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意对此很内疚,在放学后就跑去裴珩住院的医院看他,隔着狭小透明的玻璃窗,她看见裴珩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宽大的病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裴珩是在半个月后重返校园的,江昭意记得他为来杭市找自己犯病住院,两人接触间,总有些放不开,裴珩发现后,告诉她:
“江昭意,你不用为此感到愧疚,我的病是天生就有的,每一次犯病,我都习惯了。”
夕阳的余晖落在裴珩过度苍白的脸上,皮肤近乎透明。
江昭意鼻尖微酸,突然觉得上天太不公平,像裴珩这样好的少年,温润知礼,谦逊懂事,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那个傍晚,他们聊了很多,到了最后,裴珩问她以后想做什么。
江昭意凝望天际一轮斜阳,眯了眯眼睛,说:“……我想一直拉大提琴,让所有人都知道,在台上表演的人是来自中国的大提琴家江昭意。”
“你呢?”江昭意看着裴珩问道。
“如果我还能有以后的话,我想――”裴珩站起身,双手张开,风吹起他衬衫一角,眉眼神采飞扬,“骑着自行车,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去看山,去看水,做一个流浪的艺术家。”
第一次,江昭意在裴延身上看到了这个年龄少年该有的朝气,那是一点儿也不输裴延的意气风发。
上帝从不薄待善良的人,裴珩永远留在了二一年的夏天。
彼时江昭意正在美国留学,忽闻裴珩去世,已经是他下葬后的第二天,很遗憾的,她没能见这位挚友最后一面。
这个世上,也少了一个会骑着自行车流浪的艺术家。
江昭意没在墓园待太久,转身离开,走出墓园时,手机铃声响起,是逢兮打来的电话,江昭意停下,站在原地接通电话。
逢兮电影结束了在墨尔本的拍摄,回到平京取景,打来电话是问江昭意明天有无空,想约她一起逛街。
江昭意答应下来,听逢兮在电话里讲述剧组趣事,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一道颀长身影从车上下来,微微一怔。
随着那道身影走近,江昭意看清他打扮,男人一身黑色冲锋衣,戴着鸭舌帽,灰色口罩挡去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漆黑散漫的黑眸。
男人臂弯里抱着一束白菊,单手插兜,从江昭意身后走过,她闻见一阵熟悉又冷冽的雪松木香。
……裴延?
江昭意看着男人修长背影远去,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他和裴珩关系冷淡是人尽皆知的事,又怎么会来祭拜他。
可也太像了。
江昭意望着男人离去方向走神,听筒里,逢兮叫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回过神来,江昭意语气抱歉:“不好意思啊兮兮,刚走神了。”
“你是看见什么大帅哥了吗?”逢兮打趣道。
江昭意心一跳,连声说没有.
逢兮还有戏要拍,和江昭意又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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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延来到裴珩墓前,眼锋掠过被风吹得摇曳的白菊,单手插着兜,居高临下俯瞰墓碑上裴珩的照片,冷淡勾唇:“你该很开心,她从来就只惦记你一个人。你死了,她都忘不了你。”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风声,与被吹得花瓣洒落一地的白菊。
裴延目视墓碑上裴珩的照片,他永远是他记忆里那副温和知礼的斯文模样,让人看了就生厌,但很久很久以前,他是极为喜欢这个哥哥的。
是多久了,裴延也不太记得了,应该是小时候吧。
从裴延有记忆开始,家里所有长辈都围着裴珩一个人转。
裴延性子潇洒,对这一切从来都不在乎,甚至在同班小孩辱骂裴珩病秧子,他会把人揍一顿,勒令对方跟裴珩道歉。
可随着长大,裴延发现无论是父母还是爷爷奶奶,他们眼里只有那个病弱的裴珩,从来都看不到他的存在,没有人会在意他。
最开始,裴延会努力学习,靠成绩奖杯来吸引长辈注意,他们也永远只有一句敷衍的真棒,转头又叹息,要是裴珩有个健康身体,一定会比他更优秀。
慢慢的,裴延越来越厌恶裴珩,甚至在上初中后,直接从家里搬了出去。
等到裴家长辈反应过来时,裴延已经独自一人在外住了大半年,起先,家里人还会来劝他回去,后面因裴珩住院,索性就不管他了。
裴延就是这个家,可有可无的人。
没人会爱他。
以前,裴延对裴珩的厌恶只限于嫉妒长辈对他的关爱,直到后来,他和江昭意在那年夏末重逢,他第一次喜欢的女孩,是裴珩的未婚妻。
一时间,裴延对裴珩的嫉妒到达顶峰。
裴珩和裴延是两个性格极端,前者清风朗月,品学兼优,赞一声君子如斯也不为过,后者顽劣放纵,恶名昭著,就像是阴沟里的尘泥,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如果人生可以选择,裴延最想成为的人是裴珩。
所以他自卑、不安、嫉妒,像是蛰伏在黑暗里的小偷,在那些窥不见天光的岁月,偷偷藏在人群里,看着裴珩和江昭意亲近。
裴延将手中花束放到裴珩墓碑前,蹲下身,用纸巾细致擦去裴珩照片上沾染的灰尘,黑沉眼睛盯着被他嫉妒了多年兄长的脸,缓缓开口,一副混不吝的语气:
“既然你死了,就该轮到我来保护她了。”
雨忽然下了起来,打湿了墓碑,水珠顺着裴珩照片落下,裴延语气有些别扭,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了:“哥,你会同意的对吗?”
你那么爱她,连遗言都是她的名字,怎么会舍得看她身陷囫囵?
裴延在墓园待了许久,雨越下越大,他拍了拍冰凉的碑身,冲裴珩挥了挥手,撂下一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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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几日的小雨,终于在周一放晴,急转而下的温度也有回暖趋势,放眼望去,晴空万里无云。
江昭意在周末加上了裴牧迎的联系方式,由于对方在申城出差,两人只在微信聊天,等到裴牧迎周二回到平京,提出约她一起共进午餐。
刚好昨晚,江学名旁敲侧击询问她和裴牧迎相处如何,江昭意便同意了,和裴牧迎约好中午十一点在平京音乐学院北校门见面。
放学铃声响起,江昭意从学楼出来,阳光倾泻而下,校园里栽种的绿植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路走来,江昭意遇见不少熟人,或是她的学生,或是院里同事,对方和她打招呼,她都微笑回应。
来到北校门门口,江昭意看见一辆京A打头,字母结尾的连号车牌黑色红旗L5停在路边,这车牌和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开的,引起不少过路人侧视。
江昭意抬目看去,车前的男人背对她而站,看不清脸,只能瞧见他被光勾勒得挺拔的身形,白衬衫,黑西裤,通身气质温润矜贵。
男人听见走近的高跟鞋声,回头看来,逆光描摹出他俊逸五官,眉目深邃,头发很短,是鸦青色,在金阳下,微微反光。
江昭意看着他,差一点儿脱口而出裴珩两字,回过神来,礼貌打招呼:“裴先生好。”
“您好,江小姐。”裴牧迎回应她,笑起来时,眼底蕴着淡淡的温柔,更像裴珩了。
裴牧迎为江昭意拉开后座车门,手还放在车顶,温声提醒她不要碰到头,一切言谈举止都绅士有礼,与江昭意记忆中的裴珩一模一样。
去餐厅的路上,裴牧迎和江昭意聊天,对方谦逊温和,谈吐不凡,无论是江昭意聊自己喜欢的古典乐,还是留学时的趣事,裴牧迎都能接上话,谈话风趣幽默,进退有度。
江昭意盯着裴牧迎侧脸想,如果裴珩还活着,大概也会是这副温柔绅士的模样。
裴牧迎带江昭意去的是一家法式餐厅,主厨是他从巴黎请来的,做的菜都是江昭意喜欢的,一顿饭吃下来,两人关系也拉近不少。
“既然马上要订婚了,我唤江小姐一声‘阿昭’,不算越礼吧?”裴牧迎征询她的意见。
江昭意轻点头,浅笑:“可以。”
裴牧迎目光落在江昭意脸上,她今天有课,化了淡妆,五官清丽,白边平光镜下的杏眼清澈见底,乌发红唇,很是漂亮。
“阿昭,冒昧问一下,你近视吗?”裴牧迎盯着江昭意脸上的眼镜问。
江昭意回答:“没有。”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裴牧迎也没追问,招来服务员记账。
江昭意要去洗手间补妆,裴牧迎提出去车上等她,两人并肩出了包厢。
江昭意来到洗手间补妆,看着镜中的自己,没了和裴牧迎交流时的浅笑,一脸冷淡,她抬手取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晴明穴。
再戴上眼镜,江昭意恢复疏离的笑,转身往外走,哪想一抬头看见从包厢出来的逢兮。
打过招呼后,逢兮问江昭意:“昭昭,刚和你一起进来的男人,你们什么关系?”
江昭意把自己和裴牧迎即将订婚的事告诉了逢兮,逢兮眉心皱紧,和江昭意说:“宝贝,你还记得前两年和我抢冯导女主的张曼吗?”
逢兮口中的张曼,是和她同期出道的女星,走得都是电影小花路线。
前几年逢兮背靠陆政屿,无论是时尚资源,还是剧本IP,都是最好的,处处压张曼一头,两人是圈内外皆知的对家,双方粉丝也是互扯头花。
正值事业上升期的张曼,忽然在两年前宣布息影退圈,无人和逢兮争夺冯导片子女主,也让她凭借该片,斩获金影奖影后。
“记得,”江昭意点头,问逢兮,“怎么了?”
逢兮脸色微变,压低音量开口,“张曼息影,是因为得病了,现在人就在回龙观医院。”
江昭意眉心一跳,回龙观医院是平京出了名的精神病院。
“具体是个儿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到底有关圈内秘闻,逢兮说得隐晦,“我听人说,张曼当时被裴牧迎带着去参加了一个Party,回来后人就疯了。”
逢兮是和剧组合作演员一起出来聚餐的,不能待太久,和江昭意说完这事就走了,江昭意从餐厅离开后,回到车上。
裴牧迎见她脸色不好,体贴地问:“阿昭,你怎么了?”
江昭意快速回神,不动声色地回:“应该是时差没调过来,有些头晕。”
裴牧迎见此,嘱咐司机把车开慢一点,还下车给她买了缓解头晕的药,处处透着温柔的细心,却让江昭意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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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来到三月月底,最近平京气温回暖。
江昭意除了每周二周五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周末去工作室一趟,便是和裴牧迎培养感情,两人像正常情侣一样约会吃饭。
每每想到逢兮那番话,江昭意面对裴牧迎就会心生怯意,但都被她掩饰的很好。
周五,江昭意照例去学校上课,大提琴专业讲究小班教学,班上只有八个学生,三分之二是女生,江昭意和他们年龄相仿,很容易打成一片。
一节课上完,江昭意拿起水杯,要去接水,和她关系最要好的学生春笙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昭意姐,你追星吗?”
江昭意蓦地想起裴延,如果去他的每一次演唱会,买他的每一张专辑,手机里全是他的歌,这也算追星的话,她应该追的。
“追。”她笑着回。
春笙惊讶地张大嘴,打量着眼前的江昭意,她个子高挑,一头栗棕色的卷发及腰,雪纺白色绑带衬衫,细腰盈盈一握,黑色鱼尾开衩半裙下的一双长腿笔直纤瘦。
才开学时,他们听说今年会新来一位老师,据说是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同学们都以为会是一位刻板严肃的老师。
哪想一见面,才知道新老师是鼎鼎有名的大提琴独奏家江昭意。
平京音乐学院的学生或多或少都听过江昭意的传奇事迹,她是祥汇集团大小姐,母亲是知名大提琴演奏家,家世好,长得漂亮,年纪轻轻在大提琴领域斩获的荣誉就数不胜数。
与江昭意合作过的音乐家,没有谁不赞一声她是天生的大提琴手。
不仅如此,她十六岁那年在平京市艺术中心举办主题为“Make clear・昭”的个人大提琴独奏会,合奏的音乐家是业界泰斗。
一经亮相,江昭意便凭借一张清纯白月光的脸,被一众网友奉为国民初恋。
当江枝意出道后,网友一致认为江昭意也会进娱乐圈,谁料她的身影永远只停留在各大音乐会上,连个人微博都很少上。
“昭意姐,你追谁啊?”春笙拿出手机,登上微博,点出一张照片,把手机递到江昭意面前,“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手,他老帅了!我听说他五月要常驻一档选秀综艺,我都报名了!到时可以和偶像近距离接触诶!”
江昭意低睫看去,手指攥紧了保温杯。
春笙手机里的照片是裴延,是他站姐拍的机场图。
裴延一身黑色冲锋衣,戴着顶鸭舌帽,帽檐压低,在眉骨落下暗影,口罩松散戴着,挡去半张脸,眼皮半耷拉着,一脸没睡醒地疏懒。
他手指握着手机和护照,指节修长,削瘦手腕戴着一根白色丝巾,丝巾被风吹起,手背青筋明显。
周围一圈是被虚化的人群,光斜斜打过来,裴延就像误闯进这繁华人世的神明,独自站在那,一切景象都只是他的陪衬。
春笙盯着照片看,语气疑惑:“裴神手腕上这根丝巾是谁的?我看穿搭bot好像没扒出同款啊,看起来好像女士丝巾啊。”
江昭意心一跳,以要去接开水为由,和春笙告别,离开了教室。
开水房没人,江昭意按下红色开关接水,盯着哗啦啦流下的热水,江昭意想起刚看的那张照片,白色丝巾一圈圈缠绕住男人削瘦分明的腕骨。
江昭意想不通,像裴延那样的天之骄子,被她无情抛弃后,还会留着她的丝巾。
进来接水的同事,看见她发呆,连水从水杯溢出来都不知道,好心提醒:“江老师,您在想什么,水都溢出来了。”
江昭意连忙按下开关,和同事道了声谢,拿着水杯离开。
晚上回到家洗漱完,江昭意躺在床上,不自觉登上微博,去找有关裴延的消息,恰好实时热搜第一条就是有关他。
词条#裴延白色丝巾#后,还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
一众网友都在讨论裴延机场照上手腕戴的白色丝巾是谁的,江昭意拇指滑动着手机屏幕,看见热评第一条:【破案了!Dress2016年秋季私人订制,还有你们放大图片看,丝巾尾端有一个不明显的“江”字,你懂我意思吧?】
指腹停留在这句话许久,屏幕熄灭。
江昭意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她和裴延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不会再产生任何交集。
周日下午,江昭意驱车去了自己名下的工作室。
工作室创立于二一四年,取名Eloise音乐工作室,位于平京音乐学院附近的CBD写字楼。
主要用于江昭意和各个乐团、演奏家日常工作联系,二是为平京音乐学院的学生提供就职、兼职岗位,收录学习中西乐器的学生,从中提成,用于慈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