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人的面孔,但就好像披着人皮的异兽。
陆卿婵的耳边轰鸣,她总觉得此刻段明朔的身影,正在和中秋夜那晚的赵崇不断重合。
只是这一次,没有王雪识的迷药来助她了。
段明朔也不是赵崇那种草包,他一只手就能让折断她的腿骨。
他的话语恶心,但更令陆卿婵想要作呕的是他在做的事。
隔着厚重的狐裘,那双手肆意地抚上了她的腿。
没有爱怜的意味,有的只是想要侵占和伤害的迫切念头。
“别……”陆卿婵控制不住地颤声唤道。
段明朔的气力没有收敛,腿骨处的剧烈痛意让她身上瞬时又泛起冷汗。
他慢声说道:“你胆子太大了。”
“今日敢纵火,明日是不是就敢杀人?”段明朔的手陷在狐裘里,“说话。”
陆卿婵忽而又想起柳V。
她失神片刻,但就那刹那的愣神,也被段明朔抓住了。
“不要以为柳V来了,你就能逃出生天。”他随意地说道,“还没有我看上的猎物,能离开我的掌心。”
成德军守东大门,河东军守西大门。
眼下若是有谁能抗衡段明朔,那便也只有柳V了。
陆卿婵很久不曾想起过他,她的心底空荡荡,可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就会觉得悸痛难受。
柳V不会来救她的,也没有义务来救她。
就像过往的无数次。
陆卿婵的腿忽而轻颤了一下,踝骨处是那只银镯,被藏在袜里,微微凸起。
这是柳V给她的二十岁生辰贺礼。
他说,要是不喜欢的话,下次会给她新的贺礼。
她可能等不到新的贺礼了。
腿骨间的痛意逐渐变得麻木起来,陆卿婵睫羽抖动,泪珠洒落,如若晶莹的露水。
她突然卸下了防备,用破碎的低吟唤道:“疼……”
陆卿婵松开拥着的狐裘,声音里也带上哭腔。
段明朔的眼像是暗夜里的狼,此刻复又泛起晦涩:“要做我的俘虏吗?”
她的哭腔充满暗示,他的话语更是昭然若揭。
可即便这样说,段明朔仍然没有松开陆卿婵的腿骨,用快要掐断她小腿的力道,耐心地说道:“不会有人敢再忤逆你的权威,也不会有人敢再利用摧折你。”
他蛊惑地说道:“你会成为我的人,会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你对王雪识也是这样说的吗?”陆卿婵咬住嘴唇,用颤音说道。
段明朔原本的神情还有些冷,此刻却如若春风拂面。
“不是。”他低声喃喃地说道,“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你,她是她。”
段明朔的话语似是有些别的意味,他的眼底泛起少许柔情:“你这话既辱了我,又辱了你自己。”
陆卿婵垂着眸子,她推拒着他,低声说道:“别骗我,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她的眼里含泪,视线却始终凝在段明朔腰间的短匕上。
那锋刃是很尖锐的,跟柳V的那柄长剑相比,也不差些什么。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段明朔轻叹一声,“你该知道我为了你,放弃了多少的。”
他很轻地揽住陆卿婵,似是对她用情至深。
她带着鼻音,哭得梨花带雨地说道:“你们男人就会哄骗人,我才不相信……”
段明朔拥住她,低声安抚道:“我跟赵崇、柳V他们不一样。”
陆卿婵越哭,他心里越冷硬不起来。
但就在下一瞬间,冰冷的刀刃刺透了他的胸膛。
刀光明丽,胜逾新雪。
第五十六章
血溅到了陆卿婵白皙的脸庞上, 她的眸子深黑,映不出一点光亮。
她紧紧地按住段明朔,将这个拥抱加得不能再深。
他的脸上满是惊愕, 似是觉得自己踏入了一场幻梦。
陆卿婵的心房剧烈地跳动着, 她的手却没有分毫颤抖, 攥着碎瓷死死地掩住段明朔的唇。
他的瞳孔放得很大,渐渐地不那么骇人。
也不那么像暗夜里的狼匹。
她禁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使君。”
“我也知道我杀不了你。”她咳了两声,带着病气说道,“卿婵也是迫不得已, 还请使君多担待。”
陆卿婵的面容清婉,即便脸上沾着血, 依旧瞧起来像个柔弱姑娘。
方才哭得太多,她的眼眶甚至还有些红。
段明朔的唇边溢出汩汩的鲜血,他连话都说不出, 却仍然没有放弃挣扎, 猛地伸手探向了陆卿婵的脖颈。
方才他还怜香惜玉,觉得安启太狠。
现今他用的力道却远甚安启。
段明朔是自幼摸爬滚打, 才坐到现今的位子的, 不知遭过多少次的刺杀与袭击。
即便刀匕刺透胸膛,仍然能够紧紧地扼住她的脖颈。
他眼底是赤/裸裸的杀意和憎恨, 似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
陆卿婵身躯颤抖, 鼻息细弱,眸子里含着一汪水, 滴滴温热的眼泪落在段明朔的手上。
她极力地做出可怜的姿态,握紧刀匕的手却没有放松, 利落地拔出,再重重地捅进他的胸膛里。
陆卿婵的手被鲜血濡湿,连衣襟也被浸透。
段明朔这个人,生自漠北,性子也极冷酷,血倒是与常人一般,温热如注。
这个怪诞的想法忽然涌了上来。
陆卿婵从来没有杀过人,她甚至也没有怎么伤过人。
唯一一次大胆地使用利刃,是将剑刃朝向了自己的脖颈。
现今想想,与其伤害自己来令别人痛苦,还不如去直接伤害旁人。
段明朔闷哼一声,他的手指逐渐放松,无力地垂了下来。
想他一代枭雄,应当也是第一次栽在女人的手里。
陆卿婵将碎瓷往他的喉口送去,确保他不会再发出多余的声响。
她的指尖被鲜血浸透,但惊奇的是,她并没有被浓重的血锈气所震慑到。
心房在怦怦地跳动着,反倒被一种别样的快意所侵袭。
“使君别怕,我替你试过了。”陆卿婵很轻声地说道,“随军的医官医术十分高超。”
“我真没有要杀你的意思。”她又说道,“只要我能顺利离开,我保证使君马上就能得到救治。”
段明朔的命很硬,陆卿婵可以确定,如果她决意要杀他,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弄死她的。
那双充斥野性的、狼匹一样的眼睛,此时并没有多少神采。
段明朔看了她一眼,做了一个手势。
陆卿婵没有看懂,但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段明朔还想活命。
这就太好不过了。
陆卿婵试着将他深重的身躯拖起,她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段明朔现今重伤,可她也处在病中,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环视了一下营帐里的环境,忽然瞧见营帐里还放着一只箭袋和一柄弓,似是安冉的物什。
陆卿婵将弓箭直接取走,而后直接将营帐里的一个高大装饰踹倒,将外面的人引了进来。
安启在外间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令女儿进去探看。
安冉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便瞧见那满地的血迹,她瞳孔紧缩,直接闯了进去。
瞧见的便是柔弱病重的陆卿婵,正将短匕架在段明朔脖颈处的场景。
“给我一匹马。”她低喘着气,眼睛通红地说道。
安启的脸色也瞬时大变,他亦是怎么也没想到,陆卿婵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竟能挟持得了段明朔。
“你疯了!”安冉厉声说道。
她目光灼灼,陆卿婵却好似没看到一样。
陆卿婵只是重复了一遍:“我说,给我一匹马。”
那短匕似是段明朔的,此刻却被她握在手心里,熟稔地贴在段明朔的颈侧。
她的脸上仍带着病气,苍白的脸庞沾染着鲜血后,显得越发脆弱。
段明朔的嗓音破碎,沙哑至极,他艰难地从喉间溢出一声:“……给。”
他似是还想要做什么手势,但陆卿婵却直接用短匕在他手背上划了一刀。
他们之间有些靠手势来交谈的法子。
她看不懂,自然不能容许段明朔来做。
这一幕却看呆了一众军士。
眼前的这个冷酷心狠的女子,真的是前几天那个整日掉眼泪的娇气姑娘吗?
饶是安启也不由地心惊起来,他慌忙地朝侍从怒吼道:“快去备马!”
“你冷静些,陆少师!”安启试着与陆卿婵交涉,“我们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使君也只是来看看你,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他这个人是有些轻佻的,在危机时刻却又有些能挑事的样子。
可安启越是显示出能力才干,陆卿婵对他越放不下心。
她的心弦始终紧绷着,旋即又想到此人到底是段明朔选中的,怎么也不会是绣花枕头。
等到马匹备好后,陆卿婵紧张的心情才缓和少许。
她令所有人都远远地退去,又仔细地审视过周遭是否有弓箭手埋伏,才敢走出营帐。
黎明将至,夜空是浓郁的深黑,隐约又透出一抹炽热的光亮。
陆卿婵发狠地又给了段明朔一刀,确保他性命垂危后,方才纵身上马。
没人知道,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若不是段明朔逼得太狠,她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不择手段的一面。
上了马以后,陆卿婵再也没有管顾。
她将短匕插在靴子里,便拼了命地向着深重的黑暗里赶去。
陆卿婵也不知现今在何处,她只知道她要向西而行。
只要能摆脱河阳军,她就还能寻到生路,若是能够遇到援军,自然是更好。
深黑的密林里,仅有一条小径。
陆卿婵咬紧牙关,打马闯了进去。
走过无数个岔路后,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朝阳就被压在浓黑的夜空之下。
那缕缕的日光如同点金,映照在陆卿婵单薄的脊背上,经过漫长的跋涉,她已经精疲力尽。
追兵就在身后,河阳军的这些人多得是亡命徒。
当听到利箭破空的声音时,陆卿婵就知道他们真的快追上来了。
她紧紧地握住胸前的游鱼玉佩,拼尽全力地往西而去。
周遭的声响纷乱,似是还有一支军队就在左右。
陆卿婵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当看到道路的尽头是陡崖时,她的心里只余下了绝望。
水流湍急,重重地拍打在礁石上。
她的眼眶酸涩,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可那铁蹄齐齐踏在地上的沉重声响,已经快要将她包围。
陆卿婵甚至不敢回过身,利箭破空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几乎可以感受到军队的至深杀意。
她只能在心里拼命地希冀着,来的是勤王的援军,而非是河阳军。
她都走过那般多的岔路,总不会还能被他们捉住吧。
当瞧见远处高高骑在马上的人是安启的时候,陆卿婵便明白她是没法摆脱命运了。
陆卿婵将游鱼玉佩握得越来越紧,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已然崩溃。
但她还是看了眼那陡崖。
有巨大的石块滚落下去,堕入萦绕在山壁的薄云里,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随着安启一起过来的是一支精兵,远远地就能令人感受到那阵锐意。
似是河阳军,又似是段明朔的亲军。
看来他是着意要她死了。
陆卿婵很绝望开始想,是落入他们手中更痛苦,还是坠落悬崖而死更痛苦?
军队的行进速度极快,几乎没过一息的功夫,安启就到了陆卿婵的跟前。
他的神情极是冷酷,眼底满是杀意。
陆卿婵也是这会儿才清晰地忆起,他也是浴血多年的悍将。
安启看她时,就像是在看一只不驯的鸟雀,他冷声说道:“陆少师还真是果勇,这回是在下识人不清了。”
陆卿婵裹紧外衣,黎明前的寒风带着怒号呼啸。
她的身躯瘦弱,若是风再大些,几乎就要将她吹走。
震慑的冷箭擦着陆卿婵的发丝飘过去,她的发带早就飘落,乌黑的长发被冷风高高地吹起,将那张带着病气的苍白脸庞尽数显露出来。
她没有开口,手指已经冻僵,但仍是紧紧地攥着缰绳。
安启没有直接令人射杀她,而是令人将她缓缓地包围住,似是在享受这种慢慢杀死猎物的快乐。
陆卿婵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怕这马发疯,将她往狼匹的口中送。
许是因为真的濒临死地,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放松。
身后就是万丈陡崖,可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比落到这群人手里被肆意折磨得好。
陆卿婵的脚又落在地面上,她的身子虚软,就像是踩在云上似的。
她抬眸看向神情冷酷的安启,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长久以来,前朝成阳公主一直都被当做水性杨花的浪荡/女子,为了保全性命,甚至甘愿更易七夫。
可是在高祖篡位时,她却毅然决然地选择自焚而死。
此事众说纷纭,徒留一段唏嘘。
然而在此绝境,陆卿婵陡地想明白成阳公主到底因何而死。
她辗转在各路枭雄之间,为的不是保全性命,或许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够复国。
可当实力最强劲的高祖篡位后,这个愿望便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而且她作为前朝公主,是势必要被纳入新朝后宫,与敌为侍妾的。
乱世里的女人,既悲凉又无奈。
更可悲的是,心中存着理想的女人。
成阳公主的死绝不是简单的自焚,她是殉国而死――
她不愿苟且偷生,更不愿与仇雠共枕,然而她这样果勇的死却只被解读为风月。
陆卿婵牵着马匹的缰绳,艰难地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她总还想要保持少许公主少师的体面。
但肺腑里的痛楚越来越甚,长久的高热将她最后的精气神也全都消耗殆尽。
眼前阵阵地发黑,陆卿婵连游鱼玉佩都快要握不住。
背上还有箭袋和一柄长弓,她本想将之作为最后的武器,如今却成为累赘,将她的身子都要压垮。
陆卿婵把杂乱的物什都取了下来,连靴子里插着的短匕也抽了出来。
安启神情忽动,漠然地骑马上前,几乎就要跃至她的跟前。
他身形高大,将那缕微弱的日光挡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