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跑在青霄山上时,他用过的传声术。
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使用的术法,而是只有他才认识的术法。
他是半妖血脉,也是毕方后裔。
毕方为神鸟,从诞世到褪羽,长大的每一步都脆弱而艰难。
褚辛并非从最初起就一无所有。
在最初,他也有人庇护。
哪怕褚辛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他也记得她曾在自己破壳前,将属于毕方一族的术法印刻在他的血脉中。
那些术法与平常的术法相差甚大,根本不属于统一体系。
除了他,没有别人会用。
然而在这个幻境中,他却看见自己用出了那个法术——无论咒文内容,还是使用方式,灵力的流动,都与他所知,一模一样。
这能从根本上证明,幻境并不是凭空搭建的空中楼阁,正相反,它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如此,那么此前他“窃听”来的消息就十分耐人寻味。
正如上次梦境一样,他被称为“少主”。
而身为“主上”的人,正在观察着他的动向,监视着他何时褪羽。
显然,那人盯着他褪羽的时间,定不是关心他,而是别有他用。
所以他才需要逃走。
来到青霄山,必然是认为此地能够成为自己暂时的庇护所。
唯一的缘由,就是云笈。
他竟觉得这个选择理所当然。
虽然云笈看完书,又把他裹在画了鲜艳牡丹的花毯子里抱着玩。
然后悠悠闲闲哼着歌,没拿剑,捧着他跳了一段剑舞。
最后拿坚果放在他嘴前蹭了蹭。
褚辛嗅出这东西根本不是适合鸟妖的吃食,歪头躲开云笈的手。
“哦,忘了这个你不能吃。”云笈把坚果塞回自己嘴里,“哎,可我能。”
……早知道她幼稚,怎么会幼稚成这样!
褚辛就在这般琐碎无趣的日常里度过了整整两日。
云笈去哪里都带着他,他就将云笈的日常看了个清清楚楚。
其实这里的云笈,与现实的云笈有许多不同。
譬如她压根不喜欢术法。
收到凛实发来的消息,云笈爱搭不理,应付着凛实发来的作业,很多阵法根本画不好。夏霜拿着她的课业叹气,云笈笑得倒是开心:“六十分万岁啦。”
又譬如,她处事比现实更有一派天真,好像从来没经历过任何挫折,所有的一切都是率性而为。
她喜欢剑术,但也喜欢很多其他的东西。
会用空闲时间玩耍,提着裙子在鸽群里乱跑,惊飞白鸽一片,她哈哈大笑。
也会练剑,自己练,和秋蝉练。
但见过云笈在现实中是如何疯魔似的练剑,就觉得幻境里的强度不过尔尔。
这里的云笈是松弛的,张扬的,像是在春日碧绿的湖面上短暂停留的飞鸟,翅膀挑起水花来,鸣啼着往远处飞去。
褚辛觉得这样也不坏。
如果他不是这只既不动弹,也不说话,羽毛稀少的鸟的话。
褚辛对着铜镜,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很艰难地承认——好吧,即使是神鸟,在褪羽期也不一定好看。
这没有办法。
铜镜背后,隔着一扇屏风,云笈的影子影影绰绰,大约能看见她的剪影,拿着花瓣往水里撒。
为什么云笈连沐浴都要带上宠物,他不懂。
甚至还本想将他一起拖进浴桶里,幸好他一番挣扎表示反对,云笈才放弃了,退而求其次将他放在外面。
褚辛静静地移开眼睛。
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有屏风挡着,不该看的当然看不见。
可是屏风挡不住水声,那头时而淅沥,时而哗啦,他只能装作无知无觉。
褚辛嗓子莫名觉得干燥,想要饮水解渴。
云笈又抓了一把花瓣,小小地叹了声:“最近太平静了,没有新消息,我都觉得有些无趣了。”
夏霜说:“消息是有的,只是不知您爱不爱听。”
云笈有了兴趣:“什么消息,说来听听。”
“那位少主似乎又闭关了。”
褚辛:“……”
岁月静好的假象,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被打破。
巨大的哗啦声,褚辛看见屏风背后,少女从浴斛里站了起来。
他把脑袋往羽毛里缩。
那头,云笈囫囵擦了头发,裹好里衣就往外走。
夏霜燃起一张火符,帮她把头发吹干。
褚辛睁开一支眼,看见云笈坐在自己旁边。
泡完澡后,云笈脸颊微红,带着几分水汽:“搞什么,萧褚辛怎么突然闭关了?他不会反超我吧!”
夏霜:“就说这个消息,您大抵不会爱听……”
云笈很果断:“明日我不下山了,叫秋蝉过来,我要跟她练剑。”
又笑了声:“哈,就他会闭关,就他会进步。下次见面,我要他连我的空子都钻不着!”
夏霜为云笈轻柔地梳头:“行。”
她知道自从怀梦草被夺走以后,云笈就和那位少主结下梁子。
别人是不打不相识,他们是打了,相识了,结仇了。
“但是殿下,虽说那位使了些手段才夺走怀梦草,那也是他的本事呀。而且,他八成也是奉命行事。”
“呵呵。”云笈抽了抽嘴角,“那么阴险腌臜的招数,也算是本事?我真是烦他。”
她伸手摸了摸褚辛的毛,浑不知自己破口大骂的人就在身边,取了一颗糖,剥开糖纸往嘴里扔:“而且,萧褚辛抢走了怀梦草,又不用呢?”
“没准偷偷用了呢。”
“那怎会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云笈含着糖,陈皮的味道在舌尖蔓开,很涩。
她问:“你说他会想见谁?”
夏霜的梳子停了:“殿下很好奇么?”
云笈摇头,眼中的光芒慢慢沉寂下去:“不,我只想知道,怀梦草是不是真的能够招魂。”
“若我那日得到怀梦草,用了怀梦草,娘亲她会回来看我么?”
云笈拿过夏霜手里的梳子,揪着自己的发丝,轻轻用力,梳开自己打结的发梢。
“都说一个人死了,若是有人想着她、使劲地想着她、不断地想着她,那便能在梦里见到她。可我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
终究没把打结的头发梳开。
云笈声音越发低落:“她若是再不来,我都要忘记她长什么模样了。”
“殿下……”夏霜不知怎么安慰。
这时,梳妆台上啪地一声,瓶瓶罐罐被撞倒。
云笈抬手去扶,却看见原本坐在台面上的青鸟竟然动了。
它瘸着腿,拖着行动不便的羽翼,跌在了云笈腿上。
云笈不去骂它撞倒了瓶罐,先将它捧了起来仔细瞧:“怎么了?不舒服?有没有磕到碰到?”
那青鸟依然半耷着眼皮,却跟人似的,摇了摇头。
竟然听得懂人话!
云笈大为惊喜,立刻将方才的难过伤心抛在脑后:“还以为是个傻的鸟妖呢,原来你不傻啊。”
又去搓它的脑袋:“那你这是干什么?安慰我?”
青鸟又装死不动了。
不要紧,就这么一折腾的功夫,云笈已经把伤心事抛在脑后。
她高高兴兴地把脸埋在青鸟颈间的羽毛里,混不管那青鸟如何僵硬。
“干净的,好香。”云笈很满意,抛下打结的头发不管了,抱着青鸟就往外走,“咱们睡觉去。”
夏霜收拾好梳妆台,连忙跟上。
看见云笈浑身放松的模样,她松了口气。
褚辛呢?
褚辛被云笈按在床上,盖好被子,圈在怀里。
然后看着纱帐,怀疑人生。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抱着脑袋,按在锁骨上,以一种强迫一般的姿势,被迫完成了一个紧密的拥抱。
云笈的发丝和他的羽毛纠缠着,她身上的味道,温度,都不可避免地影响他的感官。
褚辛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被入侵。
侵犯领地者,却无知无觉。
晚风不息,烛光摇曳不止。
云笈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而均匀,钳制着他的手指也放松下来。
用过同样的膏露,熏过同样的香,两人身上的气味相似到几乎分不清彼此。
半晌,褚辛默默闭眼。
抱吧,抱吧。
反正他也动不了。
第39章
自从云笈发现自己随手捡来的鸟妖听得懂人话,日子就丰富多了。
虽然这鸟妖看起来不算多么聪明,大多数时候同它说话,它都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但十句里面它能对一句话有反应,云笈就高兴得紧。
最使云笈高兴的,还是鸟妖的变化。
几日功夫,就从刚刚捡来的没几根完整羽毛的小鸟,变成长出纤长翎羽的漂亮小鸟。
云笈只当它是受了什么伤,现在被养好了,加上她喂了不少有营养的吃食给它,就顺带着长得大了些。
褚辛却知道,这是褪羽接近结束了。
至少,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
他发现自己成为了连接现实与幻境的中介。在幻境中的自己逐渐恢复时,现实中从灵台与血液中感受到的灼烧、疼痛的触感也有所缓解。
自从知道萧褚辛“闭关”的消息,云笈每日的练习更加努力。
每逢想要休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萧褚辛的大名,她就撂下所有歇息的冲动,继续不要命一样练剑。
褚辛对此无语。
但这一点,又使他有了大胆的猜测。
这些幻境存在着时间上的存续。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有着明显的先后顺序,而每一个幻境,都与云笈有关。
褚辛不免想,难道是这幻境是云笈给他造的?
……不可能。
云笈没事给他造这种幻境干什么。
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她压根不会稀罕去做。
而且在他进入幻境时,云笈还在通风口里一边破阵,一边往外爬。
她根本没有时间。
随着褪羽慢慢推进,褚辛的痛楚不复以往。然而只要想到入幻境之前的情形,他便不好受。
他默默地想着,在外人看来便如同发着呆,不过是坐在两只白鸽中间,看云笈舞剑的普通青鸟。
秋蝉不在时,云笈就一个人练剑。
幻境中的云笈剑术虽然花哨,但显然没有现实中那般精湛。
甚至可以说,差距显而易见。
幻境中,云笈的剑术像是放在笼子里驯养而成,足够漂亮,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手劲稍显飘忽。
而现实里,她的剑招看似简单,实则凌厉,每一式都冲着死穴去。
非要说的话,就好像提炼了精华,将那些华丽的复杂的东西淬炼了一遍又一遍。
若非经历过见血的厮杀,绝对养不出来。
褚辛想得出神,才发现自己在幻境中的这几日,好像想的除了云笈还是云笈。
他觉得怪异,又很快劝解自己。
和云笈十二个时辰面对面,他很难不去想她的事。
春风吹拂,一朵梨花落在云笈剑尖。
她停下舞剑,捻起梨花放在鼻尖轻嗅。
然而在小院另一头,却有人走过院门,身后跟着许多人,抬着大箱小箱,吵吵嚷嚷地进来了。
云笈收了鹤翎,抱起褚辛去看是什么情况。
进来的都是些侍卫打扮的人,干的却是最简单的活,搬着沉重的华美的箱子,一箱一箱将东西抬进了月门。
云笈站在门边看着,听见门外一道粗犷熟悉的声音:“都拿进来,往那边放,排开了放得好看点。”
她探出头去,果真是熟悉的人。
云书阳卸下甲胄,一身轻便的窄袖劲装,正指挥着侍卫将箱奁往里送。
云笈惊喜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二哥给你找来了好东西。”云书阳自然地揽过云笈的肩,带着云笈往里走。
侍卫们已经将箱奁都放好,云书阳随手打开一个,就见里面的布匹绣着精美的金线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随箱子掀开,云笈的笑容却僵硬起来。
褚辛被她抱在手里,清晰地感觉到她手上正在使劲,钳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大。
她在紧张。
云书阳对云笈的小变化没有丝毫察觉,随手拿起那些美丽布匹中的一条。
“瞧,乾朔产的鲛纱,都是上乘品色,按照你喜欢的颜色各选了几匹,你若是想要做衣服,我便吩咐人过来帮你裁衣。”
褚辛看了眼那些五彩斑斓的布匹。
云笈喜欢这些?
他怎么记得云笈一柜子素净衣服,从未穿过这些过分招摇的颜色。
云笈并未表露出喜欢:“哥……”
云书阳却是打断云笈的话:“哥知道你为了夺草准备了很久,回来以后就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