就这样浩浩荡荡的出了城门,朝南去。
吴常带着手下打前锋,段统领的人断后,曲筝的马车被拥护着走在最中间。
行过城门没多久,曲筝看到了她曾经施粥的棚户区,现在变得整整齐齐,房屋虽然看起来还是简陋,却比之前好太多了。
她让车子停下,静静凝望过去,想象彼时挤在乡下军库的那些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脸上该有多少笑容。
段统领从后面打马过来,顺着曲筝的视线看过去,感慨道,“这里之所以这么快建成,曲姑娘捐的那笔银子功不可没。”
段统领这一说,曲筝倒记起来了,她当时是还谢衍一个人情,没想带还惹得他不高兴。
她淡淡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话音刚落,就见吴常从前头勒马过来,一脸肃然道,“时间不早了,请大小姐尽快赶路。”
时间哪里不早?太阳才刚升起来而已,曲筝不明白吴常为何跟谢衍一样,都有一种让她快点离开京城的紧迫感。
她垂睫,伸手放下车帘,淡淡一声,“出发吧。”
队伍继续进发。
快到码头的时候,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曲家那艘又大又奢华的画舫,一圈人挤在码头上围观。
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意力,段统领的人提前散开,曲筝也下了马车,由绣杏陪着走到码头,吴常则混在人群里远远的盯着。
这一路吴常都表现的很谨慎,不时引得曲筝也跟着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