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攸乐得不行,带上了戏谑:“这难道不是说明容家女举世无双。现在京城可以传,容家文有林芷攸,武有小容宁。你可以与我并列了。”
容宁郑重应下了这个说法:“不错。”
容府走了一个容轩,日子却不算彻底回到去年。府上多了一位女主子,而林芷攸就在容轩离开后没几天,被诊出有喜。
容宁在府上给兄长写信,一边写一边念叨:“嫂嫂一切安好,用饭口味变了不少,吃得多了起来。不知我要有的是侄子还是侄女。嫂嫂想了好多个名字,一并加在信里想问问兄长的意思。”
容轩回信分了三份,家中女眷一人一封。
容宁把三封信都看了,在简洁的回信中找了一下名字。若是男娃,取名容致,若是女娃,取名容淑。
容宁同情起自己未来的侄子或侄女。两个名字笔画看着就多,以后习字一定很辛苦。写自己名字保不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写出两团墨点。
夏,容家军到达边疆,与外敌交手。适逢北狄分裂,容家军几次大捷,喜讯很快传入京城。帝大喜,听闻林氏有喜,赏金千两。
秋,将士整顿。军田收粮。边疆百姓高高兴兴今年又能迎来一个好年。
冬。容家新迎来一子一女,容轩取的两个名字被一起用上。家中喜讯传递到边疆。
转眼新年上元节,价值百两的烟火与几十两才卖的灯笼在街市上都可寻到。数以万计的百姓欢闹着,连皇亲国戚都登上城楼赏起京城繁华。
众人皆登高,容宁也不例外。
不过其他人是在玩,容宁算是在执勤。京城热闹,外来者甚多。她身为空有名头的昭武校尉,也被侍卫们拉出来守一方平安。
容宁年仅九岁。真是皇帝敢给名头,侍卫敢叫人干活,偏生容宁胆敢接受命令,守在正阳门之上。一守三年,守到年十二。
韶阳二十三年夏。
北狄分裂中突兀冒出一个小皇子,性凶狠计恶毒。北狄未合,带兵与容家军斗半月有余,下毒、引人叛变、刻意离间、屠杀百姓等行为数次。
容轩带兵五千追击,与其决战陡峭山巅。
败,身死。
大乾朝最年轻的少将军,卒,年仅二十六。
容府一夜挂白。
容宁毫无防备穿上孝服,跪拜在嚎哭的娘亲和默默垂泪的嫂嫂身边,愣愣不知今日是何日。明明前一日她还在被哥哥拽衣领,听人笑骂“顽皮”,这一日却只能面对棺材。
来往探望跟着哭的亲眷将士不计其数,皇帝亲临,恍若也老了十岁。
所有人的声音明明在耳边,听着都像在天边。
容宁被纸钱烧到了手指,抬手摸了摸指腹上的焦黑。这一场梦太过可怕太过真切,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清醒。
她实在受不住,避开人群往角落里蹲着。
今年的夏天,好难熬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脑袋上被啄了一下。
容宁抬头,面前是极为眼熟的小木鸟。拿着木鸟的人穿着一身简单素衣,常年病弱的面色浅淡,无声望着她。一如当年在偏殿。
第11章
是七皇子。
年长的皇子不可能一直住在后宫。基本上六岁能出阁读书,最晚不过八岁。像七皇子这种体弱到似乎是出阁读书了,又好像没出阁的很是罕见。
其余几位皇子的名头总是经常能听见,七皇子归到贤妃名下却依旧无名。贤妃性子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做好自个的事。七皇子入贤妃名下,就和他出阁一般,入了又好似没入。
容宁看着人和小木鸟。
这是当年兄长在边疆雕刻。她在偏殿送木鸟给七皇子的。那年她说盼他如鲲鹏展翅。结果五年过去,翅膀是半点没扑腾起来。现在人竟还把木鸟拿回到她面前来了。
她声音有些哑:“你要还我?”
七皇子将木鸟收回袖口中:“不。我的,给你看看。”
容宁:“……”
她心头火蹿了一下又很快熄灭,撇了撇嘴,侧头不想看人。话是越来越简短,人是越长越讨厌。皇子就是如此。
她蹲着,半点没有大门大户女眷姿态。
身边衣衫沙沙声响了响。七皇子蹲到了她身边。
容宁余光瞥见了人动作,没吭声。她宁可看地,看走来走去的侍卫杂役,也不正眼看人。吹曲和唱悼歌的声音不停歇,她发起呆来。
细碎的声音传来,无非是说皇帝给予的礼遇。金鼎玉葬,特赐走安定门出殡,盛宠却哀。安定门,是将士出征时走的门。虽败,容轩短暂一生荣光功绩不可磨灭。
但死后不论荣辱,兄长都看不见。
她再也见不到兄长新的木雕了。
想到这一点,她迟迟没有落下的泪刹那决堤。没有嚎啕大哭,也不算是默默垂泪。只是好似眼睛不听使唤,现下只会冒水。
豆大的泪珠砸在地上,容宁心想。当将军有什么好?将军出征那么麻烦,带着士兵要走几个月才到地方。她想当刺客,百里加急冲到北疆直接杀了所谓的北疆小皇子。让他血债血偿。
身边递过来一块手帕。
容宁接过,擦了一下眼泪,终于肯给点眼神,侧头恶狠狠质问七皇子:“你不哭来我家干什么?”
七皇子侧头,黑眸深邃:“我哭的话,你就不哭了?”
容宁的眼睛不受控,头脑却异常清晰。她如同整个身子被割裂成了不同的部分,说话语气甚至没带上哭腔:“我没哭。是眼睛里进水了。”
两人互相对视。七皇子如今十二,非七岁孩童。他不会被容宁一本正经的胡话欺骗。要是这样算是眼内进水,今日眼内进水的人不少。
他迟疑片刻,伸手抹去容宁脸上止不住的泪。他也是第一次见有人哭,会红着眼眶落着泪,说话语调却和平时一样。
手微凉,眼泪滚烫。他手被刺痛一样瑟缩了一下,然后果不其然被面前的容宁一巴掌拍走。
容宁打完人,看到人手上瞬间泛红。她用手帕再胡乱抹了一下脸:“哭可没用。哭上不了战场,杀不了人。我哥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她红肿着眼咧嘴朝七皇子笑开:“我会替他报仇。杀穿北疆。”
七皇子缓缓开口:“你是女子。大乾不差武将。”
容宁嗤笑:“你还是皇子呢。大乾也不差皇子。容家和寻常武将不一样,容家武将是镇乾之将,开国至今如此盛荣,哪能和一般武将比。”
她站起身来:“能决定容家上不上战场的,只有当今圣上。”
“手帕我会洗干净还你。”容宁准备回娘亲身边去了,“殿下早些回。”
她头也不回走了。
七皇子站起身,没有等到容宁回头看他,没有等到容宁回头挥手。
……
青山寺。
在屋外跪着等了几个时辰的侍卫,脸上悲愤。
他早早就来传了消息。当他听到少将军身死的消息,几乎睚眦欲裂。可身为容少将军的父亲,曾经的容将军容靖虎,到现在依旧关在屋内,正在“闭关”。
不允许任何人因任何事打扰。
侍卫攥紧拳头,手掌里几乎渗血。他终违背“军令”,愤怒开口:“定国公!您此刻不回容府真的合适吗?您难道连扶棺都不去吗?”
屋内容靖虎听到了,听得很清楚。
容家开国之功,得了定国公这一爵位,世袭。
自他残废之后,他很久没有让人这么称呼过他。他已不配。如今外人也很少提这么个称呼,怕让他觉得是在羞辱。
在容轩成婚时,他和曹氏说过,让圣上将定国公位交给容轩。曹氏一向温和,在那日对他说:“别逼着我在这种大喜日子扇你。”
他便没有再提。
容靖虎摔在地上,轮椅和一个木盒倒在不远处。他要过去却只能靠着双手而非双脚。他眼眶红着,抬起手看手里捏着的玉佛。
这是容宁买的,容轩和他见最后一面时专程给他送来的。
一子一女,一人送剑一人送佛。
他狼狈再次支撑起身子,想要尝试用脚走路。可支起身子,脚上没有任何力道,最终不过是换了个姿势坠在地上。地上摊着软毯,摔下无声。
容靖虎无声用拳头奋力捶打着自己双腿,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
不知再过了多久,容靖虎抬起手将玉佛挂到脖子上,沉下脸松口:“进来。”
门口跪着的侍卫终于起身。侍卫跪了太久,起来后一个踉跄,可还是不管不顾打开了房门。房门打开,侍卫才看到了屋内头发凌乱、衣衫狼狈的定国公。
侍卫哑然,死死咬着牙肉,上前摆正轮椅,想要扛起定国公放在了轮椅之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的悲愤全消,只剩下哀伤。
容靖虎没有管侍卫,一把推开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亲自爬上了轮椅。他挺直了腰背滚着轮椅出门,沉声:“下山。”
青山下山路,对容靖虎来说早已没有难度。他失去了双腿,该接受轮椅。
当到悬亭,容靖虎看到亭内站着净惠住持。
净惠双手合十,朝着容靖虎行了礼。
容靖虎看着净惠,开口:“您说得对,我是放不下。”他推着轮椅进悬亭,对上了桌上木盒。多年前的木盒经历风吹雨打,色泽浅淡看着陈旧。
他打开木盒,取出了里面多年没有丝毫变化的明镜剑。他轻抚剑身,手握上剑柄缓缓抽出,动作与当年容轩抽出时一模一样。
只是此时无人知晓。
容靖虎看到了剑身上的坑洼,很快用力塞回剑身。明镜再次嗡鸣,像与容靖虎同悲同喜。
他转动轮椅对上净惠,没有再双手合十行礼,而是如同武将拱手:“大师,有缘再见。”
净惠欣慰:“有缘再见。”
容靖虎彻底下山,出了青山范畴。他没有直回容府,而是让人将他送去了永安园,直接面见圣上。
得到帝王准许后,容靖虎配着明镜剑来到皇帝面前。
皇帝见着消瘦很多的定国公,再想到刚过世的容轩,亲自上前拍了拍容靖虎,长叹气:“定国公,节哀。”
容靖虎用双手撑着他自己从轮椅上下来。他身子如此,本可以不跪拜皇帝。只是此时此刻,他见陛下试图伸手,轻微摇了摇头。
曾经被戏称战神的容靖虎,落在地上缓缓将自己调整成跪拜姿态。他下身无力,上身傲骨犹然在。他将配剑双手捧在面前放好,朝着皇帝行叩拜礼。
一下,两下,三下。
三个响头,清清楚楚。
皇帝倒吸气,想扶人起来:“哎,定国公这是做什么?战场本就无情,容轩这次虽身败,但不算输了战场。北疆不是还有将士守着。”
容靖虎不起,语气肃然:“不。北疆有此等阴险狡诈之人,寻常将士难以敌对,必该早早诛之。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
皇帝失语。
容靖虎很清楚自己情况:“臣身残,无法上战场,但多年征战驻守,对北疆了解胜过所有将士。臣恳请陛下允臣北上,镇守北疆!臣愿立军令状。若非臣死,无人可过边关。”
大乾不差武将。
容家不同。
士气这种东西对士兵而言确实重要。大乾需要一场胜战,将容轩之死盖过去。而容靖虎身为容家人,曾经常年驻守北疆,哪怕不是上战场,而是驻守北疆指挥士兵,也比一般武将更合适。
皇帝也不甘,也愤恨。
容家下一代孩子怎么还只是三岁小儿。
他拿起明镜剑,躬身对容靖虎开口,郑重开口:“朕允了。”
容靖虎这是将容府的荣辱都压在了这一回。成则容家注定不会衰败,败则定国公只成一个名头,再无殊荣。
容靖虎再度叩首:“谢主隆恩。”
明镜剑重铸。
当大“乾”旗再度扬起,所有人才想起当年的容家战神。
而再一次来到军营中的容宁,也与曾经的孩童不同。逐渐长个的她,决定将战绩刷新。她站在人群前面,对着眼熟的侍卫们:“什么叫十二岁太小了,不能上战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我是武中第一,就能上战场了,对吧?”
侍卫们听到这话,突然隐隐感到全身疼痛。
第12章
侍卫营里新兵侍卫完全打不过容宁。
短短一个月,京城各大城门,一直到永安园门口、宫门口的新兵侍卫,几乎个个鼻青眼肿。越往城门口,鼻青眼肿的越厉害。
负责排班的侍卫长内心非常沉重:总不能让皇帝看到新来的侍卫们连个十二岁姑娘都打不过吧?
于是侍卫长让新兵绕着点容宁走,给容宁安排各种擅长比斗的老兵。这些老兵说是“老”,其实各个算是年轻,年纪再长不过三十出头。
结果哪怕有寥寥几人能扛住容宁,一样也是鼻青眼肿,三两天退不下去。容宁也不是不会受伤,三天两头青一块紫一块。
到后来统管的侍卫长看不下去,直接下了道命令:“切磋不可打脸。”
徐缪凌注视着操练场上的容宁。自容少将军过世,容将军出征,全京将士几乎将容宁宠在心尖上,一天天陪练也有足够耐心。容少将军年少,却极为受人敬重。他注视着人,想的却是容少将军曾说过的话。
“你要是认定自己平庸,才注定此生平庸。”
容少将军不在意士兵们的出身,只在意性格、品性,坚定认为每个人都非平庸之辈。他平等对待着哪怕一个最瘦弱的新兵。
当初给徐缪凌水囊的将士凑过来:“不一起去练?要俺说,不打可上不了战场。俗话说得好,连鸡鸭都杀不了,怎么杀人。”
徐缪凌:“嗯。”应声后往操练场上走。
容宁一打二。一个绕背,直接扫腿将人绊倒,再用绊倒的人当武器,挡在自己身前让另一个人踢了上去。
侍卫勉强挡住同伴的腿,闷哼一声,很快一个后肘打向容宁。容宁挡了一下依旧被伤到龇牙,干脆把他往前一丢,直借着丢人的空闲,尝试将另一个侍卫放倒。
娇俏的容貌,锐利的眉眼。这还是没有拿武器。
切磋一般不拿兵器。但容宁要上战场,不可能不练兵器。于是三人练着练着,冲向兵器架,挑选自己顺手的兵器,再次在操练场上打成一团。
容宁手持的是一把长枪。营地里的武器没有什么真普通切磋用的。武器架上摆放的当然只是寻常冷兵器,但刀剑长枪全部开刃。
她下手狠烈,招式集大家众长,灵活多变。打得两个侍卫疲于应对不知道从哪里刺过来的长枪,根本做不到攻向容宁。
更令人心惊的是力道。
一般呵斥发声之后,人更容易使出力道。容宁不吭声一下刺去,几乎本能动用了全身力道巧劲,力气大到惊人。打在他们刀剑上发出“叮”声后,转而变成令人牙酸的刮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