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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疾驰回城,很快便到了云佩轩,两位姑娘下了车,手挽手迈进店铺大门。
“二位娘子好!”天近晌午,店里客人不多,掌柜满脸堆笑迎上来,见是熟客,更热情招呼道,“快给李娘子和吴娘子上茶!”
“掌柜的不必麻烦了。”李靥客气道,“我来是想看一看,去年那套宫铃样式的足金首饰可还有卖?”
“哟,这可不巧,那套首饰已经售空了,您也知道,我们店里首饰每种样式就几套,售完不补。”掌柜边说着,从柜台后面拿出个册子给她看,“宫铃那套精巧圆润寓意好,好多娘子都喜欢,所以我们今年又出了个差不多样式的,还加了折枝花纹,比去年那套更好看,您瞧。”
李靥低头看册子,随口问道:“掌柜的可还记得都有哪家娘子买了?”
“这我倒是记得,总共做了三套。”掌柜不疑有他,一边给她翻册子一边随口答道,“天章阁王学士家的小妾买了一套,城北粮铺的赵员外给自家女儿买了一套,还有就是翰林院游典簿的娘子周氏,最后一套是她买走的。”
“掌柜的记性可真好。”李靥夸道,顺手拉了下吴思悠,示意她可以走了,“吴娘子啊,有看中的没有?”
吴思悠是个实心眼,被她一问,指着册子上一只金钗道:“这个好看!”
“吴娘子真是好眼光!这是我们店的新样子,叫做南国芙蓉,足金配珊瑚,又鲜活又贵气,最适合您这种大富之家的娘子!”掌柜说的口沫横飞,“这支金钗可是京城独一份,绝无重样。”
“真的吗?”吴思悠被他说得眼睛都亮了,“给我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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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悠大手笔买下了那支全东京城独一无二的金钗,坐在马车里抱着首饰盒子,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来查案,怎么就买了支金钗呢?还那么贵……”
“一来是吴娘子人心善又实诚,掌柜的说得那么卖力,不忍不买。”李靥笑着安慰道,“二来这钗子也着实漂亮,很衬你。”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黄金配珊瑚,明艳大气,做工也是一流。”
“嘿嘿,那我现在就戴上。”
“我来帮你。”李靥探过身子伸长胳膊,帮她把金钗插入发髻,斟酌再三开口邀请道,“天色还早,吴娘子去我家玩吗?”
吴思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去我家吃午饭吧!”她眼神亮晶晶的,像只热情的小猫,“我想跟你做朋友。”
“做朋友?”吴思悠歪着脑袋思考半晌,笑了,“很少有人要跟我做朋友。”
“是因为吴娘子的职业吗?”
“嗯,好多人都说不吉利,但还好我爹不反对。”吴思悠拍拍随身的小箱子,补充道,“这金丝楠木箱便是他送我的。”
李靥有点羡慕:“令尊真好。”
“哈哈,这话我回家定是要告诉他,才满京城的李家大娘子夸他呢。”
车轮辘辘向前,车厢里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吴思悠想了想,抱着箱子坐到了李靥身边:“其实我很少出来玩,也没人叫我出来玩,这次是尚少卿喊了唐小官人踏秋,还要他找一名女子相随,唐小官人不认识旁的女子,便叫上了我。”
“那以后我们经常出来玩吧,秋日登高,冬日探梅,春日踏青。”李靥指指车窗外景色,真诚道,“吴娘子若是有案子,也记得叫上我。”
吴思悠疑惑:“可我听说翰林院李学士的妹妹,是个贤良淑德、珠规玉矩的女子……”
“唔,人是会变的嘛,况且听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李靥掀开一点车帘,阳光照进来,清风拂过发梢,她慢悠悠解释,“我前几日梦魇,险些陷入噩梦里出不来,梦醒后大病一场,突然觉得换个活法也不错。”
她这样说倒也解释得通,毕竟很多人大病过后宛若新生,吴思悠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李娘子,你跟尚少卿相熟吗?”
“还好。”
“我觉得应是相熟吧?尚少卿的面巾从不外借,你是第一个。”
刚刚的面巾被李靥摘下收好了,打算洗干净之后再还他,听吴思悠如此说,想了想回答道:“那就是关系比旁人近些,尚少卿跟我哥哥是挚友,也是我的义兄。”
“居然是义兄,那你跟他商量商量,若是大理寺再有女尸,就不要从开封府调坐婆了,找我呗。”吴思悠乐呵呵套近乎,“坐婆来了也没工钱,不情不愿的,定不如我细致耐心。”
“到时去验尸,一定带着你!”
“也不是不行……”李靥想想上一世尚辰对自己的照顾,觉得义兄大人应是对自己印象不错,于是笃定地一口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第6章 月圆佳人还(五)
马车行至李府门口缓缓停住,李靥看着手忙脚乱整理打扮的吴思悠,笑着打趣道:“兄长去翰林院当值了,家中只我一人,不必如此隆重。”
“不成,这是我第一次登门,必然要妆容整洁,衣冠齐楚。”吴思悠举着小铜镜左照右照,“发髻有些乱了,口脂也要重新涂,早知这样今日就带着丫鬟出门了。”
“不然我去叫个丫鬟上来帮你吧,顺便把这半桶虾送到厨房。”
“去吧去吧,鱼也拿着,唐小官人好不容易逮的呢。”
“行,中午咱们吃鱼。”
李靥说着,一手提虾,一手拎鱼下了马车,刚迈进李府大门,就有家丁过来接过她手里东西:“娘子回来啦。”
“嗯,把这些都拿去厨房,鱼交给王大厨料理了,小虾先养起来,我要做醉虾。”
“是。”
这边刚吩咐完,还没来得及往后院去,孙嫲嫲就打前厅出来行礼道:“娘子可算回来了,赵官人等了好久呢。”
李靥这才注意到前院放了几个箱子,皆是缎面红漆,附着海上明月,玉兔金桂一类的时令图样,想来是赵南叙送的中秋节礼。
“赵少监来了?”她说话间就要跑,“我有朋友要来,赵少监让张管家接待就好,不然……不然去翰林院喊哥哥回来吧,反正晌午了哥哥也要休憩!”
“娘子不可。”孙嫲嫲拉住她,哭笑不得,“人家赵官人是来找你的,都定亲两年了还害羞呐。”
“哈,我没害羞,这不是忙嘛。”李靥边说边往大门方向退,她现在还没想出要怎样才能退婚,所以不想见赵南叙。
“小靥?”赵南叙听到动静,看见自己未婚妻扒着大门要出去,脸色不禁难看起来。
今日休沐,他一早来送中秋节礼,没想到李府兄妹都不在,细问之下得知李栀去了翰林院,而李靥则跟大理寺少卿尚辰去了城郊河边钓鱼。
孤男寡女同乘一辆马车本就不妥,何况还去郊外钓鱼约会,李靥是赵家没过门的正房夫人,更应安分守己、循礼遵矩,万不该单独与男子出行。
便算两人是义兄义妹的关系,也仍是万分不妥。
他想着,直奔门口的尚府马车而去,语气酸溜溜的:“小靥今日与尚少卿同去踏秋吗,还专程送你回来,真是照顾有加。”
“赵少监!”李靥见他要掀车帘,急忙拦住他,“你要作甚?”
吴思悠正在车里整理衣服,梳妆打扮,必然不能被他看见。
“马车都到府门口了,不该打个招呼吗?”赵南叙见她拦着自己,脸色愈加阴沉,话语间也带了冷嘲热讽的意味,“还是说少卿大人知道自己理亏,不敢见人?”
“你、你莫要乱说!”李靥被他胡搅蛮缠的话语说恼了,生气地瞪着他。
“那你就不要做能让人乱说的事!”
“好了李娘子,不用喊丫鬟来,我自己都收拾好啦!”吴思悠一掀帘子准备下车,发现车前对峙的两个人,愣愣问道,“这位是……?”
赵南叙没想到车里居然是个女子,一时有些慌乱:“怎、怎的是女子?”
“不然呢?赵少监以为车里该是谁?”李靥扶吴思悠下了车,拉着她绕开赵南叙往府里去,“厨房已经将鱼处理好了,吴娘子午饭便在我家吃,尝尝我们王大厨的溜鱼片。”
赵南叙慌乱过后便是懊恼,急忙追上去解释:“小靥莫要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少监哪个意思?”
“我……我……我以为车里是尚少卿。”
“便是尚少卿又如何?我就合该被你这般当众责问?”李靥皱起眉质问道。
“刚刚是我冲动了。”赵南叙拉住她衣袖,又被猛一下甩开,当下面子有些挂不住,脸涨得通红,“小靥!”
李靥不再看他,气呼呼拽着吴思悠往自己的浅云筑去:“今日我有朋友要共进午膳,赵少监自便吧!”
“小靥!”赵南叙气得一阵怒上心头,隐隐便要发火,往前紧走两步想要拉住她,却被孙嫲嫲和张管家拦住了。
“赵官人息怒。”孙嫲嫲挡在他面前,脸上也没了笑,李靥是她一手带大的,是全府上下都宠着捧着的宝贝大娘子,哪里轮得上旁人来训斥,莫说这还没成亲了,便是成了亲,也必然是不能受丁点委屈的。
“昨日我们家娘子便与郎君还有尚官人约好一起去河边钓鱼了,娘子还专程着人去买来上好的花雕说要做醉虾,谁料今日一早翰林院有紧急事务唤了郎君去处理,尚官人怕娘子失望,便依约前来,还专门找了吴娘子陪同。”孙嫲嫲说着,意有所指地深看了赵南叙一眼,“为的就是怕有人乱嚼舌根子,坏我家娘子名声。”
赵南叙被她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怒气更盛,厌烦地挥了下手:“你让开,让小靥亲自跟我说!”
“赵官人息怒,莫跟个女娃娃计较。”张管家冲孙嫲嫲使个眼色,让她到内院去,面上堆着笑,“娘子一早就是跟刚刚那位吴娘子出去的,尚官人坐在车前驭马,都没往车里去。”
“便是误会了,小靥也不应当如此说话。”
“对,娘子刚刚态度是有些过,约摸着是累了发脾气呢,赵官人莫要一般见识。”张管家说着朝一旁下人吩咐道,“再换盏新茶来,饭厅收拾好,官人要用午膳。”
“不必麻烦了,我先回去。”终归是在别人府上,赵南叙脸色几经变化,还是将火气强忍下去,叹口气道,“那节礼中有些珠宝首饰绫罗绸缎,都是给小靥的,还有许多点心也是她爱吃的,你与她说……唉,算了,待她气消我自己与她说。”
张管家笑着应下,毕恭毕敬将人送到大门口:“赵官人慢走。”
赵南叙回头望望浅云筑方向,轻叹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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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云筑里,吴思悠紧张兮兮地正襟危坐,看着忙来忙去的李靥:“李娘子,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问道:“刚刚外面那个脾气很大的官人,是谁?”
李靥忙活完了,冷哼一声坐下:“那是秘书省的秘书少监大人。”
“哦,长得倒是不错,就是这脾气太大了,一看就是个——”
“是我未婚夫。”
吴思悠张张嘴,将后半句硬生生改了,“一看就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儿郎!”
“你呀,想说什么就说,我也是觉得他脾气不好的。”李靥小心翼翼从匣子里取出各色颜料,“来来来坐好不要动,我给你画张小像,算作见面礼。”
吴思悠一听要给自己画像,连忙整整衣服坐好,摆了个妖娆的姿势:“如此可以吗?”
“……坐正即可,只是小像,不画全身。”见她坐正了,李靥提笔开始作画,“吴娘子往后喊我叶子就好,小时玩伴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说起来,叶子不是本地人吧?”
“我在云岭国出生,父亲时任鸿胪寺丞,携母亲兄长一起长驻云岭国,一呆三年,其间便有了我,回来后被派去齐州任职,我与哥哥都在齐州长大,哥哥高中之后才来到京城。“
吴思悠零星听过翰林学士李栀的故事,父母早亡,他不要朝廷援银救济,靠卖字画写诗文带大妹妹,讨生活之余刻苦读书,二十一岁一举高中状元,乃读书人之典范,少年人之楷模。
而他的妹妹李靥,与哥哥的聪明才智一脉相承,十五岁便以一幅渔舟晚归图冠绝京城,夺得当年丹青大赛魁首,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
“叶子貌美又多才,一定有很多朋友。”她由衷说道。
“齐州是有不少朋友的,可惜离开之后只能偶尔书信联系,几个手帕交也陆续嫁人生子,渐行渐远。”李靥笑笑,“吴娘子是我在京城第一个自己交的朋友。”
她来京城没几年便定了亲,此后大多时间都在内院学女红,学厨艺,学礼仪,学三从四德,学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便是交友,交往的也都是些与赵家交好的人家,若不是前几日那个梦,只怕她还在即将嫁为人妇的美好期许中沉醉不醒。
“以后喊我思悠就好啦。”吴思悠莫名觉得眼前女子有些悲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话题扯去别处,“也不知尚少卿他们查案查的怎么样了,咱们打听到的情报有没有用,真凶抓到没有。”
“吃过饭去大理寺问问?”李靥搁了笔,将画好的小像轻轻吹干递过去,“若是看着满意,我便找人裱起来。”
“满意满意!京城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吴思悠高兴地看了又看,连连赞叹,“不必特意找人,百城书局有全京城最好的裱工。”
“百城书局?”
“是啊,那是我们家的生意,咱们去那里找裱工,然后就去大理寺!”
孙嫲嫲过来喊两位娘子用午膳,一进屋就听到两个人叽叽喳喳讨论着下午还要去大理寺,咳了声无奈道:“娘子的《妇行》还未学完呢。”
“今日不想学。”
“那便在院子里跟吴娘子一起练习刺绣可好?”
“孙嫲嫲……”李靥鼓起腮帮子扮可怜,没敢告诉她自己今天看见了死尸。
“娘子才刚刚跟赵官人吵了架,下午便去大理寺找尚少卿,有些说不过去。”孙嫲嫲耐心哄道,“你且将心收一收,等赵官人的气消了再去,不然到时落了话柄就不好了。”
扮可怜也不管用,李靥揪着眉头生闷气,孙嫲嫲看她那气鼓鼓的样,暗自好笑:“中秋三日集会,今日已经开始了,娘子不若快快将《妇行》学完,跟吴娘子一起去集会上瞧瞧热闹。”
第7章 月圆佳人还(六)
月圆佳节,花灯万盏,笙箫盈耳,通明如昼。
中秋历来是与上元、端午比肩的大节日,集会自然是热闹非凡,沿着河岸徐徐展开的长街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叫卖声欢笑声络绎不绝。
李靥慢悠悠随着人群走,左瞧右看,见什么都新鲜。
“看,有卖透花糍的!”吴思悠拉拉她,“叶子要不要吃?”
“好吃吗?”
“好吃,刚从南方传过来的东西,是甜的!”
“嗯,那我要尝尝。”
摊主老婆婆从一个模子里挖出几个花朵形状的糍粑,抬头问正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李靥:“小娘子喜不喜欢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