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习惯跟幼时如出一辙。
柳V失笑,原本冷淡的神情鲜活起来,如若冰雪消融,心里的那点不快也随之消散。
无论陆卿婵再怎么变,经年的习惯总归是变不了的。
他得再给她点时间。
没人比柳V更熟悉原来的陆卿婵是怎样的人,他有的是耐心改变她,让久入樊笼的她变回最本真的模样。
他的手轻落在陆卿婵的肩头,细细地将她凌乱的长发捋顺。
脖颈处的肌理白皙细腻,像是一团莹白的雪,微微泛着冷意,蛊惑人亲吻舔咬。
柳V眸底晦暗,却只是将她睡裙的衣领向上拉了少许。
当听到侍从扣响内间的门时,他眉心微动,将挂在金钩上的帷帐放下,好使榻上的春色不会被任何人窥见。
侍从额前冒着豆大的汗水,紧张地说道:“使君,是柳中丞过来了。”
柳V面色如常,换了衣物后他缓步走向前院。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叔父怎么过来了?”
柳少臣在陆霄面前还能保持沉静,一听他这么问,额前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卿婵呢?”柳少臣压低声音质问道,“容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柳V神情冷淡,轻声说道:“她身子不适,方才睡下了。”
柳少臣怒起,斥责道:“容与,如果知道你备下这间宅子是为了关着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你引荐匠人的。”
“你误会了,叔父。”柳V打断他,“卿婵肺疾未愈,家中又纷乱,在我这里静养而已。”
柳少臣却直接地说道:“那你让我见见她。”
“不行,叔父。”柳V低声说道,“卿婵刚服过药,已经睡下了。”
他很坚持,甚至摆出了逐客的姿态。
柳少臣惯来斯文俊秀的脸庞勃然变色,他愠怒地说道:“你兄长若是知晓你这样……”
柳V神情未变,只低声说道:“叔父若是无事,就先请回吧,卿婵浅眠,不喜吵嚷。”
说完他便要起身离开,瘦削的身影如若未出鞘的长剑,透着深重的戾气。
“容与!”柳少臣的眉紧蹙起,“你这样是不成的!”
他厉声说道:“我知你与卿婵是故交,也知她曾恋慕于你,你若是想要留住她,就别待她这样刻薄。”
“刻薄?”柳V冷笑一声,“叔父觉得赵氏和陆氏是在善待她吗?”
他继续说道:“三年前我到京兆那次,曾求叔父照拂卿婵,叔父是应下了的,但我把她从段明朔那里带回来的时候,她连生念都稀薄得可怖。”
柳V的眼神阴沉,又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冷声说道:“叔父,你就是这样替我照拂卿婵的吗?”
“别说你不懂女人间的事,也别说你不懂内宅宫闱的争斗。”柳V的措辞几乎可以说是失礼至极,“是你失约在先,现今我想做什么,叔父没资格来管。”
他拂袖离开,很不客气地向侍从说道:“送客。”
*
陆卿婵意外惊醒后,便没再能继续睡下去。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子,一边绞着垂落的长发,一边拨弄着胸前的游鱼玉佩。
柳V不知到何处去了,这还是陆卿婵第一次醒来后没瞧见他。
但念头刚一生出,内间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柳V的神情冷淡,甚至是有些漠然,他少时愠怒便是如此。
涵养和家学让他从不会表露出直接的怒意,但这种克制的冷漠更令人感到恐惧。
陆卿婵的身躯顿时紧绷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但床榻不大,并没有留给她多少后退的空间。
柳V俯身看她,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阿婵,你的聪慧都用在这种事上了吗?”
他一开口,陆卿婵便知道陆霄成功找上了柳少臣,但柳少臣应当是没能劝阻住柳V。
她的脊背抵在床柱上,手心里满是冷汗。
柳V俯身掐住她的下颌,逼着陆卿婵抬头看他。
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一种强烈的情绪笼住陆卿婵,似是有人在暗处高声催促她:快逃,快逃!
柳V抚着她的脸庞,神情阴鸷:“我不想管你太严,但是阿婵,你这样太让我失望了。”
陆卿婵声音颤抖:“是你在闯入歧路,容与,现在放了我,我还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她不知道该怎样将这话说得更有气势。
柳V身上的压迫感太强,让陆卿婵的心底不由地泛起绝望,肺腑里也涌起忽轻忽重的滞塞痛意。
眼前的这个人,不择手段,阴狠刻薄,完全没法相与。
他的欲念、他的行为、他的想法,全部都是病态的。
但柳V没立刻反驳,还是让陆卿婵忍不住地生出希冀,她小声地唤道:“容与……”
她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像小孩子似的晃动他的手臂。
就当陆卿婵以为柳V要良心发现的时候,细微的金属响动打消了她所有的幻想。
情绪的爆发就是在琐碎的瞬间,她怔怔地望向足腕上的锁链,仿佛听见了冰面裂开的声响。
柳V温柔地俯身,在她的耳侧说道:“阿婵,我是爱你的。”
第三十章
有什么东西在陆卿婵的眼前崩塌了。
她身躯颤抖, 心房像是被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攥着,连吐息都停滞了片刻。
柳V轻握住她的足腕,指尖落在她的踝骨上, 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那姿态像极了把玩玉石, 独占与掌控的欲念昭然若揭。
陆卿婵的唇张着,嗓子却是哑的。
极度的震恐让她一时之间想不出要说什么,她甚至没能理解柳V话里的意思。
他爱她吗?
这就是柳V表达爱的方式吗?
在裴家、薛家小姐来做客的时候, 他会给她们写词,会给她们画丹青,还会陪她们一起骑马。
琅琊柳氏家风清正, 柳V不是陆霄那种不通情爱的郎君,他比任何人都懂得男女之间的礼仪。
只要他愿意, 没有姑娘能拒绝他。
陆卿婵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她,就只余下胁迫和占有?
当柳V俯身揽住她的时候, 陆卿婵发疯般地推拒起来, 她的眼睛通红,隐隐有些崩溃地说道:“我受不了, 柳V, 我受不了你!”
积压在心底的所有绝望,好像都在此刻爆发了。
“没有你这样做事的……”陆卿婵的嗓音沙哑, “我们一起长大, 生活在一处整整十年,你将我当朋友、妹妹, 可从未生出过情爱!”
她的情绪像暗涌的潮水,倏然越过了忍受的边限。
陆卿婵低声吼着, 眼泪都快要落了下来:“那时候我多喜欢你,你随便说的话我都牢牢地放在心底,你随手给的东西我都好好地珍藏起来。”
她垂落的手指渐渐收紧,连手臂都打着颤。
“哪怕是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没有怨恨过你。”陆卿婵哑声说道,“我只会难过自己还不够好,门第也太低,配不上你。”
自从遇见柳V后,这段晦涩的回忆被接二连三地翻出。
对陆卿婵而言,就像是早已结痂的旧疤,被一次次地掀开。
但此刻她实在是太绝望了,她不知道要怎么逃,她甚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变成现今的模样。
“我走的时候你是什么说的?你不想我远嫁,觉得我趋炎附势,意图攀附高门!”陆卿婵声嘶力竭地说道,“现在来说爱,你不觉得太迟也太虚伪了吗?”
肺腑里的痛意悄无声息地加剧。
她的眼眸湿润,视线亦有些模糊起来。
陆卿婵终于还是没能遏制住泪水,她声音低哑地说道:“你不过就是看不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占据了,方才感到遗憾和不甘。”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隔着衣衫,玉佩的触感不甚明晰,却还是让她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陆卿婵的胸腔里空荡荡的,这枚游鱼玉佩无声地取而代之,成了她的心骨。
“我不想被你这样作践,有什么错吗?”她哭着说道,“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在拯救我?是不是还觉得我应当感激你的恩情?”
柳V的手落在陆卿婵的后背上,轻轻地为她顺气。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动,不再是那般的沉静和死寂。
柳V拭去她眼尾的泪水,低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婵。”
“不是我想成什么样的问题,柳V。”陆卿婵嗓音嘶哑地说道,“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不喜欢我。”她继续说道,“现今我不喜欢你了,你又想将我夺回去,不是因为爱,只是占有欲在作祟。”
陆卿婵挑着最难听的字眼,直白地说道:“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一看到你,我就难受!”
她哑声说道:“我都快要忘记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刺进柳V的心口,血无声地流,痛意尖锐到锋利,有种莫名的麻木,就好像这三年里每一个不眠之夜里的悸痛。
柳V不是不明白症结之所在,他只是总觉得事情还有转圜。
当年陆卿婵定亲时,他恨极了这个姑娘。
说她水性杨花都是含蓄的了,前脚还在与他诉真情,后脚就要嫁予旁人。
世间怎会有这般薄情的人?
他恨她,恨她走得太急,恨她定亲太快,恨她婚事美满,恨她琴瑟和鸣。
但柳V更恨的是,当年没有及时去提亲。
他忍了三年,最终还是觉得应当将她夺回来。
陆卿婵那般薄情的人,连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他都这么薄情,应当也对赵崇没多少情谊。
“不是占有欲,阿婵。”柳V声音很轻,像是害怕会吓到她,“若是占有欲作祟,三年前我会从你的婚礼上将你抢走。”
他低柔地说道:“你不是不爱我了,阿婵,我们只是分开得太久。”
“等回河东以后,我们有大把的时光在一起。”柳V无声地握住她的手,“到那时候,你一定会再喜欢上我的。”
陆卿婵觉得有些累了,她觉得柳V不可理喻,更觉得她跟柳V是永远都解释不清的。
她在这个人身上受过最重的伤,一见到他那双眼睛,她就会开始难过,所有不堪的记忆都会在转瞬间涌上来。
她就是不想要再重蹈覆辙。
陆卿婵声音低哑地说道:“不会的,我永远都不会再爱上你了!”
心底的积郁如有实形,让她禁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肺腑里的痛意越来越重。
等到血迹从指缝间溢出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懵然,但柳V的神色却霎时难看起来。
他高声唤道:“阿婵!”
眼下的光影忽隐忽现,而后像灯盏碎裂似的猛然归于昏黑。
陆卿婵的身躯摇晃,像坠花般倒在了柳V的怀里,那一刻他陡然明白陆霄抱着陆卿婵过来时的恐惧。
她经不起摧折了,连阵稍冷些的风,都能使她坠落。
*
陆卿婵昏得彻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有道低沉的声音在唤她:“卿婵,卿婵。”
那人似乎哭过,声音沉痛又深情,像是将她视作性命。
陆卿婵却只觉得烦躁,想令人将他赶走,她努力地抬了抬手指,声音细弱地说道:“小陈……赶出去……”
含章殿里静谧死寂,长公主原本皱着眉,听见陆卿婵这句梦呓似的声音,突然变了神色:“让江医正快过来。”
赵崇也愣在原处,他没想到他竟还真将陆卿婵给唤醒了。
长公主低声问道:“她说的是什么?”
赵崇有些尴尬,但在长公主锐利的视线逼迫下,也不敢说谎,便委婉地说道:“卿婵唤的是一名身手不错的护院,许是梦见野猫野狗,想令人将其赶出去。”
长公主的柳叶眉弯起,她冷笑一声:“你就是那只野狗吧。”
她说话向来如此,侍女也跟着发出几声低笑,赵崇脸颊绷得发酸,却也只能继续保持笑意,竭力地将情绪压下来。
好在江医正来得及时,他撩起衣摆就往殿内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许多年轻御医,一群人如鱼贯般走进内殿。
走在后面的御医眼很尖,睁大眼睛高声说道:“陆学士的手指动了。”
陆卿婵思绪昏沉,听到有人唤她“陆学士”的瞬间,猛地清醒了过来,眼前还是有些模糊,她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身。
舌根是苦涩的,也不知昏迷时被喂了多少药。
浅金色的帷帐富丽堂皇,陆卿婵呆愣愣地转过头。
和神情凝重的御医们对上视线时,陆卿婵自己先困惑了起来,她这是在何处?柳V呢?
江医正蔼声问道:“学士可还有什么不适?”
陆卿婵揉了揉额侧的穴位,刚刚苏醒不久,头痛欲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低声说道:“头疼……”
她低眉垂首,声音细弱。
“有什么止疼的药吗?”长公主蹙眉说道,“先让她服一些。”
陆卿婵的意识不是那么清醒,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她才发觉长公主和赵崇也在。
江医正犹豫地说道:“陆学士刚刚苏醒,若是服下止疼的药物,又该昏睡过去了。”
在诊治上,医官是有绝对的发话权的。
可众人皆知长公主的脾性,饶是江医正也只能委婉地劝阻。
侍女端来温热的淡茶,茶水清甜,消减了口中的苦意,浸润肺腑,连四肢百骸都舒畅起来。
饮下以后,陆卿婵长舒出一口郁气,身上也觉得好转许多。
她轻声应道:“我没事的,殿下,或许就是睡得太久了。”
江医正还是仔细地为陆卿婵号了脉,确定她的身子没什么大碍以后,众医官方才离开,只留下两位御医在殿里当值。
长公主起身去看了眼方子,陆卿婵的跟前便只剩下了赵崇。
他的眼底一片乌青,眼睛里也满是血丝。
赵崇攥着帕子来到陆卿婵的跟前,瞧那神情好像是给她哭丧似的。
“卿婵,你可算醒了!”赵崇如同劫后重生,感叹地说道,“你若是再不醒,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他的这套说辞,陆卿婵已经听腻。
她环顾四周,隐约猜到这应是宫里的某处殿阁,却还是没想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
陆卿婵低声问询道:“我怎么在这里?”
赵崇还没开口,长公主便走回来了,她生得雍容华贵,美得极有冲击性,被那双丹凤眼扫过来时,陆卿婵的心绪倏然乱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畏惧长公主,而是因为想到了柳V的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