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分钟,她的不自在和厌烦达到了顶峰,几乎让她精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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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蕊在市里的景福中学读书,正在读初二。她家在郊区,离市中心的学校有些远,从家出发要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
自从上学期期末,物理考试考了九十分,她就对学习愈发在意,在上学的路上也摊开书写写画画。
“这么努力啊?”身后传来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询问,周蕊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学王璐扬子。
“没有,我家离得远。”周蕊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有些不自在地回了句话后又转身坐正。
身后的人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周蕊却觉得如坐针毡。
如果她继续看书,对方会不会觉得她装,在背后偷偷嘲笑?但倘若她不看了,那是不是还要回头跟王璐扬子聊点什么?
王璐扬子现在是不是正在看自己,眼睛里都是轻蔑?
周蕊的心思拧成了麻花。她不敢回头,觉得王璐扬子的视线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
她实在忍受不了了,假装去看刚才路过的站牌一样回头快速回头瞟了一眼,却发现身后的女孩只是低头看着手机,半分眼神也没给她。
她的心终于安稳下来,但在落地的时候又莫名多了一丝失落。
原来王璐扬子不喜欢自己。
她就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思一路到了学校,连书都没再看进去。等公交车靠近了下车站点,她又开始纠结。
如果自己先下车,势必会路过王璐扬子,那是不是要等她一起进校园?如果自己想和她一起走,但是她又不愿意该怎么办?
要是自己等她先下车再下去,王璐扬子要是等了她,那路上又该聊些什么?
她不知道,还没真的到这样的场景她就已经开始手足无措。
等车稳稳停下,她还是选择了故意站到排队下车的队伍末尾。
等她低着头下去,发现王璐扬子根本没有等她,她高高扎起的马尾早在前面飘摇起来,只留给周蕊一个明快的背影。
周蕊出了一口气,总算是不用担心尴尬了。可是那股被压下去的失落又浮了上来,有些显眼地飘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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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姐,听说你来的路上都在学习啊?”
周蕊的后桌陈峰总是给她起各种外号。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用什么险恶的词,可他变声期时候公鸭一样的嗓子大声喊叫自己,总让周蕊觉得十分难受。
“我家远。”周蕊并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她跟陈峰从小学就是同学,陈峰的妈妈也认识周蕊,偶尔接陈峰放学的时候还会跟周蕊打招呼。
那真是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士,坐在吉普车驾驶位的时候也很帅气。
“我妈说,让我多跟你学习呢。”
“学啥啊,学你的吨位吗?哈哈哈哈。”陈峰的一句话,让周围来得早的几个同学也哄笑起来。
他们没说什么,但周蕊的脸已经一瞬间涨成了紫红色,脑袋也发昏起来。
“你有病吧。”周蕊扔下自己的书包,随便掏出了一本书摊开在桌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自顾自用笔在那一行行的字下面划着横线,好像自己真的读进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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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样说她也不是没有由来的。
她家穷,小的时候和小朋友们出去玩,别人总是带些零花钱去买点零食、冰棍,这个时候周蕊只能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在别人围在一圈分享零食的时候,她偶尔坐在一边插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跑到远处去,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
开始的时候也有人要跟她分享,但她自知没有什么能回馈的,只能连连摆手拒绝,面上也是一派不自然。
可是她也想吃。或者,与其说她是想吃那些东西,不如说是她是想和其他小孩一样,能围坐在一起,大大方方地享受着惬意的玩乐时光。
周蕊始终都记得,离他们经常一起玩的广场最近的商店,出售一种油炸的辣味零食,他们叫它“辣丝”。只要打开包装,鲜辣的味道就会立马散开来,让人口水直流。
一包里面有很多根辣丝,每当有人打开一袋,小朋友们都会一拥而上,你一把我一把地分着吃。可是周蕊基本没有零花钱,不能做东,也就不好意思经常过去,只在偶尔有人特地招呼她的时候才上前去拿几根,退到一边慢慢地吃,连手指上的辣油都要嗦干净。
等到她上了初中,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奶奶就每天给她几块钱买午饭吃。在初一的第一个学期里,她几乎从来没有吃过一顿正经的饭菜。每天中午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小卖部里,挑选着花样繁多的便宜零食,然后找到一个阳光充足的角落,慢慢享受着那些馋了她几乎一整个童年的东西。
这半年里她过得十分快乐,为那些一直没能尝到的味道,也为几年前站在人群之外,抠着手指不自在的自己。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发胖的。那些劣质的油和糖很快堆积在她的身体里,她逐渐停止了长高,身上的肉也越来越多。
好在她的个子本来就不矮,相比于肥胖,她的样子更像是壮实。
可是她是女孩子,那能装得下一个同龄的小个子男孩的体格,显得她是个异类。
于是有几个同学开始叫她“老周”,叫她“熊姐”,叫她“大翻斗子”和“大卡车”。
为首的人恰好就是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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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扫除。班主任简单地鼓舞了学生的士气,提出了新学期的新要求之后,就开始安排学生们打扫卫生。
“女生在教室打扫,男生打水换水,收拾分担区和操场。周蕊你们几个高个子女生把玻璃擦干净。有问题吗?”
周蕊对这个安排倒是不意外。她从小就是个子偏高的那一拨,已经习惯了大扫除的时候去擦玻璃。她刚要应声说好,就听到身后陈峰扬起来的声线:“老师,周大姐不是男生吗?”
哄堂大笑。
大家都为陈峰把健壮的周蕊比喻成男生而感到可乐,唯独周蕊坐在陈峰前面,感受着全班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难堪到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
生气吗?那就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可是她要跟着其他人一起笑话自己吗?她做不到。
周蕊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过来的。大家齐刷刷地关注她,又很快地转过头去。她知道没人在乎,甚至几分钟后就没人记得这件事了。但她的脸确实是长久地涨红着,温度久久不退。
慌乱间她好像看到了班主任脸上一闪而过一丝笑意,但她又很快克制住,只伸出手指虚点了点陈峰的方向,警告似的摇了摇头,再没说其他的。
这算什么呢,周蕊想。
像个帮凶。
第18章 生长痛2
开学一周后就是摸底考试。班主任说,因为初二下学期难度加大,需要提前了解一下寒假里大家的自学情况,特地安排了这次考试。
周蕊听了这个安排,看着老师,眼中有了些隐秘的期待。
她上半学期考得不错,父亲知道了也罕见地表扬了她。她受到了鼓舞,也对自己多了些信心,于是当老师在放假前布置了自学下学期课程的作业之后,她找邻居借了下学期的教材,认认真真预习了些基础知识。
果然,这个准备让她在考场上几乎如鱼得水,很多看似“超纲”的问题其实都是下学期的基础概念,周蕊早早自学过,所以答起来很顺畅。
这次一定能考好。
周蕊答完最后一科生物试卷,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她自己知道摸底考试算不得什么,但是说不定能让老师对自己刮目相看,能让家里多些笑声。
她愿意为了这个努力。
成绩发下来的那天,外面下起了轻雪。抱着一沓成绩单进屋的班主任被雪淋湿了头发,但显然浇不灭她一腔的怒火。
“你们考的是什么玩意?还有脸唠嗑呢?!”
她声调极高,几乎喊叫一样,“哐”地一声把手里的一沓成绩单摔在讲台上,站在教室的正前方,怒目盯着下面懒散的学生。
她站在那里不说话,甚至眼睛也不怎么眨,只目光逡巡着坐在下面的学生,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扭曲。
学生们慢慢的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不敢说话和做小动作了。偶尔有两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也会被身边的同桌提醒,然后偷偷瞧一下老师,面色讪讪地坐直身体,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
教室就这样慢慢地安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落声。
“咱们班在全年级十六个班里排名倒数第一。你们寒假都干嘛吃了?”
班主任终于动了,但是她站在那时的威压仍在,下面的学生都正襟危坐。她气极了,倾诉一样地讲起了自己执教十多年,他们是最差的一班学生。
等她终于倒完了苦水,把成绩单发下去,周蕊默默咽了口口水,拿开自己遮挡在名字那列的手,果不其然在成绩单第一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
这是她第一次考第一名。
她连手指都颤抖起来,有些不敢相信一样地重新确认了下,成绩单上的名字真的是自己。她正偷偷低头笑着,就听到讲台上的声音继续传来:
“你们看看人家周蕊,踏踏实实认真学习,人家考了第一名很正常。”
“再看看你们呢?周蕊一个人给你们拉平均分都不够,你们对得起这个班级吗?”
周蕊立马变得不自在起来。她只想自己感受这份喜悦,赶紧放学回家拿给奶奶和爸爸看。
如果老师愿意走过来小声夸夸她,给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那就更好了。但绝对不是,大庭广众地站在讲台上,用她作为例子去羞辱其他人。
这无疑让她变成了一个靶子。周蕊很怕这样。
每当这时候,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就会变成某些学生之间的矛盾。被羞辱的学生的恨意,也会从羞辱他们的老师转向那个被夸赞的学生。
这太可怕了。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被投射了针一样的视线,最多的来自于后桌陈峰。他好像很恼火,伸脚过来踹在了周蕊的椅背。
周蕊没有防备,一下子身体很夸张地往前倾了一下。她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很快引起了讲台上老师的注意。
“陈峰!没点你大名是不是?你就坐在人家后桌,怎么差距这么大?”
没人敢有什么反应,但一群半大的孩子到底还是忍不住把视线投到了周蕊和陈峰这边。
两个人,两个大相径庭的典型,但都一样不自在。
陈峰难得脸红低头,朝周围一圈看得欢的几个人瞪过去,最后不忘狠狠瞪一眼周蕊。
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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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周蕊所担忧的那样,陈峰在这次成绩出来之后,对她愈发阴阳怪气,夹杂着明里暗里的羞辱。
开始的时候,是她的凳子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些吃过的口香糖,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黏黏糊糊地粘在她的裤子上。她不敢起身,几乎憋得要尿裤子才鼓起勇气站起来去厕所。她把校服外套围在腰上挡住屁股,却还是在站起来往外走的那几秒钟里脊背僵硬直挺,耳边恍惚间都是嘲笑。
她的地上也开始多了很多不属于她的垃圾。她自己知道,却没法证明这些东西来自于谁,因此她也只能每次忍气吞声收拾好后,自以为警告地瞪陈峰和他的同桌一眼。
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告诉老师,可是老师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惩戒谁。要是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人别再欺负自己,那才更加难堪。
她只能努力忽略周围这些慢慢多起来的异状,集中精力学习。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她越努力,越被人记恨。
“大卡车,这么胖了还吃垃圾食品啊?”陈峰中午从篮球场打球回来,看到周蕊坐在座位上一点一点撕着吃一块奶油面包。
劣质结块的奶油,是有些糊嘴的甜腻。但是周蕊想了很久才舍得买,特地为它攒了两天的午饭钱。
她不想答话,这个时候她说什么都是错的。好像她一个又高又壮的女生在午休时间吃一块奶油面包就已经是一种罪了,好吃懒做的牌匾被钉死在她的脊梁骨上。
“不说话?你长嘴就会吃啊?”陈峰并不打算放过她,仍然站在她身边。他身上的热气几乎透过校服面料烘上来,周蕊半边身体已经僵硬了。
“你有病吧……”随着话出口,她眼圈也跟着红了。胡乱地包上面包的塑料袋塞进课桌里,趴在桌上把脸压在手臂上,溢出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袖子。
身边的压迫感很快没有了,应当是陈峰回了座位。周蕊感觉到身后的桌子有一阵大力的晃动,接着是陈峰低声嘀咕的一句:“我也没说什么吧。”
他的不以为意,配上那有些尖刻的公鸭嗓,让周蕊更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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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一是植树节,初一和咱们初二两个年级一起组织了春游。”
三月初的班会上结束前,班主任跟全班同学宣布了这个消息。教室里顷刻间沸腾起来。
半大的孩子总为各种可以不去上课的“正当理由”而感到兴奋异常。
周蕊对春游没什么热爱,她安安稳稳地坐在笑着闹着的同学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植树两两一组,自由组队。大家选好自己的伙伴,到时候直接开始。”
班主任说完这句话就走了。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周蕊的心也逐渐烦躁了起来。
这就是她不喜欢春游的原因。她找不到可以组队的人。
这并不能单纯地归结成周蕊的人缘差。
她其实和谁都能说上一句话,遇到问题时也能跟人互相帮助互相支援,但也仅限于此了。所有的她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都各自有更要好的伙伴。
唯独她,在这种需要两两结伴而行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
周蕊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能因为她不喜欢逛中心广场的那些小店,从来不吃校门口的小豆冰治,也不追星。
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她没什么可以拿来分享的爱好或者生活,而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享受一个人走路的。
所以在“自由”组队的时候,她总是格外难受。她不知道如何开口邀请别人跟她一起,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别人歉意的笑容,和那句“啊,不好意思,我已经和别人约好啦。”
她的纠结和难受一直持续到了植树节当天。在去北山的大巴上,每一个双人联排的座位都是一对搭档。
大多数是两个男孩或者两个女一对孩,偶尔有一对男女生坐在一起,大家发现的时候总是会带起一阵哄笑。
可周蕊的身边一直没有人。
随着距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孤独和难堪达到了顶点。她终于忍不住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侧后方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能让我进去吗?”
周蕊回过头去,看到刘伯杨带着一顶几乎已经毛边的帽子,怯懦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