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隔壁厢房里儿子的痛呼声,王氏的神色突然一变。
她又像个母亲似的,拎起衣裙便向里间走去:“怎么了,阿崇?”
*
“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柳V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就是因为王雪识救了赵崇,他便对她情根深种了?”
侍从将收整来的文书依次放进木盒里,耐心地解释道:“是的,使君。”
“两人虽是表亲,但第一次有交集是在赵郎君来河东那年。”侍从低声说道,“太原府一直严管拐卖孩子,那人牙子现今还在牢狱里囚着。”
他继续说道:“审讯的文书,属下也放进去了。”
木盒里文书繁多,但又井然有序。
柳V忽然问道:“事发的那天,陆卿婵在做什么?”
恰在这时,柳宁缓步走了进来,他的声音平和:“都备好了吗?”
柳V微微颔首。
“此去洛阳,是为社稷,”柳宁轻声说道,“但兄长亦希望,你能为自己。”
柳V神情微动,低声说道:“好。”
第五十四章
临近正午, 冬日灰败的天空终于稍稍放晴。
看着从层云中倾泻而下的日光,陆卿婵的心情好转许多。
洛阳哪里都好,就是冬天太过阴沉, 常常见不到阳光。
陆卿婵站在庭院里, 觉得出太阳后连吐息都顺畅许多, 滞塞在肺腑里的沉重痛意,像是冰雪化开一般,缓缓地消减着。
她正抬手抚上胸口时, 侍从过来笑着说道:“夫人,张府尹有信了!”
陆卿婵眉眼弯起,没有去纠正他的称呼, 而是先将书信拿了过来。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侍从边向她解释道:“张府尹之前在偃师耽搁了一段, 马上就能回来了。”
侍从高兴地说道:“夫人,听说四方勤王的援军也快到了。”
陆卿婵也长舒了一口气。
眼下叛军压城,她还真有些担心张逢会有不测, 他不仅是河南府的府尹, 还是这东都最重要的中流砥柱。
若是张逢还在,洛阳现今兴许就不会乱成这个样子。
有援军就更好, 这几日东都如同围城, 消息愈加纷乱,即便是她也有些迷乱。
陆卿婵舒快地提笔回信, 而后遣人送给河南府的韦少尹。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她心情好,连午膳也稍稍多用了些。
陆卿婵捧着杯盏, 浅浅地饮了些茶水。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忽然袭了上来,她的身躯晃了一下, 然后便倒在了软榻上。
候在外间的侍女吓了一跳,紧忙高声唤道:“快些来人!夫人晕倒了!”
一个婆子匆忙走了过来,将陆卿婵扶抱起来:“这可怎地是好?下午咱们便要走了呀!”
“先请府医吧。”另一个婆子说道,“夫人还在病中呢!”
这两人都不是常在陆卿婵院里侍候的人,只是刚好路过这边,侍女面露感激,紧张地说道:“好,我现在就去请!”
那婆子继续说道:“顺便遣人与老夫人也说一声吧,现今夫人突发急病,还是请老夫人做定夺比较好。”
侍女重重地点头应道:“好!”
等侍女离开后,两个婆子将陆卿婵扶起,然后小心地将桌案上的饭食和茶水清理干净。
陆卿婵用的并不多,但也足够叫她昏迷到出洛阳城了。
两人面露得意,盘算着事成后会得多少赏赐。
*
陆卿婵苏醒的时候,车驾已经驶出城门。
西门人满为患,多的是想要外逃的人,他们走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府尹张逢回城。
风尘仆仆,又声势浩大。
张逢那张面孔如今已不是面带沧桑,他的鬓角斑白,高坐在马上,简直就像个中年人了。
尽管如此,围在城门边的众人还是发出了高声的呼唤声。
张逢在洛阳这些年,颇得民心。
但在路过赵家的车驾时,他突然莫名地看了一眼。
王氏坐在马车里,吓了一跳,但张逢却没有过多盘问,只是跟侍从说了句什么,便骑着马走开。
她深切地庆幸自己的明智之举,早在离开宅邸前,她便将车驾都好好地遮掩过,叫谁也看不出这是赵家的马车。
陆卿婵就是在这之后醒的,她的头痛欲裂,艰难地坐起身来。
狭窄的车驾里只有她一人,稍稍仰头就会碰到额头。
陆卿婵的手腕被粗绳绑缚着,她费了许久的功夫,却只将腕间弄得满是红痕。
唇也被丝带绑住,她拼尽全力,也只发出了破碎的低吟声。
陆卿婵仍然在发着高热,她昏昏沉沉地蜷起身子,一番折腾后,连挣扎的气力都消减许多。
当她的后腰碰到一尊玉像时,陆卿婵忽然明白这是在哪一驾马车上。
那是一尊送子观音的像,是许久前陆卿婵去陆府时,杨氏硬为她请来的,一直放在车驾的后方。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陆卿婵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将她迷晕带走的法子定然是王氏想出来的,赵崇做事常常会优柔寡断,纵然是想害她,也想不出这般迂回的法子。
王氏不顾一切地带她走,恐怕不是为了保全的她的性命。
陆卿婵的心弦绷着,她莫名地想起被王氏害死的那些庶子、庶女,又想起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侍妾们。
她艰难地挪动身子,试图用手肘将玉像打破。
精致的檀木盒不知在何时被打开,里面的观音造像坦露出来,只消再多一分力气,就能将之打碎。
正当陆卿婵快要成功时,外间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
马车剧烈地颠簸,像是走到了崎岖不平的路段,又像是遇到了埋伏与陷阱。
她蜷缩着身子,但额头还是磕碰了一下。
丝带被她唇舌间呵出的热气浸得滚烫,陆卿婵的身躯不断地颤抖着,终于在马车再度颠簸起来时,将那玉像弄碎在地上。
外间的声响越发纷乱起来,似是有阴兵过境。
她无暇顾忌太多,用指尖夹起那碎瓷,开始划磨腕间的粗绳。
一只手解脱出来后,陆卿婵当即就将唇上覆着的丝带解下,她低喘着气,眼睛也微微泛起红来。
而后她快速地将粗绳整个磨开,让两只手都解放出来。
陆卿婵将碎瓷拢在一边,她将耳贴在车壁上,试图听清外边发生了什么。
好吵,但车壁太厚,又听不清晰。
她便试着将帘子掀开少许,夜色深黑,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陆卿婵有些悲哀地发现,车驾的窗子被用木条紧紧地钉上了,除非是从外间打开,内边的人是怎样都无能为力的。
然而就在陆卿婵失落下来的瞬间,一柄长剑直接劈开了那被封死的窗。
她脸色苍白,不住地往后退。
“这便是尊夫人吗?”一个轻佻的声音忽然响起,“还真是貌美。”
他举着火把,那烈烈的火焰极是明亮。
陆卿婵许久没见过光,眼睛都被刺得发疼,泪水无意识地顺着脸庞往下滑落。
那人很轻浮地抬起她的下颌,即使隔着手套,陆卿婵仍能感觉到这是一双属于军人的手,既粗粝又极富有力量感。
若是他愿意的话,只须稍稍使力,就能掐断她的脖颈。
下一瞬,这双手还真的抚上了她的脖颈。
濒死的恐惧让陆卿婵有些茫然,她点漆般的眸子里没有光,也无法聚焦到一处,微微有些失神。
忽而她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我求求您!放过我妻子!”
攥住她脖颈的手稍稍放松,陆卿婵脱力地软下身子,她大口地喘着气,只觉脑中一片迷蒙,连思索的能力都被剥夺殆尽。
须臾,陆卿婵才分辨出来说话的人是赵崇。
“你们夫妻还真是恩爱。”那人调笑着说道,“都到这关头了,还想着妻子呢。”
他把玩着手里的金镯,像看笑话似的看向赵崇。
趁这空隙,陆卿婵艰难地定睛抬眸,她终于看清眼前黑压压的不是虚空,而是披坚执锐的军士。
正是这些天压城的河阳军。
她心中骇然,赵崇被挟持着,昔日俊朗的面庞发着青,就像是半死的人。
更让她感到震悚的是一旁的王氏,她的手腕如若被直接斩断一般,垂落在下面,淅淅沥沥地淌着血。
然而没人觉得这血腥气恐怖,只是像看戏班子一样,嘈杂地观赏着。
军士的冷漠令人由衷地感到心寒,陆卿婵的指节不断地颤抖着,她的耳边亦是阵阵的轰鸣。
正在这时,忽然又响起了一道欢悦的声音:“大人,那车底下还藏着个女人呢!”
“似是已有了身孕,”他欢欣地说道,“模样生得那叫一个俊俏!”
陆卿婵的心不住地往下坠,与那军士对上视线的时候,她死死地掐住掌心,才没有发出声响来。
那人方才还欢天喜地,此刻见到她,似是看呆了一般。
陆卿婵阖上眼,睫羽低低地向下垂落。
“大、大人……”年轻军士忽然口吃了起来,声音也打着哆嗦,“这、这个女人是不是使君给的画像中的那人?”
方才扣住她脖颈的人,此时也回过头来。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陆卿婵,轻佻地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端详着她的面容。
渐渐地,他的神情由轻佻转为郑重。
陆卿婵心底的绝望愈来愈甚,她的心在不断地往下坠,如同堕入冰窖。
此地已经远离洛阳,又是月黑风高的无人地界,纵然他们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他们。
“将使君的画像拿来。”那人忽然厉声说道。
众人忙乱起来,赵崇脱力般地摔在地上,他的裤脚已被濡湿,那怪诞腥臭的气息弥漫在空中,颇有些令人作呕。
王氏和王雪识亦极是凄惨。
王氏的右手断在地上,血还未能止住。
而王雪识往日白皙的脸庞,此刻也布满了脏污,她痛苦地挣扎着,想要避开那些落在身上的手,却只是被用脏布掩住了口。
陆卿婵的身子蜷缩在车驾中,年轻军士将画像拿来以后,那将领便掰过她的脸庞,细细地察看起来。
她的脸颊滚烫,眼神亦极是迷离。
平日嫣红润泽的唇,此刻都干得起了皮。
“你真是陆卿婵?”那人正色道,“在我跟前,最好说实话,姑娘。”
他的手摩挲着着画像,眼神冷得如同厉鬼。
陆卿婵此时也快要崩溃,持续的高热让她没法一直保持冷静和理智,尤其是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
他们或许能忽略血腥的气息,她却没法忽视。
车驾里非常狭窄,可陆卿婵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挑动她的心弦,将她往绝望的深渊里面逼去。
她艰难地说道:“我是……”
说完以后,那将领忽然放开了她,他朗声说道:“真巧啊,陆少师。”
“某还以为要大费周章才能寻到您,没想到就这样遇见了。”他舒快地说道,“还真是有缘啊!”
“赏!重重有赏!”他将那画像递给年轻军士,满脸的喜悦。
陆卿婵的手撑在车驾的边沿,本就苍白的脸庞尽是病气,她气若游丝地低喘着。
那将领将她从车驾里抱出,向着赵崇等人说道:“都滚吧!”
赵崇的目光仍定定地看向陆卿婵,他失神的眼此刻浸透了复杂的情绪,似是想要拼尽一切将陆卿婵抢回来,又似是想要再看她最后一眼。
王氏和王雪识却已为他做出了选择。
两个女人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王雪识更是直接给了赵崇一巴掌,让他从迷乱中清醒过来。
赵崇如梦初醒,深深地埋下了头。
三人向着那将领叩首,而后飞快地上了马车,连财物都没敢取,就急忙扬长而去。
徒留灰蒙蒙的烟尘,和地上那截苍老的手。
血水尚未干涸,浓重的铁锈气始终有残留,一阵夜风吹过便蔓延开来。
陆卿婵的胃里翻涌着,她不住地想要干呕,身子又虚软又无力,只能被强硬地抱到马上。
与她同乘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似是那将领的女儿。
她的手很粗粝,轻易地便将陆卿婵抱了起来。
陆卿婵的身子都是滚烫的,这女子没有带手套,当即便感觉到了:“爹,她好像发热了!”
那将领扬声道:“先将她带回去再说。”
陆卿婵许久不曾骑过马,军士的行进速度又快,她的身子都快要散架,连坐在马上时也忍不住地想要蜷起身子。
等马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就要直接从马上坠下来。
身子是滚烫的,但陆卿婵却觉得越来越冷。
她的身体好像快要到达极限,然而这还只是噩梦的开始。
河阳军毗邻东都,而这些人的口音却有着明显的燕地色彩,陆卿婵浑浑噩噩地想到,或许段明朔就是借兼领河阳藩镇的机会,将人悄无声息地换成自己的。
成德军最是骁勇善战,数年来守着国土的东大门,不知与突厥鏖战过多少次。
然而这把利剑的锋刃朝向内的时候,它的锋利才终于显露。
军营里的环境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不错。
医官仔细地为陆卿婵把了脉,又有侍女轻柔地喂她喝下参汤。
确定她只是高热,并不会马上就死后,无止境的审讯便开始了。
审讯的地点就设在军营里,甚至还有无数的侍女和医官候在陆卿婵侧旁,喂她服药用膳,好确保不会危及她的性命。
审讯的内容,广泛到没有边界。
陆卿婵也终于明白,段明朔为何一定要抓她。
她毫不怀疑,就算她没有在洛阳城外被他的人抓住,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绑架出来。
她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从昭阳殿到河南府,从长公主到张逢。
恐怕段明朔早就看她不顺眼,想要将她除之后快,但想到陆卿婵身上的价值,终究是变了念头。
可他想错了,她虽然在中枢许久,却一直都是闲职。
陆卿婵从未接触过机密,连许多要紧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
她知道的消息,还不如长公主与张逢的侍从要多。
段明朔却好似不这么想。
他人远在成德,却时时把控着这边的动向。
陆卿婵能感觉到审讯的侧重点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尤其是在被问到柳V时,她都开始有些懵然了。
审讯的人却以为寻到了突破口,更多地询问起来。
陆卿婵渐渐地分不清昼夜,她像是沉浸在一场漫长的梦魇里,能够把握住的只有袖中的碎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