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动作太亲也太近。
陆卿婵愣愣地被抬起下颌,由着柳V俯身,用帕子擦过她的脸庞。
他的手指就那样轻易地越过礼仪的边限,直接地抚上她的眼尾。
柳V低声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轻柔地擦拭过陆卿婵的眼泪,从桌案上端来杯盏递给她。
陆卿婵没有接,也没有回答他,她的视线飘忽,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是在何处?
柳V平静地执着杯盏,他的涵养极好,尤其是在她跟前,他的耐心是无穷尽的。
陆卿婵犹豫片刻,还是将杯盏接了过来,她昏睡得太久,这会儿清醒过来,只感觉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她将杯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得太急,茶水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陆卿婵生得温婉,唯有唇瓣艳丽,嫣红的朱唇被茶水浸润后,发着光的漂亮。
柳V伸出手,轻轻地揉上她的唇瓣。
他的动作并不重,但强烈的压迫感还是袭了过来。
陆卿婵的身躯陡然绷紧,她的手撑在床榻上,小臂不住地打着颤。
扣住柳V手腕的刹那,浓重的危机感让她像猫儿般,指节都战栗起来,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写满了对柳V的不信任。
陆卿婵低声说道:“这里是哪?柳V。”
柳V的神色如常,他轻声说道:“永兴坊。”
陆卿婵的眼睛睁大,她怎么会在这?她昏过去时不还在陆府的花厅吗?
“阿婵,还要喝水吗?”柳V耐心地问她。
他表现得越沉静、越温柔,陆卿婵越觉得恐惧。
眼前的柳V与她记忆里的人,就是两个极端,那个克制守礼的冷淡少年再也不会回来,而眼前这个人身上所裹挟的是纯粹的恶。
他不择手段,偏执冷酷,谦和有礼的外表下,是至深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陆卿婵掌心沁着冷汗,但她还是直接地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柳V执起桌案上的茶壶,为她又倒了一杯茶水,他出身簪缨世家,是清雅端方的君子,沏茶的动作如若行云流水,连礼仪官都要为之叹服。
“你在花厅突然昏了过去,你弟弟害怕,就将你送到王医正那里。”他轻声说道,“我刚巧也在,顺道便把你接过来了。”
柳V说得很轻松,就好像幼时接她回家一样。
陆卿婵却连后背都发起寒来,她从未听说过柳V在永兴坊有宅子。
内间的装潢典雅,连博古架的高度都透着讲究,不像是男子的居室,倒更像是备给妻子、妹妹的。
博古架上摆着名贵的兰花,枝叶向下垂落,鲜嫩欲滴的绿透着吊诡的生机,因这间房子是没有窗子的,所有的光源皆来自明灯。
明灯遍布里里外外,连角落都照得通透。
可偏偏隐匿了自然的光,日光,月光,星光,什么都照不进来。
若不是还有漏钟,陆卿婵几乎无法分辨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柳V打断她的思绪,将杯盏递给她:“再喝点水,阿婵。”
他的语气太平和,也太淡然,仿佛他不是想要软禁陆卿婵,而是邀她来家里做客。
“你不能这样,柳V。”陆卿婵咬紧牙关,“这是有违律例的,即便是权贵,也不能视律例为无物吧!你兄长若是知道你这样……”
她斟酌着言辞,既想表明强硬的态度,又想不触怒柳V。
可陆卿婵想岔了,柳V不是赵崇、陆玉那种人,他根本就不会愠怒,只要柳V想,他能永远保持平静和从容。
柳V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再喝点水,好吗?”
虽然是问句,但却不容置疑。
他将杯盏送过她的眼前,再稍近些,就能掐着她的下颌逼她饮下去。
陆卿婵的手指收紧,掌心被冷汗浸湿后滑腻,险些将杯盏摔在地上,她不敢抬头看柳V,阖上眼将茶水喝完,而后自己擦净嘴唇。
在柳V将杯盏从她手心里取出时,两人的手碰在了一处。
陆卿婵指节颤抖,柳V却只是不紧不慢地掰开她的手指,用帕子细细地擦净她柔嫩的掌心。
他抬眸看向她,问道:“阿婵,你觉得有些热吗?”
内间用了冰,虽然封闭,但没有丝毫暑气。
陆卿婵快要受不了他一次次地岔开话题,她颤声说道:“柳V,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想要解决问题,柳V的神情却没有触动。
他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衣袖向上挽起,用帕子擦净她手臂上的冷汗。
柳V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沐浴吗,阿婵?
即便面对段明朔时,陆卿婵也没有生起这般深重的无力感。
与柳V相比,赵崇和陆玉浑身破绽,连长公主和太后都不再可怕。
陆卿婵别过脸,用力地打开了他的手,她愠怒地说道:“你能不能听我说话!”
方寸之间,根本没有她挣扎的余地。
柳V微微欺身,那双手修长有力,轻轻地按在床榻的边沿上,他身量极高,俯身时将明灯的光线也遮掩大半。
他清澈如水的眼眸里,似是有火焰在燃烧。
“不是要软禁你的意思。”柳V低声说道,“如今局势动荡,你在别处我不放心。”
他说得郑重,衬得陆卿婵的话像是小孩子不懂事,在闹脾气。
她再度感受到那股怒火直冲向脑海的嗔意,陆卿婵扣住柳V的手腕,点漆般的眸子闪着光:“所以你是想要保护我吗?”
柳V没有否认。
他眼底的坦然让陆卿婵几欲怒起,她低声吼道:“我之前说过的话,你是不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已经不爱你了,你这样只会让我困扰。”
她的手抚在胸口,下意识地想要摸到玉佩。
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就跟她空荡荡的胸腔一样,早就没有了会怦然跳动的心房。
陆卿婵的言辞愈发尖锐:“而且你是真的爱我吗?你的爱只有胁迫、控制和占有,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忍受这样病态的你?我就算喜欢,也喜欢的是那个清雅持重的少年人!”
她的神情痛苦,眼里是深重的哀伤。
像是困兽,在绝望地挣扎。
陆卿婵的病还未痊愈,情绪不能有过大起伏。
“别生气,阿婵。”柳V将陆卿婵揽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安慰似的吻了吻她的额头,“等回河东以后,你想去何处都是无妨的。”
柳V甚至不曾掩饰他现今要软禁她的打算!
陆卿婵觉得她像是仍停留在荒诞的幻梦里,还没有苏醒。
她声音嘶哑地说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你要我怎么做?”柳V的声音微微变冷,“让你继续在定远侯府待下去,还是看你父亲再将你送予旁的男人?”
陆卿婵的身躯瘦弱,在他的怀里打着颤。
柳V令她抬头,低声逼问道:“兄长四十年未到过京兆,你觉得我此次为何要入京?”
他的眼里满是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偏执情绪,隐隐透着狠戾。
陆卿婵极力想要避开他的视线,还是被迫开了口:“我不知道……”
那个是答案呼之欲出,根本不必思索的,但她就是不愿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但他爱她,也舍不得将她逼太狠。
柳V摸了摸陆卿婵的头发,低声说道:“别怕我,阿婵,从前的事祸由尽在我,给我个机会弥补你,好吗?”
她的声音颤抖:“我不要,柳V……”
柳V恍若未闻,他拥住陆卿婵,手臂穿过她细细的腰肢,轻易地将她抱了起来。
“还是先去沐浴吧,嗯?”他轻声说道,“待会儿跟我说说,方才到底做了什么噩梦。”
素色的轻纱飘动,荡起层层细弱的微光。
第二十八章
陆卿婵心底生不起柔软的情绪, 她只觉得恐惧在不断地攀升。
柳V的怀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刚到河东时她才五岁,顽劣调皮, 走两步便要柳V抱着, 渐渐地就抱成了习惯。
直到十三四的时候, 陆玉劝告她少与柳V走太近,陆卿婵方才知道拥抱是太过亲近的行为。
她在柳V身边的时间太漫长,比在父母跟旁要久得多。
他们一起读书, 一起习字,一起玩乐,比同胞的兄妹还要亲近。
但此刻陆卿婵却体察不到丝毫的安全感, 她不断地挣动着,想要从柳V的怀里跳下来。
“你不能, 你不能这样!”她的嗓音沙哑,尾音发颤。
原先的衣物都被褪下,陆卿婵身上除却素白色的里衣, 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纱裙。
青蓝色的纱裙做工精致, 色泽莹润,像是雨后的天空, 又像是胎体极薄的瓷器, 将那被贤良淑德和礼仪束缚的曼妙身躯勾勒得淋漓尽致。
在她挣动时,裙摆摇曳, 如若被晕染开的水墨, 出奇的漂亮。
“之前见到这纱罗,就觉得定然很适合阿婵。”柳V轻声说道, “妃色太沉重,与你不相配。”
妃色是赵崇喜欢的颜色。
先前陆卿婵出席大宴时, 穿的正是那件边角绣有莲纹的妃色夏衣,的确是端庄又沉重,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是位贤淑的夫人。
陆卿婵没想到柳V居然还记得。
他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抱她时像是在抱孩子。
柳V的声音和柔,甚至带着些笑意,他抚上她微怔的脸庞:“你不喜欢吗?少女时你最爱俏,每次出席宴会,都要穿全然不同的新衣裳。”
她居然还有那样的时候吗?
宴席如今对陆卿婵而言都是劳累辛苦的应酬,她厌烦参加宴席,却又不得不参加。
若不是赵崇要求,她连着装和发簪都没有闲心去挑选。
陆卿婵喉头干涩,她艰难地说道:“可我现在不喜欢了,柳V。”
“没有人的喜好是一成不变的,况且都已经过去三年了。”她咬紧牙关说道,“我现今不是那个散漫骄纵的小姑娘,我是旁人的妻,有丈夫,有家室!”
柳V的神情终于有细微的变动,陆卿婵头一次觉得,赵崇的存在也不那么全无意义。
“无妨的。”他抱着她缓步走入净房,“律例又没规定婚后不能和离。”
他这会儿倒知道搬出来律例了!
陆卿婵听见自己冷声说道:“如果我和赵崇和离,也决计不会再嫁给你。”
“你永远都高高在上,只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是如何想的。”她低声说道,“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想控制我、占有我。”
柳V的眼神微冷,唇角的笑意也逐渐隐去。
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向里走去。
陆卿婵眉心突突地跳,心底蔓起绝望。
这座宅子怕是柳V专门为她备下的,完全封闭,分明处于喧嚷的永兴坊,外间的动静却半分都传不进来。
当柳V解开她的腰间的细带时,有一根弦猛地崩断了。
“你疯了,柳V!”陆卿婵发疯般地挣扎着,她的眼睛发红。
她的手指在柳V的肩头抓出血痕,眼眶颤抖着,几欲落下眼泪,连抄家的那夜她都没有这般绝望。
纱裙被褪下后堆在脚踝,里衣微敞,露出细白柔嫩的雪肤。
发簪在挣扎时也掉在了地上,陆卿婵乌黑的长发散开,落在肩头和后背,但不能起到任何的遮掩作用,反倒让她的姿态看起来更为狼狈。
她太害怕了。
柳V却好似要强硬到底,里衣的纽扣精致小巧,被扯开的时候像珍珠似的,落地声颗颗清脆,怪诞又荒谬。
“容与……!”陆卿婵满脸泪水,压抑地唤道。
容与是柳V的字,是从容闲舒的意思,跟他的名刚好呼应。
但在他们之间,这个亲近的称谓有更深的意味。
每当陆卿婵做错事,要被训斥的时候,她就会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小声地唤他“容与”,她这样委屈巴巴地一唤,柳V便不再舍得责备她。
柳V的手指当真顿了片刻,他抬手抚上陆卿婵的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庞。
“只是沐浴。”他轻声说道,“别害怕,阿婵。”
陆卿婵的肩头不断地颤抖着,她并不信柳V的话,但还是乖乖地向他示了弱。
“我自己来,可以吗?”她颤声说道,“容与,好不好?”
柳V的手抚在她单薄的后背上,他声音低柔地安慰她:“当然是可以的,半个时辰,够吗?”
陆卿婵点点头,等到柳V的身影消失后,她脱力般地靠坐在软椅上。
她小心地脱下里衣,缓步踏入浴池里,身躯被热水淹没,水汽将她的眼眸也浸湿。
陆卿婵不知道她是怎么沐浴完的,她僵硬地裹上软毯,缩在净房的软椅上,看着漏钟流动。
那往下滴落的水声像是催命的符咒,让她的思绪愈加混乱。
陆卿婵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的,但仔细想想,她好像什么也没做。
无论是三年前拒绝她,还是三年后夺取她,都是柳V一人在掌控。
他的权势太重,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眼下陆卿婵只能盼着陆霄能机敏点,早些发现不对,将她救出去。
半个时辰短暂,一溜烟就过去了。
陆卿婵揉了揉眼睛,她烦乱地穿上新的衣物,纱裙薄如蝉翼,若不是有里衣遮挡,简直可以说是艳服。
她缓步走出净房,抬眼就看见坐在檀木椅上的柳V。
他双腿交叠,静默地望着她。
柳V的容颜俊美,博古架上的兰花雅致,他只是这般坐着,就清雅得似是一幅画,真真是君子如兰。
他一直没离开。
陆卿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恐惧到了一种地步后,会变得虚无起来。
她慢慢地走过去,地上铺着羊毛软毯,即便是赤/裸着足也是无碍的。
陆卿婵没穿鞋袜,足腕纤细,脚踝更是显得有些伶仃,常年隐在日光下的小腿苍白,不经盈盈一握,像是轻轻一折就能掐断。
她身形瘦弱,有种病气的美感。
柳V垂下眼帘,没有多看。
内间的大半明灯已被熄灭,陆卿婵走入帷帐之中,轻纱极易舞动,营造出有风存在的错觉。
她阖上眼,缓慢地说道:“我刚刚梦见的是抄家时的事。”
陆卿婵的坦诚换来了柳V的片刻温柔,他摸了摸她的脸庞,低声说道:“都过去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眼尾、脸侧,在轻轻地勾勒着她面容的痕迹。
陆卿婵却忽然觉得很悲凉,她和柳V那道天堑般的界限,就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露的。
他没法理解抄家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