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跑去哪里呢?总还是要回来的。回来的结局无非是真的给了李二做续弦,或者是被卖到某个陌生人家,循环着每一个女人的老路罢了。
眼见着外面的天渐渐黑下去,招娣想着还被锁在家里的董海,和自己没做的晚饭,心中焦急万分。正当她再一次往外瞧的时候,竟然看到老董提着一挂水油过来了。
“爹,你咋来了?”“爹。”
招娣和董莺两声交错着响起,老董一边应下,一边把手里的东西搁到桌上,说着自己见招娣不在家,出来找人,正好趁机会拜会亲家。
王老四连声说好,但看着屋里的两个“亲家”犯了难。李二妈看见有人来,正是人来疯犯了,对着老董就开始数落着老王家的无理行径。
说到招娣刚才要拿小刀吓唬他们娘俩的时候,老董放下手里的旱烟,上去就给了李二脑袋一巴掌:“在我家院门口,我教没教训过你?”
“诶,你咋打人啊?”还没等李二跳起来发作,李二妈先不愿意了,过去一把推搡开站在一旁的老董,给自己儿子揉着脑袋:“你们一群男人就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吧?行,你们等着。”
见老王家这边人多势众,两人不敢再造次,只能怨毒地瞪着屋里的几人,灰溜溜地离去了。
招娣心中却在这时候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好像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没头没尾的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闲扯了两句,跟着老董回去了。
“你这是又让他给欺负了?”回去的路上,老董问着招娣。
“……不是,这次真是我摔了。”她亮着手臂上的擦伤,心不在焉地回答。
明明经过下午这档子事,她沉浸在吵架和对抗的情绪中,几乎已经把被陈昊强|暴的事情压下去了,可是当她走出来,身边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又回忆起在那个山洞里,不堪为外人说的两次凌|辱。
太难受了,以至于她走在同为男性的老董身边都觉得难受非常,只能默默往旁边躲了躲。
。
几天之后,招娣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下面撕裂的痛也感受不到了,这才重新准备下地去。这次她不敢自己走,只能跟着老董一大早就出发,中午让老董跟她一起回来。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这种异常,但好在老董以为是她怕了李二,因此也同意了。
她正在地里收着稻子,看到隔壁张奶奶过来,欲言又止地想问什么。招娣对她的印象很好,平日里都很和善。
“咋了,张奶奶?”招娣抹了把头上的汗,从带来的筐里拿出两个沙果,递给了张奶奶一个。
“哎,这事儿,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是你是她姐,你管管他们小的。”张奶奶牙口不好,薄薄地从沙果上啃下来一层皮,放在嘴里咂么滋味儿,说出的话有些含糊。
“谁俩?双胞胎吗?”
“就你家小二,跟老李家的二小子。虽说是要结婚了,炕上那点事儿也不能让老爷们拿出来到处说啊。”张奶奶有些心痛的样子,拉着招娣的手想劝她。
“我们没同意这个亲事啊,你从哪听说的?”招娣赶忙追问。
“这不是吗,这两天村里都传开了,说李家二小子已经跟你家小二圆了房……”张奶奶话还没说完,招娣已经扔下镰刀跑出去了。
她知道李家会耍点阴招,但却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败坏妹妹的名声。
多阴险恶毒啊,在这样的谣言之下,小二要怎么自证清白呢?她只能任人在茶余饭后不怀好意地臆测她和男人的那档子桃色传言的真相。往后她除了李二也再难嫁人了,这个村里的男人,谁会花钱娶一个可能身子不干净的女人呢?
即便她从没做过,可谁会相信呢?
他们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真相,而是乐趣,是谈资,是符合他们肮脏幻想的“荡|妇”。谁会在乎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一生都会被这一个谣言毁了啊。
招娣胸口的火几乎要冒出来,从地里往外走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直到她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才停下来。
她有些恐惧,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被陈昊下套带去山洞的那次。但快速挣扎起来之后,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她心跳急剧加快,看着地上明显隆起出一个异常弧度的苞米叶子堆,颤抖着伸出手去扒拉开了上层的绿叶。
招娣的眼睛一瞬间瞪大。
那是她的公公,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胸膛已经没有起伏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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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忘了自己发现老董的尸体的时候是怎样惊惧的心情,也忘了自己是怎么把老董的尸体拖回家的。她的大脑陷入了完全的空白之中,甚至一秒钟之前想过的事情她就完全忘记了。
像一个完全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她完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才勉强站起来。
现在该做什么?她不知道。
该把老董擦洗干净吗?还是应该赶紧去打一口棺材把人装进去,或者是要赶紧找到凶手给老董报酬?
这十多年来她身边有过太多人离她而去,而这确实第一次,她要完全承担起一份死亡的重量。
这几乎压弯了她的脊背,让她喘不过气来。悲痛之余她还是去找了这个村她唯一能相信的长辈——焦老婶。
焦老婶已经太老了,她躺在炕上几乎像一尊石像,冷且硬,但是却带着些不可辩驳的端严肃穆。她用了好一会才消化了招娣说的事儿,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坐起来,让招娣把鞋给她穿上,她去跟她瞧瞧。
等招娣领着焦老婶到家的时候,董莺也已经到了,正在哄着哭闹不停的董海。
“我爹这是咋了?”董莺也罕见地有了些情绪,眼角含泪,像是被董海极端的情绪感染到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招娣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身板颤抖着放声哭出来。
董海见她哭,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董莺再也忍不住,泪珠也大颗大颗地砸出来。屋子里的三个小辈就这样哭作一团,还是焦老婶磕了磕烟袋锅将这几人叫醒。
“哭没用。横死的人不能停久了,三天。打副棺材装进去埋了吧。”焦老婶看着地上脏兮兮的老董,似乎也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别过眼去。
“那,凶手咋办呢?就这么算了?”董莺开口,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会的,我一定会把这人找到。他必须给我个交代。”招娣抹了把泪,薄薄的一层眼皮几乎要被她搓得起了火,又烫又痛。
焦老婶没说话,盯着招娣,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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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下葬那天,张奶奶家的几个小子自发地来给老董抬棺。董海作为唯一的儿子,却是个听不明白事的,只能由招娣代劳,走在送葬的队伍前面摔丧盆子。
陶制的盆磕在特地选择的尖角的石头上,悲戚的唢呐声顷刻响起,他们就这样抬着老董去了黄泉路。路上招娣远远地看到了前面有个红色的移动物,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一顶红色小轿。
老董送葬的队伍就这样和招娣二妹妹出嫁的队伍撞上。两边的队首都有些愣住,两拨人就这样硬生生地停在路上。
红事一半,白事一半。
招娣偏偏觉得,两边都是死人,无非是立刻就埋,还是在人间再行尸走肉般苟活几载罢了。
凄凄复凄凄。
第15章 山村女童14
招娣没有再挣扎了。
那样的谣言传出去,二妹妹只有两个结果:嫁给李二做续弦,或者自戕。
一顶红色的小轿,抬走了被配了阴婚,死不瞑目的大姐,也抬走了心死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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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老董的丧礼结束,招娣好像进入了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她几乎对外界的刺激没什么反应,董海哭好多声她才能听见,收稻子的时候镰刀割到了腿,血把土染出了暗色她才会感觉到痛。
她并不为老董。事实上,招娣不知道如何评价老董。他给了招娣庇护,但那完全建立在招娣会照顾他的傻子儿子的份上。他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一切出卖董莺的事都为了自己的儿子董海。
他跟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
招娣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陈昊的老婆孙娇娇来找到她。
彼时她正在自家地里埋头收割,旁边一个细弱的女声响起:“我能跟你说两句吗?”
招娣并没有理会。她不是没礼貌,只是太迟钝了,孙娇娇的声音很难钻进笼罩在招娣周围的罩子里。
她又问了几遍,直到她试探地提了一句:“我知道你公公怎么没的。”招娣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脸上漠然迟钝的表情碎裂开来,瓦解一地。
“什么?”招娣朝她确认,担心自己听错了。
“你和陈昊的事儿,我知道了。”孙娇娇没再重复刚才的话,而是自顾自说起来。
“他心里记得你,老是跟我提。”她面上的表情有些落寞,低头看了看自己壮实的身体,脑袋垂得更低了。
“……我们什么事儿?他□□我?”招娣突然有些看不惯孙娇娇,嘴上也变得尖刻起来,即便这把刀捅向的是自己。
这是不对的,招娣想。孙娇娇也是受害者。
可是,招娣依旧为她没有看清自己和她两个人的处境而愤怒。
“你公公,也是他打的。”孙娇娇好像习惯了逆来顺受一样,并没对招娣难听的话有什么反应,只是轻飘飘地说出这样一句。
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投了炸雷。
“你说什么?谁?”招娣不想听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她甩下手中的镰刀一把捉住了孙娇娇的手臂,盯着她大声问道。
“陈昊,和李二,打了你公公。扔到你家地里了。”
“你咋知道?”
“我跟踪他……他,那什么你的时候,我也跟着他。”
孙娇娇还是羞于说出口,面上不自在。
招娣已经无暇顾及自己被□□时甚至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了,她只觉得自己满身都被恶意笼罩。她抖着嗓音,几乎是从喉咙挤出了一句话:“你为啥,告诉我?”
“我,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没有救你。”孙娇娇红着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来,顺着脸颊滑下来砸在招娣的手上。
“但是他,我怕他打死我。”
招娣听了,好像进入了一种错觉。是否在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赴死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地狱?
如果不是的话,人间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恶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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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娇娇带着她走到那个山洞前的时候,招娣终于完全相信了她的话。
她两次受辱的地方,怎么能忘。
她突然像是被推进了进了冰冷的河里。四肢漂浮在水面上,不能挣扎。挣扎一下就更痛一分,水也就更淹没她一分。
可她不动,只能等死。
招娣不知道怎么缓过来。阳光打在她身上,但像是穿过了她的身体投在了地面上,暖不了她。
惊惧之余,她那自戕的长姐,被吸干了养分的母亲,被生生豁开肚子的三姐的魂魄都随着冰冷的水缠在她身上,蚀骨的阴寒。
招娣突然就不想问为什么了。那些陈腐的思想,扑天的恶意,跌折的人性已经明晃地摆在她的面前了,她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没人能救她,唯有她自救。再去救下那些旁人。
哭是没有用的,要提防,要愤怒,要走在去自由的荆棘路上。
失败也没关系,她有无数次机会。还有几个女人的命系在她的身上,她们身前还应该有光。
招娣去陈昊家的地里找了他,当着孙娇娇的面。
“怎么来我家了?上次你爽着了?”陈昊死性不改,丝毫不觉得突然“转性”的招娣有什么异常。
招娣来之前在脸上抹了点擦脸油,又擦了个红扑扑的脸颊,此刻正扭着衣角跟陈昊说话:“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该这样了。”
陈昊不疑有它,只过来揉了一把招娣的头发,轻蔑地哼出一点鼻音来,面上的表情有调笑也有鄙夷。
他们约好在那个山洞再见。
从陈昊家地里回来,她又去找了二妹妹。她跟李二成婚没几天,但身上已经有了些伤痕。招娣觉得李二应当是把对她的恨转嫁到二妹妹身上。她害得他不行了,他怎么会不恨呢。
“姐,我想死。”二妹妹双眼无神地坐在地上,脚上被拴了个绳子系在厨房的房梁上。
她被限制在这个小小的厨房里,不下地的日子里只能生火做饭,刷碗洗衣。这是李二家给她的侮辱。
其实这个绳子拴了没用,她跑出去也没用。
迟早是要回来的。倘若跑了,那回之后就是更毒的惩罚。
招娣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绳子帮了她的忙。二妹妹脑子聪明,但是胆小怕事。不是被逼急了,她不会铤而走险。
招娣把事情交代给了妹妹,又安抚了一下她的情绪,约摸着时间人快回来了,她这才躲进了柴房深处。
她静静地等待着最终曲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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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抖什么?”李二进了厨房,看了正在炉灶旁边做饭的盼娣,瞟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坐在一旁扒起蒜来。
“我今天被绳子绊倒了,腿疼。”妹妹不抬头,有些怯懦地瑟缩着。
李二没再搭话,只是嫌弃地瞪了她一眼,端着碗又出去了。
她今晚炖了土豆跟豆角,又煮了粥。都是很平常的吃食,但今天她在粥里加了点豆浆,粥的颜色呈现出一些乳白,连平日挑剔不已的李二妈都罕见地多吃了些。
这个村里的生活是很无趣的。深秋时候白天短,过了晚饭也就到了一天结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去睡觉,断不会有人出来乱逛。眼见着堂屋的灯关了,院子里许久没有动静,招娣才从柴房里出来往外走。
时候还早,没到她和陈昊约好的时候。她回了王老四家找到了正在炉子里压火的董莺。
“来了?”董莺抱着儿子坐在炉灶边,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没什么表情。
“都睡下了?”招娣没进屋,只靠在门边上,低着头小声开口:“我一会有事,你去照顾董海吧。”
“叫上妹子吗?”董莺起身,转头深深地环顾了一眼四周,皱了皱眉长长吐出一口气,提步往外走去。
“嗯,叫上吧。”大妹妹这会应该自己住在侧屋。她到现在还没成家,因为她脑子和嘴巴都有些毛病。
原本看起来有些不幸的缺陷,在这个时候好像颠倒成了幸运。
“那窗户……”
“我来吧。”招娣不欲让她动手,只催促她快走,又捂住了满脸不解的大妹妹的嘴,一切等尘埃落定后再解释。
她慢吞吞地将老王家所有的窗子从外头关上,又用从董莺那拿到的钥匙锁上了两道门,对着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院子,看着那些残留着经年血痕的砖和土,含着眼泪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