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很顺利,萧无念也松了口气。
直到看见云笈身上背的布包。
……什么东西。
云笈现在这副样子已经很狼狈了,那布包更是让她的狼狈更上一层楼。
乌漆嘛黑,破破烂烂,还沾了血,一看就是用旧衣服随便拼的,跟抹布一样。
里面好像还包了什么东西。
萧无念想扒开布包,云笈扒拉她的手:“不是垃圾,别扔。”
“哦哦。”萧无念于是放弃。
有避水法宝在身,萧无念拖着云笈潜入水中,避开岸上卫兵的探视,往无人的岸边赶去。
云笈跟着萧无念且漂且游,意识飘忽似云朵。
漂着游着,她忽然想到,她依稀记得附近有镇海阵的锚点。
好在镇海阵似乎真的出了问题,不然她们在此地贸然行事,定会被抓个现行。
两人最终在与城镇有一段距离的树林上岸。
直到滚上了岸,萧无念捡来树枝,燃了一张火符,云笈才逐渐感受到体温逐渐回复正常。
从海里到岸上,两人之间的交谈竟只有那句“不是垃圾”。
其实萧无念跟云笈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只在试剑后觉得投缘,遇见了,有机会,就交谈几句。
没想到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萧无念竟然也觉得挺自在,并不尴尬。
只是这副模样跟平时的云笈差得太远了。
虚弱到不像她的程度。
也罢。长时间破解阵法,又从海牢一路漂到这里,免不了使用大量灵力和体力,加之一夜未眠,现在意识清醒,都是万幸。
云笈侧着身子,抱着那团抹布蜷缩在火堆边,忽然弱弱地说:“无念,我饿……”
萧无念:“我有辟谷丹。”
云笈沉默了一下,把辟谷丹塞进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无念在她拿辟谷丹时感受到了嫌弃。
过了一会,云笈又说:“无念,我身上好臭,海水好臭……”
萧无念一时失语。
现在是纠结臭不臭的时候吗?
她怀疑云笈被海水泡傻了,露出了不为人知的本性。
萧无念还是从乾坤袋里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了云笈。
云笈终于放下那团抹布,磨磨唧唧地换衣服。
萧无念有点惆怅。
为何她会在这里照顾云笈?比起云笈,她更应该担心自己一些。
她原本应该在海牢里,用符箓引出褚辛的火,检验那是不是青鹭火。
现在赶过去,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云笈换好了衣服,依然是蜷缩着侧躺着,把布包递给萧无念,示意她打开。
云笈问:“他活着么?”
萧无念:“活着。”
云笈看着火堆噼啪,好像又放松了一点:“那就好。”
萧无念她看了眼云笈旁边的乌鸦,又看了眼布包里的生物。
她艰难地辨识了一下,还是问:“不过,这是什么?”
云笈:“褚辛。”
“…………”萧无念这才想起,云笈也是从海牢方向来的。
然而她还是反应了好一阵:“你说这是什么?”
云笈默默叹气。
萧无念这么惊讶也正常,现在还没人见过褚辛的妖型是什么样呢。
那可是神鸟毕方诶。
躺了半晌,云笈也恢复了些力气,她爬起来,去拿布包。
然而那布包打开,云笈的眼睛也直了。
神鸟毕方,不是应该长着修长的脖颈,漂亮的,华美的羽毛……
可她手上这个,为什么这么像被人扒了毛的鸡?
浑身还是湿漉漉的,羽毛稀稀拉拉,是接近黑色的青色,就连尖端的那一点点好看的红色,都快要彻底看不见了。
就是云笈,也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么个玩意儿。
她彻底懵了。
怎么回事,她救的是褚辛么?真的是褚辛么?
乌狄在旁边弱弱地说:“殿下,鸟妖褪羽时就是会变成这样的……”不然怎么叫褪羽。
云笈扯着褚辛的两条羽毛稀稀拉拉的翅膀,久久无言。
积累整夜的压力都快消化掉了,突然又哗哗涌了上来。
跟兄长闹掰了,她很坚强;怀梦草没了,她不介意;爬了又黑又脏的暗道,她扛过去了。
偏偏拿着褚辛的本体在手里,大颗的眼泪珠子竟然就这么掉了下来。
萧无念不知所措,连忙安慰:“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只要灵台无损,他定能扛过此劫。”
乌狄:“是啊是啊。”
谁料云笈泪眼汪汪,呜咽着说:“褚辛他,他怎么这么丑啊。”
萧无念:“……”
乌狄:“……”
云笈没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晚上,好几次觉得自己都快死了,结果救出来这么个丑东西。
她被褚辛丑哭了,真的。
-
褚辛在黑暗中听见雨。
漫长的雨,好像奔跑着没有停歇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这次也许是受到褪羽的影响,他连忘川与彼岸花都没有看见,在失去意识的时间里,径直踏入了梦境。
不,这不是什么梦境,他确定。
自从来到乾朔,他便确定,在这个幻境里发现的所有,都有迹可循。
褚辛竟有些期待。
这一次,他被扔在哪里?
他睁着眼,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见自己在动。
在雨中奔跑。
越跑,身体越小。
褚辛微怔。在幻境里,他也会褪羽?
只见他抬起手,手背上画着一个标满咒文的圆环形法术。将手背贴近耳边,褚辛听见那头传来声音。
整齐划一的男子声音:“参见主上。”
一道苍老的声音说:“看见萧褚辛了吗?”
“少主去执行任务,一早就出去了。”
“他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那人似乎想了好一会,才道:“未曾发现。自从夺草回来以后,少主的行动一直很规律。”
老者嗯了声:“发现有褪羽的迹象,第一时间告诉我。”
弟子们回答:“是。”
手背的法术光亮逐渐黯淡下去。
褚辛注视着这一切,也许是现实与幻境中都在褪羽的缘故,真实的和幻想的痛楚如同扭结一般扎在一处。
他喘息着,终于体力不支砸在地面。
再逐渐嗅到四周的青草气息。雨露打在他额头,冰凉。
视线越发清晰。
视野是盎然的青绿,草色沐浴在雨中,青石阶整齐地排布。
弟子们撑着伞结伴走过。
“结界刚刚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我听见嗡的一声……”
“好着呢,能出什么问题。耳鸣了吧,多久没掏耳朵了?”
“借耳勺给我使使。”
褚辛看着弟子们的衣服,不动了。弟子们穿着不同制式的青色长衫,是青霄山下学舍的制服。
这次他竟在青霄山。
怎么会在青霄山?
前几次的幻境,他都见到了云笈。莫非这次也——
圆脸的青衫女子提着铺满粉色和红色牡丹的花篮,撑着伞,哼着歌。
看见前面有人,夏霜加快脚步:“殿下!”
就在石阶上,少女抱着裙摆拾级而下。她衣裙精致,面容明媚,一对桃花眼在雨幕氤氲里格外潋滟。
云笈跳下台阶,从花篮里取一朵牡丹:“今年的花儿竟开得这般好看。”
把花放在鼻尖嗅嗅,她斜睨一眼,神色却顿住。
“咦?”云笈朝草丛里眯眼,“又掉进来了什么东西。”
夏霜随她看去,才发现草里有什么在一动一动。
两人凑近了,夏霜说:“它只有一条腿。”
褚辛虚弱着沉默,眼半阖,被夏霜捉到云笈眼前。
云笈眼神探究,就这么看着他,眨两下。
他同云笈大眼对小眼。
半晌,云笈嗤地笑了。
褚辛:“?”
云笈从夏霜手里捏着褚辛的脖子把他提在手上,笑得更畅怀了:“怎么会有这么丑这么邋遢的瘸腿鸟啊。”
褚辛:“…………”
云笈竟然说他丑。
云笈,竟然,说他丑!!!
第38章
夏霜亦是嫌弃:“殿下,这鸟实在有些脏了,我拿到学舍去,让那边的弟子帮忙看看,您就别亲自动手了吧。”
云笈道:“既然它掉在我面前,便是与我有缘,不必麻烦学舍的人了。”
说着,她取下披帛,混不顾自己的披帛被弄脏了,将这只随手捡来的鸟包得严严实实,放进花篮里提了回去。
褚辛就这样,看着自己被捡回了簌雪居。
看着自己被云笈按进盆子里搓澡。
被放在灵火上烤干水渍。
被用小梳子梳整齐羽毛——他之前从未见过谁有专门给鸟用的梳子——最后云笈见他几乎动不了,抓着他塞进了绣着大片花纹的布里。
尚在褪羽的身体还在痛。
但在被云笈提起腿一番观察的时候,精神的伤害超过了身体的。
褚辛已经不敢去想,不忍直视,真的。
要是现实里的云笈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恐怕会乐不可支,从天亮将他嘲笑到天黑。
想到现实中的云笈,褚辛却是恍惚。
那个蠢蛋,自己怕成那样,还非要去管他。
不知这次的幻境会持续多久。
若是可以,他还是想要尽快离开此处。入海牢是他的决定,本就不该牵涉云笈太多。
云笈应该放下他不管的。
然而这次,幻境的长短并不能由他控制。
是因为两边都在褪羽,导致契合度格外高么?
褚辛尝试退出幻境,以失败告终。
只能够默然观望。
在这个幻境里,云笈的生活也很简单,称之为单调也不为过。
加之最近天阴多雨,她出门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待在簌雪居,跟前段时间的状态极为相似。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跟以往同样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从在院子里扫地的那个扫地工,变成了云笈的一只宠物,真正意义上的宠物。
云笈练剑,他被放在一旁。
云笈吃饭,他被放在桌上,分点谷粒。
这时云笈看书,他就被揣在膝盖上,不时被搔两下脖子下巴。
幻境十分真实,褚辛能接触到云笈手上薄薄的茧。她刚沐浴过,素衣还沾染着玫瑰花露的清香,往褚辛鼻子里冲。
褚辛看见自己下意识地躲开云笈的手,没成功。
任她揉圆搓扁。
他想起此前云笈捡到乌狄,也是这样。
这是什么坏习惯,只要是个鸟,不管它实际是什么,抓住了就往手里揣?
不知怎的,想到乌狄那副宠物鸟的模样,褚辛忽的烦躁起来。
对云笈逮着野鸟就往回捡的习惯,夏霜和秋蝉倒是面不改色。听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甚至不是云笈第一次捡鸟回来了。
院子里那群鸽子,就是以前捡来的野鸽悄声繁衍几代长成的。
云笈翻着书,手里的鸟忽然在她手里挪了挪位置。
她低头瞅瞅,轻轻抓住褚辛的翅膀,同夏霜说:“它羽毛虽然少,但是洗干净以后,色泽还是挺好看的嘛。”
夏霜道:“不知是什么鸟?好似从未见过这种青里带红的羽毛。”
云笈说:“又是少腿,又是青羽的,有点像书里面画的毕方。”
又自己否认了:“但是毕方是神鸟,怎么都不至于这么小吧。而且毕方都消失那么多年了,恐怕没这么容易就出现。”
秋蝉多看了褚辛一眼:“它似乎身体不太健康,殿下可是打算一直将它养大?”
褚辛耷拉着眼皮,好似半梦半醒,的确是一副很没精神的模样。
云笈拨弄着褚辛的羽毛,若有所思:“现在好看,不知养大后会是什么模样……我以前见过弟子偷偷养小鼠,带回学舍的时候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之后养大了,竟跟猪一样。”
褚辛:“……”
云笈浑不知自己打的比方给褚辛造成怎样的心理伤害,哼着歌继续翻页,不时比划一下法决的手势。
作为幻境的旁观者,褚辛沉默地看着,打量着自己视线所及的所有。
他没法反驳,甚至不能啾上一声以示反对。
却能够清晰地感知身体收到的触觉,云笈是怎样抚摸他的羽毛,动作是怎样的轻。
也能体会他的身体又是怎样由紧张慢慢地放松,最后变成交出一切,毫无顾虑似的舒展。
簌雪居的棠梨成片开着,若仔细看,天空能看见春日结界留下的痕迹。
房屋布局、室内装潢,甚至云笈偏爱在看书时所坐的位置……
这一切,都与现实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