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辛并没有不老实。
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此时选择逃跑,太不明智。
这些人胆敢闯入云瀚的地盘,就代表云瀚对一切知情且默认。
而云笈……她或许会来,或许不会。
褚辛想起今日最后一次看到云笈。
海滨一战使她筋疲力尽,一回到客栈,她又第一时间打坐歇息,连伤口都没有来得及上药。
即使突破了,她也没有表现得多么高兴,似乎也并非因为没能够得到怀梦草。
或许是因为他冲撞了她。
就连褚辛自己,也不知为何在遇见苍术以后,就这般想要顶撞云笈。然而见她不快活,却又不似往前一般畅快。
褚辛默然看着束缚法器捆上他的脖颈,灵力所化的锁链变得钢铁般坚硬,紧贴脖子,使他呼吸不畅。
小吏命令:“手伸出来。”
褚辛伸手,才想起自己还拿着药。
是夏霜让他买来给云笈的,加速灵力恢复的药。
他一愣神的功夫,小吏就要骂出来:“磨叽什么?还不快点!”
褚辛准备将药包放下,门前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等等!”
来者很是匆忙。听闻乾朔的人自从夺草以后就连轴转地忙个不停,苍术果真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身上还沾着海兽的血液。
小吏悻悻放下法器:“殿下,您怎么来了。”
苍术还喘着气:“此事尚不明朗,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为他定罪……”
苍术来到此处,是知道方掌事要将褚辛从严论处,那便是要将他放在海牢,不日候审。
这一候,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一般修士进了海牢,都不知能否活着出来,更遑论褚辛一个半妖!
苍术也并非没有私心。
褚辛是云笈买下的半妖。若是褚辛进了海牢,那云笈定会与他有隙,日后想做什么,便都是不可能了。
他看了眼褚辛:“诸位,不如先将人放下,只需遣人看管着他,等将案子查过,再对他做处置。”
“这……”皇子为此事亲自赶来,怎么说,也该卖个面子吧?
褚辛却是沉默着,等苍术说完,凤眸弯了弯,讥诮地看他一眼。
随即薄唇开合,说道:“魏明德是我杀的。”
毫不犹豫,十分果断。
此言如同石块砸入水中,掀起巨浪。
竟然这么快就认了。
还是以这种态度!
小吏吼道:“你这半妖未免太过歹毒!”
豹男点头:“魏掌柜他一介商贾,罪何至此。”
“罪何至此?”褚辛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弯了弯一边唇角。
“此人贩卖半妖,日夜将半妖囚禁鞭笞,幸运者如你我,尚能逃出生天,苟且存活。”
他声音平静,盯着豹男幽幽道,“不幸者,多的是受人折辱,死在青楼酒馆。缺斤少两、曝尸荒野者不计其数,你见的还少吗?”
闻言,不少修士沉默下来。
明珠阁做过什么生意,他们就算没亲眼见过,也有所耳闻。
然而乾朔不喜妖族,苍术却是不知有这回事:“他说的是真的吗?”
豹男不再说话了。
褚辛所说的,他怎会不知道。
然而对他而言,跟着魏明德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见过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哪怕每日踩在魏明德这根钢丝上,也比外面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日子要好。
“半妖本就低贱,就算没有魏掌柜,他也活不了多久。”
小吏说道:“管他伶牙俐齿,舌灿莲花!待将他扣去海牢,看他还有没有这么多歪理可以说。”
褚辛冷笑,不欲多言。
他将手上药包扔给离他最近的青云弟子:“劳烦将这袋药交给六殿下,多谢。”
随后继续伸出手,竟主动抓住束缚法器,把手放了进去。
优雅从容,好似不论杀人还是半妖这两个字,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在固定好法器之后,还主动同小吏说:“走吧。”
几个小吏看得眼都直了,竟有种被反客为主的感觉。
等褚辛冷淡地看向他们,才互相对视两眼,提起法器,道:“走!”
待褚辛离开,苍术与相熟的青云弟子了解一番情况。
这些弟子大多与褚辛接触过,都是些谈不上多喜欢半妖的人,却也压低声音小声说:“若我是褚辛,受此屈辱,也不会忍。”
苍术挠挠头,叹息一声:“我再想想办法吧。对了,替我向你们殿下问好。”
看了眼羽书令的消息,便挥挥手,匆忙离开。
青云的弟子们在大堂久久没散,还在议论褚辛的事。
豹男杵在大堂也没有动。
褚辛临走前,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简直让他膝盖发软,当场差点站不住。
他想起褚辛之前的威胁,“若你敢将此事说出,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会吧。
海牢那种地方,进去了,还出得来么?
豹男恍惚许久,才想起想要找云笈。
却没有发现云笈的踪迹。
听闻六殿下和褚辛几乎形影不离,褚辛被捕,她竟没有出现?
云笈蜷缩在二楼角落。
徐崇领着弟子在她身旁,两人探头往下看,已经将方才的事一览无余。
徐崇捋着胡子,叹道:“这半妖,嘶,对魏明德下手够狠,对形势认识够快,行事够果断。可惜,被身份拖了后腿。”
弟子有些忿忿不平:“老师,修士间快意恩仇,和妖族之间的争斗多了去了。褚辛与那掌柜有怨,就算在乾朔出了人命,也不至于将他扣入海牢……”
那牢房筑在海里,内设高阶阵法和各类机关暗器,可是乾朔专门用以对待穷凶极恶的罪犯的。
一旦进去,怕是就出不来了。
徐崇沉声道:“夺草一波三折,二殿下拿走怀梦草的嫌疑最大,六殿下呢,又众目睽睽下拿文鳐鱼当人质,不是,鱼质。一番折腾,现在听说镇海阵又出了问题,乾朔不可能将青云撇开。”
“扣下六殿下的人,是对我们的警告。”
“现在六殿下若是醒着,去要人,只会将事情越闹越大。她行事太莽撞,又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将事情闹大了,更不好收场!”
弟子想了想:“可是老师,道理我都懂,对殿下用针恐怕不妥。”
徐崇:“我说用什么就用什么,有何不妥!”
弟子:“我的意思是,殿下已经突破岁星境了,定魂针恐怕效果要打半折……”
“你小子怎么不早说!”徐崇连忙看向云笈。
别人中了定魂针早就失去意识,云笈虽然被迫闭合五感,手指却哆哆嗦嗦,竟突破定魂针的限制,正在往脖子上摸!
“……”徐崇骇出一身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抬走!要是她醒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第36章
“我迟早要把徐崇那老东西的胡子拔光!”
嗙地一声,桌上的油灯和杯子都晃了晃。
云笈手脚还有些发麻,拍完桌子,战战巍巍地去摸后颈皮,还有些疼。
定魂针这东西见效太猛,修士之间除了下黑手,几乎不会使用。她前世活了两百年,从来没被人用定魂针扎过!
秋蝉和乌狄一个站在桌前,一个蹲在桌上,看着云笈怒上眉梢,均是没多说话。
云笈往窗外看了看。
月色已深,她竟被两根定魂针困住了将近三个时辰。
岁星境又如何,放在当年,就算再来两根定魂针也奈何不了她。
而现在小床上还躺着一个夏霜,只一根定魂针,就让她昏迷到现在。
云笈有些头疼:“褚辛在哪?”
秋蝉道:“不出意外,应该在海牢。”
云笈按住怦怦跳的太阳穴:“……真被弄走了?”
“是,而且是他自己认的罪。”秋蝉沉默了瞬间,“自认是他做掉了魏明德。”
还真的是褚辛。
那么,大概前世明珠阁没落,也与他有关系了。
这就对了,云笈想,这是褚辛会做的事。
若是对魏掌柜轻轻揭过,她才要怀疑褚辛是不是被人夺舍了去。
然而她还是冷冰冰道:“平时那么聪明,现在竟然自己认罪。现在好了,能不能出来都说不准。”
秋蝉说:“现在只是押入海牢,等到审判之后,未必不能再放出来。”
此时,一直沉默的乌狄幽幽道:“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审判……”
云笈猛地看它:“什么意思?”
片刻后。
云笈揪住乌狄的翅膀,快要将它的翅膀揪下来:“他会褪羽,你怎么不早说!”
乌狄欲哭无泪:“是褚辛不让我说啊……他说他能够自己扛过去……”
云笈气笑了。
是啊,这也是褚辛会做的事!褚辛一贯觉得自己很厉害,什么都能一个人做好。
海牢也能扛过去,褪羽也能扛过去。
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命不凡。
令她讨厌。
放在前世,褚辛说他能扛过褪羽,她姑且信了。
现在就算了吧!
白天去海上夺草的行头还在,云笈又翻出几件法器放进乾坤袋,束起长发,是准备再次出发了。
秋蝉不无担心道:“殿下,外面有三殿下的人盯着,今晚还是不要冲动为好。”
云笈反问:“若褚辛就是今夜褪羽呢?若是他连明日都抗不过去呢?若是他……真的死在那里呢?”
说到最后,她瞳孔微颤,深呼吸,将绑着法器的腰带系紧了些。
秋蝉便知道云笈是又打定了主意,劝不回来的。
“夏霜还睡着,秋蝉,你留在这里帮我看好情况,一有问题,立刻用羽书令通知我。”
“是。”
说完褪羽的事,乌狄便不作声了。
直到云笈说:“乌狄跟我一起走。”
乌狄才抬起头,拍拍翅膀:“我,我吗?”
云笈:“嗯。”
乌狄很快便知道自己是什么用处。
云笈派了人来盯梢,云笈便不能走正门,不能跳露台,只能爬窗。
乌狄飞在前面探路,云笈走在后头跟着,一人一鸟鬼鬼祟祟贴墙走,才没被发现。
等到离开客栈,确认走出了云瀚的视线范围,云笈才掐着诀往前走。
“殿下,你不觉得褚辛对魏掌柜还手太重了吗?”乌狄说,“他只是个半妖。”
“是不是半妖,又不是他能够选的。我不是他,不知道魏掌柜怎么对他,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云笈手中法决变换,坚定道:“所以,我没有资格评判他,更没有资格替他原谅谁。”
“不,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资格替他原谅谁。”
乌狄的豆豆眼里盈出水色:“殿下……”
没等乌狄感动多久,云笈就将他往前面一扔:“看舆图太影响速度。你在前面引路,我们加速跑过去。”
乌狄嘎嘎叫了两声:“没问题!”
距离城镇越来越远,璀璨的灯光远去了。
前方的路越来越黑,云笈按捺畏惧,就着微弱的月色前行。长发与衣摆划出迅捷的弧线,随她在海风中奔赴远方。
褚辛就算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不该在海牢。
那里太冷太潮湿,跟他一点也不配。
云笈想,这大概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褚辛祈祷。
祈祷在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之前,褚辛一定、一定,不要出事啊。
海牢里,是粘稠的、好像没有尽头一般的黑色。
这座牢狱建在海底,空旷的囚狱中没有一线灯光,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囚室四面无窗,只留有一个狭窄的排风口,墙壁上雕刻着繁复的符文,连接着束缚囚犯的锁链。
这里极安静。
即便凝神去听,也只能听见黑暗中,有一道很浅很浅的呼吸。
褚辛倚靠着墙坐着,双手被锁链扣在墙上。
俊美的脸惨白,沿着耳垂到锁骨被打出一道鞭痕。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被血色浸染,快要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
就连他所坐的位置,都漫出一滩混杂着血与海水的红色。
入海牢的第一道关已经过了。
接下来几日,他都会被这法器束缚着。法器会不断汲取他的力量,并不时施放雷系法术。
这般苦楚,就算是放在高阶修士身上,也使人难以承受。
褚辛可以用尽各种办法和手段,哪怕伪装成所有半妖里最卑劣无能的那个,使自己过得好一点。
在受刑时,他甚至想过,他的所作所为,怎么那么像云笈那个二百五。
学什么直白莽撞,又装什么高尚。
可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后悔。
他本就不属于青云。
更不想借青云的光,去接受乾朔皇子的人情。
褚辛见过的痴男怨女不少。苍术赶来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他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忍不住想,若那些人因为苍术放过了他,那么,他算什么?
苍术送给云笈的礼物?
等着云笈看见他毫发无损,感动到泪流满面,对苍术连连道谢?
呵。
束缚法器发出一道滋滋电流,痛楚沿着褚辛的手腕一路下移,将皮开肉绽的伤口捣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