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王爷的时候,并无意于帝位,每日纵游在山川之间,只与琴为伴,画为友,此刻,好像又回到了那悠闲的时光。
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多了一个身影,崇文帝一曲终了,按下琴弦,一回头,就见少女赤足立于亭中,乌发倾垂,不施粉黛,神魂出离,怔怔地看着他。
好一个芙蓉不及美人面,水殿风来鬓生香。
崇文帝掩琴起身,立时看见了她被石子硌红的圆润脚趾,不由心疼:“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袭红蕊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将脚趾藏在裙底,脸色羞红起来。
崇文帝却并不以为忤,转头招呼德仁。
德仁忙去招呼下人,不一会就托出一只精巧的绣玉鞋。
崇文帝将绣鞋拿在手中,竟是亲自蹲下身子,要将鞋子给她穿上。
袭红蕊羞耻的蜷起脚趾:“大官人,这如何使得!”
崇文帝目光很坚定地看向他:“如何使不得?”
袭红蕊目光怔怔地看着他,崇文帝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意,一瞬间,过往种种,全部明了了。
崇文帝还是像以往那样圆润慈祥,但在那副慈祥的外表下,却是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的掠夺欲。
袭红蕊被这目光看得满面飞霞,然而最终还是放松足弓,沉吟不语地任他将鞋穿上。
一瞬间,崇文帝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义,再不用说明。
抬头觑着袭红蕊的表情,小丫头已经像一只被蒸熟的虾子一样,满面通红,语带嗫喏道:“黄老爷,今天这些……都是为什么啊……”
“呵呵。”
崇文帝乐呵呵地被德仁搀起来:“当然是为了让我们红儿开心,只要我们红儿开心,黄老爷做什么都可以。”
袭红蕊看着满院的繁花似锦,不知要花多少功夫,双眼含泪地看过去:“可是奴婢……怎么配得上呢……”
崇文帝当即摆手:“我可不当你是奴婢。”
袭红蕊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
崇文帝在满院的盛景中,将她搂入怀中,霸气道:“以后只许再哭这一次。”
袭红蕊呜咽着点头,用尽全力靠在他怀里。
再到晚上,袭红蕊又恢复了平常的快乐,像一只活泼的小鸟,跳跃到阶下:“黄老爷~天色晚了,今晚有月亮,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游船~”
德仁乐呵呵地凑到崇文帝耳边,小声道:“主子的法子可真好使,红姑娘又像原来一样了呢。”
崇文帝捻着胡子,颇为自得道:“那当然~”
“那咱们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
“好嘞,老奴这就去准备~”
下人在一旁忙碌着,袭红蕊却已经先一步跑出去了,站在门外对着他们挥手。
正在崇文帝快乐的颠颠赶过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红儿——”
听到这,袭红蕊猛然回头,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只见一身酒气,胡子拉碴,一脸落拓的裴三,对着她伸出手,神情愧悔难言道:“红儿,原谅我好吗,我现在才知道,都是凝梦那贱人,在我们中间搅和,才让我们分开,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袭红蕊一巴掌甩他脸上,怒目圆睁:“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裴三见袭红蕊毫不放松的神色,神情一痛,竟是直接跪下来,照准自己的脸,左右开弓来了无数个响亮的巴掌。
“是!我是昏了头了!我昏了头才会相信那个贱女人的话!我昏了头才会同意和你分开!可我是爱你的啊!我这辈子只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立刻死在这里,只求你原谅我好吗!”
裴三抬起的眼里,充满了癫狂的爱意,好像整个人的命,都悬在了袭红蕊身上。
在无尽的惶恐不安中,裴三有如神助的,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对策。
无论如何,他一个平头百姓,都没办法和皇帝比。
但如果,是袭红蕊自己,主动放弃成为娘娘的机会呢?
你看这市井话本中,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不就是愿意为了心爱情郎,抛弃荣华,抛弃一切,为爱私奔吗?
袭红蕊最爱听这样的话本,每次听到关键处都要流泪,其中有一折叫《鸾凤误》的,她尤为喜欢。
讲的是张生和莺娘在婆婆的掺和下,误会重重,无奈分离,被赶出家的莺娘因为美貌,竟被皇帝看中,封为娘娘。
回头教训了婆婆后,婆婆悔过,张生三跪求莺娘,莺娘被他的诚心打动,三求君王,最后君王感其夫妻情深,许其夫妇破镜重圆,并点张生为头名状元。
当初裴三听时,只觉异常扯淡,哪有二嫁妇人,出门就遇皇上的,难怪袭红蕊这么喜欢看,真符合小女人的妄想。
万万没想到,天下竟真有这么巧的事!
裴三在心神俱乱后,很快就找到了一丝救命稻草。
袭红蕊是莺娘,他何不能是张生呢?
他求的会比张生更狼狈,更真诚,更深情,袭红蕊一个小姑娘,怎么会不感动呢?
到时候“莺娘”会自己拒绝皇帝,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又怎么会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奴婢强求!
完美无缺,他什么都不会失去,还会得到一个有机会做娘娘的女人!
所以裴三一直准备着,就为了等今天这个机会。
为我感动吧,为我留下来吧!
袭红蕊看着他宛如跌到泥地里,像一条狗一样卑微乞求的样子,果然露出一丝动摇。
裴三心中霎时升起无限希望,她真的动摇了,真的动摇了!她爱她!就算对面是皇帝,她也只爱他!哈哈哈!
只要袭红蕊放弃皇帝,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就算跪下来求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大丈夫能屈能伸!
然而他不知道,在袭红蕊摇曳的外表之下,却是一抹冷冽的微笑。
裴三,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
崇文帝正兴冲冲地迈步出来,在听到裴三和袭红蕊的对话后,却一点点停住了脚步。
和袭红蕊是一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不同,崇文帝是个“聪明睿智”的男人,所以在袭红蕊心神巨震的时候,崇文帝却抢先注意了一点——
裴三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察觉到他的目光,秦行朝立刻谢罪:“主子恕罪,可能是那日我接红姑娘来时,不小心暴露了行迹。”
“那他认识孤吗?”
秦行朝垂下头去,思忖了片刻:“或许当日去世子府时,曾经见过。”
“呵。”崇文帝冷冷的笑了一下。
如果他和红儿只是萍水相逢——
如果他不知道红儿是她的天命之女——
如果他没有历经艰难,才和红儿互通心意——
如果他不知道裴三认出了他——
那他确实愿意随手成人之美,毕竟他是天子之尊,万民之父,不会和一个平头老百姓抢女人,他日史书,徒惹人笑话。
可惜没有如果,所有如果不成的东西,都是真的!
于是这位一直以豁达著称,连朝堂上听大臣吵架,也懒洋洋不在意的随和天子,第一次生出了无比暴怒的情绪——
贱人!焉敢为此!
第29章 没那好嗓子
袭红蕊目光颤抖地看着裴三。
不可以像《鸾凤误》里的女主那样, 成为娘娘后,翻回来轻飘飘的打脸。
因为这个“张生”,只会觉得自己厉害, 居然和娘娘有过一段。
虚伪、傲慢、贪婪、无耻的男人啊, 不要妄想他们会悔悟。
他们不会因为发现“白莲花”“婆婆”这类角色, 陷害“女主”的真相感到愧疚,他们只会因为“女主”离开他们, 找了一个更好的下家愧疚。
他们不会因为“女主”受到委屈, 来重求“女主”回头, 他们只会为了让地位突然超越他们的“女主”, 从那高台上下来, 再回到他那卑贱之人的身边,苦苦哀求。
“张生”会后悔当时帮着“婆婆”欺负“莺娘”吗?
为什么要后悔, 他那不只是受骗了吗, 一个正常的男人眼瞎,有什么不正常的?
你瞅瞅他最后,不仅让成为娘娘的下堂妻, 重新变回他贤惠的妻子, 还被皇帝看中才华, 赏了一个状元。
人生得意, 不过如此,他后悔什么?
千百年后,这个故事将会成为一个帝王和状元的风流韵事,而夹在其中的“莺娘”,不过是个可笑的边角料而已。
轻飘飘的几句言语补偿, 不值钱的几滴眼泪悔悟,能补偿个什么?
所以你看, 男人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切实的赢,只有女人,才会被鼓吹虚无缥缈的胜利,她袭红蕊怎么会落入这种愚蠢的陷阱。
裴三,你想赢是吧。
可以。
想要赢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做好把一切压上的准备了吗?
我知道你这个人,是永远不会后悔的,就算碾烂你的脸皮,还会往精神的世界逃离。
如果求回来,就是你裴三厉害,你痴情不悔,所犯之错全是别人陷害,你的爱人被你的痴情打动,连娘娘的尊贵都不要。
如果求不回来,就是你可怜,不过受人蒙蔽,犯了一些男人都会犯的错,爱人却揪着不放,去攀那高枝。
我看哪里是因为我犯了错,只是你放不下娘娘的荣华富贵吧?
比不过皇帝有什么难堪,他只是被爱慕虚荣女子抛下的可怜人。
甚至在失落的间隙,还能幻想,宫里的娘娘虽得到了荣华富贵,却失去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他更爱她呢?
真可怜啊,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最爱她的人,以后肯定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呵呵,好滑头啊,怎么能那么滑头,竟好似怎么也不会输一样。
然而这荒谬的世界,最荒谬的一点就是,他所冀望的东西,没准还真能实现。
老皇帝虽然老,也是个男人,还是个皇帝。
这天下的男人,没什么两样,情意浓时,千好万好,情意过后,弃如敝屣。
而男人,惯会心疼男人,他不心疼她后,没准就会开始心疼她的“前夫”。
像是话本中的皇帝,不仅将已经成为自己妃子的女主,还给那“可怜”的男人,还赏了一个“状元”。
问就是男人之间的“深明大义”,而在男人的大义间,女人从来都只是个点缀,无足轻重。
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哪里懂男人之间豪放的情谊,所以她要说,天下没有这样的美事。
裴三,你碾碎我自尊的时候,是连带肉体与灵魂一起碾碎的,轮到你了,怎么还可以保留一块立于不败之地的精神净土,和一个随时有可能复起的通天之路。
你得和我碎成一样,从身到心,碎的一模一样
你当然可以说我狠毒,说我最毒妇人心。
可是一个不需要尊严的婊子,当然只会做这种事啦,你在鉴的时候,没想到吗?呵呵~
……
袭红蕊惊慌回头,崇文帝的脸色,在夜幕中没有什么表情。
慢悠悠走出来,看了袭红蕊一眼,又看了地上的裴三一眼。
裴三一见,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声泪俱下地抱住他的大腿:“大官人,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我是真的爱红蕊的,求您成全我们!”
崇文帝心中怒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回头看向袭红蕊。
袭红蕊神情无措,语带嗫喏道:“黄老爷……”
崇文帝怒不可遏,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转身拂袖而去。
深夜,崇文帝靠坐椅背,双目微暝,对着下面抬抬手。
秦行朝上前一步,躬身俯首:“陛下,候官衙斥候汇报,那日,裴三果然跟着卑职,来到了府门外,自回去后,就性情大变,当场驳斥了世子妃给他的指婚,还每日来府外眺望。”
候官衙是独属皇帝的暗卫,密密麻麻分布在朝野之中,用于监视群臣,只要皇帝起疑,就能把一个人查得清清楚楚。
听到这个消息,崇文帝手背青筋忍不住暴凸了一下,抬起眼睛:“还有什么?”
“还有比较奇怪的一点就是,自那日以来,裴三每辄饮醉,便哀嚎哭泣,对所有人陈诉对红姑娘的痴情,然而奇怪的是,他如此伤心,有时却会不经意哼起小曲。”
“什么小曲?”
“斥候根据那日听到的曲调拼凑起来,应该是市井流行的一出杂戏,名曰《鸾凤误》,卑职已着人将戏谱交给宫中伶人排演,陛下是否要听一下?”
“让他们演来吧。”
宫中的伶人,技艺自是高超,很快就将新戏融会贯通,声情并茂地演起来。
那饰演“张生”的,三跪三求,痛哭流涕,演得真情实意。
“莺娘”原本怒目而视,却在“张生”的哭求声中,越来越悲切。
最后听说“张生”要殉情,顿时哭倒在地,抓起他的手,言辞悲切道:“待奴家上陈天子,纵是为鬼,也要做那一世夫妻!”
“贤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