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俊和也不会原谅,没有人有资格替他原谅。他应该得到一个公道。”
从问询室出来,黎烟独自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外边天色黑下来,天边泛红,开始往下飘雪。
确实是B市这些年下过最大的一场雪,大得天地间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她看了一会儿,才像是恢复了点精气神,从兜里抽出手机,拨了陈苒的电话。
忙音,自动挂断,再拨依旧是忙音。
黎烟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通,后来后壳滚烫,弄得她的掌心也开始颤抖。
走廊静得骇人,耳边声音嘈杂。
“今日本市固北路城中村附近发生一起坠楼事件,据悉,死者是京艺大一新生,因学校及家庭原因患有重度抑郁,事发时正请假在家休养,其母在第一时问赶到现场,不能接受女儿突然死亡,要求进行尸检…”
“你不用说,烟烟,我们是朋友,所以你不用做任何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我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
“可是我也想和烟烟看雪。”
“我喜欢烟烟。”
长久以来的一股力仿佛一下垮掉了,头深深埋进手肘。
陈苒,下雪了。
肩身被人拍了一下,黎烟红着眼睛抬头,看到林子航。
林子航身上还穿着球衣,手里拎着一罐啤酒和一叠信封。
黎烟问:“你怎么在这儿?”
林子航在她身边坐下:“她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我来配合调查。”
“说实话,以前我在感情上还挺混蛋的,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后来碰到她才明白点。在一起后她跟我说,其实高中的时候她就喜欢我,还专门有一个日记本,记得都是特别小的小事,比如我喜欢吃三食堂的西湖醋鱼,比如我每周五下课都去球场打球,比如我喜欢红色球衣所以经常在红队,有一次误当作业本给交了,吓得午饭都没吃,等所有人去食堂了悄悄从课代表桌肚换回来了。我当时挺惊讶的,觉得错过挺多的,她也不肯给我看那个日记本。”
林子航指了指手上的啤酒罐:“楼下超市就剩下这一罐了,你喝吗?”
黎烟摇了下头,他自己打了,猛灌了一口。
“她现在在哪儿?”黎烟问。
“她不让问,说告别过了,走得狼狈,就不见我,也不见你了。”
“嗯,”捂在脸上的掌心有点湿,黎烟抽了张纸巾,“她还说什么了吗?”
“她说要跟你说的已经给你了,要跟我说的放在校警卫室了。就这些信,我去拿了,三十封,她让我花一个月读完,但我没听她的,都读了,读完才明白她问什么那么说。”
“为什么?”
“她最后一封信上写的是——
告别完成,从今天起,别记得我啦,林子航。
我的少年要永远耀眼。”
连走都走得体面又周全,难怪会那么累。
外面的雪愈下愈急,林子航喝完那罐啤酒:“你还等人吗?”
“嗯。”
林子航捞起冲锋衣:“那我走了。”
黎烟从这个走字中听出其它含义,抬头问:“你要去哪儿?”
“休学一年,去趟甘孜。”
林子航把空酒罐抛进旁边的垃圾桶:“她挺喜欢那里,说那里有风,有自由,她走不了那么远了,我替她去看看。也许找到灵感了,就拍一部纪录片,给其他向往那里但去不了那么远的女孩子们看一看。”
黎烟看着他大步往外走,推开警局的门,冲锋衣的衣领被风雪打得猎猎晃动。
他表面仍旧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但是精气神被消磨了一半。
那些后悔和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林子航走后,黎烟去了警局门口的便利店。
果然,啤酒没有了,她在店里转了一圈,陈苒喜欢的柠檬汽水没有了,黄鹤楼也没有了。
大概是看她站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拿,柜台后的老板朝这边挥挥手:“不是要下雪了吗,路不好走,白天挺多人囤东西,货架都快被搬空了,找不到就是没有了。”
“那什么时候再进呢?”
“得等雪后了。”老板说,“要不看看别的?”
黎烟摇头,两手空空地出门,又去了附近两三家便利店,每一家都是如此。
最后黎烟什么都没买到,空着手往回走。
冰凉的雪粒往脖颈灌,她拉了拉衣领,从衣兜里抽出一根蜜桃双爆。
雪太大了,烟尾刚沾上火光就被湿凉的雪水浇灭,反复几次,彻底打不着了。
她把火机收回兜里,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窥破了些许世俗的力量。
林子航救不了陈苒,沈纵京也救不了她。
除了不断纠缠,让彼此的人生轨迹都不可控制地失控,似乎也没有别的结果。
问询在晚上九点二十九分的时候暂时结束。
赵家到底还是没彻底放弃赵子炽,想谈和解,都被沈纵京驳了,他一点面子都没给赵家,也没让一个电话骚扰到她那儿。
这一天的折腾和硬仗,他一身的少年气有点疲,握着她的手腕:“走吧,送你回家。”
又说了句:“怎么冷成这样。”
外面的雪稍小了点,他的道奇停在雪地里头,余明跟球队的人都先回了,这辆车估计也是他们开过来的。
被沈纵京捂暖和了点的手又在寒风中被吹透,她没放回衣兜。
雪粒沾在长发上,冰凉。
“李曼琪和赵子炽会付出代价吗?”
“会。”
沈纵京这一个字就有让人定心的劲儿,她说:“嗯。”
但是付出代价又能怎么样呢?
陈苒回不来了。
杜俊和也回不来了。
这些永远都没法相抵。
沈纵京坐到主驾,调车内温度,她说:“沈纵京,今天是圣诞节…”
仿佛有所预料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沈纵京干脆利落打断:“送你回去。”
“你说要在圣诞节前把你喜欢的姑娘追到手…”
“现在不适合说这个。”
“沈纵京。”
沈纵京终于在这一声里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鼻尖和脸颊都很红,眼睛也很红,在这个大雪夜里格外狼狈。
他周身夹杂着轻微躁气,再把空调调高一度。
黎烟说:“我不想回去,咱们在外边转转吧。”
“去哪儿?”
“去京大附中吧。”
选的这个地点,以沈纵京的聪明程度当然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但是她没说什么,他也就没说,中途降了半扇车窗,打了根烟。
橘红的火光蹿动,她问:“能不能也给我一根。”
她兜里的最后一根被雪水浸了。
沈纵京抛了包烟给她,是他刚才从便利店买的,当然也没买到蜜桃双爆,这包是他以前抽惯的薄荷冰爆。
两人刚鬼混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烟还没换成跟她一样的蜜桃双爆,那时候她心情不好,从他那儿顺过一两根这个。
她老忘带烟,或者抽完了。
但是抽不惯,所以后来沈纵京换成了蜜桃双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的,也不知道他兜里什么时候开始总装着糖的。
她问过一次,沈纵京说:“泡你这事不得上点心?”
那时候沈纵京说得吊儿郎当的,她还在心里骂了句狗东西。
其实现在看看,他确实挺上心的,这一个学期里,她的生活都容易了不少,有的她都记不住的小习惯沈纵京都摸得一清二楚,两人这段关系无论床上还是床下其实都挺带劲的。
她的额贴着车窗,冻得哆嗦了一下,才迟缓地打火。
薄荷的凉意在唇舌爆开,她猛吸了一口,呛得眼睫湿潮。
沈纵京在她呛的第一声里抽了张纸巾递过来,但没看她,单手打了下方向盘,把车停在京大附中门口。
因为暴雪,京大附中取消了返校自习,所以校园里格外静。
两人在校园里走,走过校门前的雕塑,走过她以前的教室,最后走到操场边的看台。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黎烟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那次?”
“嗯。”
“那次我挺害怕的,害怕的倒不是周昊看到什么,而是如果连周昊都讨厌我,可能我就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在哪儿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挺孤单的,第一个朋友是杜俊和,第二个是陈苒。其实一开始陈苒很亲近我,但我总跟她有些疏离,不是不喜欢,是有点害怕。”
“嗯。”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就两个印象。”
“哪两个?”沈纵京问。
“一个是挺厉害的,一个是不是一路人。大学开学之前,要是有人说咱俩会鬼混在一起,我还真不太信。”
黎烟特别怕冷,整个人都被吹透了,沈纵京把冲锋衣披在她身上。
她要脱下来还他:“你穿太少了。”
沈纵京打第二根烟:“穿着吧,我不冷。”
她想了想,靠进他怀里,把那件冲锋衣披到两人身上。
其实没什么用,这么一披,他没暖和,她也被风吹透了。
烟气浓重,混杂着他身上的清爽味道。
黎烟抽出手机看了看,二十三点零七分。
她说:“沈纵京,快二十六号了。”
沈纵京把那根烟掐了:“回去吧,我送你。”
这是他第三次打断她,沈纵京其实挺有公子哥脾气的,他这儿一般事不过三,但是他留了她第三次。
在她再次开口的时候,沈纵京就没有再拦了,肩身沉静地听着。
她说:“沈纵京,以后你继续抽薄荷冰爆吧。”
肩身被他一刹拉近,漫天的雪粒子落在她的头顶和他的肩身。
那件冲锋衣本就以一种岌岌可危的姿势勉强搭住,在剧烈的动作下掉在雪地里。
沈纵京看都没看一眼,也没接她的话,两人都沉沉地在这场大雪中呼吸着。
她继续说:“其实咱俩都知道,你人生轨迹跟我是不重合的,所以一开始在一起也没想多长久,只是后来生出些感情,不管是刺激感还是什么,总之还是挺脆弱的。”
“我什么感情我知道,”沈纵京问,“你呢,你捋明白了吗?”
“这个没什么好捋的。”
沈纵京松开她的肩身,但周身那股劲儿也在这一刻格外强烈,她的头皮因此麻了一下。
沈纵京打了第三根烟:“白天李曼琪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僵硬了一天的思绪迟缓运转,她想了半分钟,想起来了。
李曼琪问她是不是故意用沈纵京激自己。
所以当时沈纵京听见了,但他这一天都没提这件事,如果没有今天晚上的事,可能他就永远都不打算提了。
手指轻微蜷曲,但被冻得僵硬,不能有下一步动作了,她迎着沈纵京的目光:“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沈纵京重复了一遍,笑了笑,“你动没动过感情?”
她低头。
沈纵京不让她低,他握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在方寸之间跟他对视。
再问:“动没动过?”
他今天非要这样一个答案,无论是给这段年少荒唐一个结局还是把这笔感情账清算干净。
黎烟的眼睫颤了一下:“李曼琪那句,我认。对不起,沈纵京。”
话音刚落,后颈骨陡然被扣住,两人的额抵着额,她轻促呼吸了一下,紧接着唇舌一刹被撬开。
雪越下越大。
她的浑身都凉下来,只有跟他纠缠的唇舌滚烫,沈纵京这次不迁就她了,她被堵得呼吸不过来他也没停下,她的手攥着他的卫衣领口,他的卫衣也被雪打湿了,领口冰凉,被她抓出一片褶皱。
分开的时候,她的头脑浑浑噩噩,沈纵京说:“随你。”
天真冷啊,冷得她又哆嗦了一下,花了三秒钟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嗯。”
这一次沈纵京没再说诸如好聚好散不了一类的话,他一整个学期是真把一大半心神都花在她这儿了,结果被她玩弄得彻底,现在他要把这些心神收回来了。
到她租住的小区时,正好到了二十六日凌晨。
雪在这时才真正下大,大到可以称之为暴雪。
沈纵京把车开到了楼下,停在了离楼梯口最近的一个泊车位,她只要走两步就能进楼,倒是没怎么感受到这场风雪。
她下车的时候,沈纵京抽了第四根烟。
只抽了两三口就灭了,黎烟清晰地听到身后车门上锁的声响。
咔哒一声,干脆利落。
沈纵京走了。
一整个学期的暴烈缠绵,以“随你”两字潦草作结。
黎烟看着外头的风雪,突然想起某一天在球场和陈苒说过的一句话——
沈纵京没输过,除非他没那么想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