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跟陆卿婵也快要算是两清了。
在赵崇沉默思索的时候,王姨娘飞快地誊抄完了这纸休书,她忍不住地问道:“那我何时才能算是阿崇哥哥的妻呢?”
她眼里透着些孩子气的天真与烂漫,赵崇心神微动。
一直被娇宠、疼爱长大的表妹,跟自幼就被教导成为贤淑女子的陆卿婵,有着天差地别。
表妹明媚如暖阳,热情开朗,而陆卿婵总带着些阴郁之气,别扭内敛。
还是像表妹这样的姑娘更适合他。
赵崇缓声说道:“将这张休书盖上我的私印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休妻的程式其实比和离要简易得多,只要男方下定决心,女子就算再不情愿也无能为力。
而且他们的财产一直没有混淆在一处,也不必忧心以后陆卿婵会状告。
王姨娘的眼里闪着泪花,此刻那泪光却像是炽热的灿阳,赵崇的心中又是一阵酸涩,这三年来表妹何尝不是受尽委屈?
她一个大家闺秀,却与人做妾室。
赵崇攥住王姨娘的手,陪她一起在休书上盖下印章。
两人的身躯紧紧地贴合在一处,就像是再恩爱不过的夫妻。
赵崇温声说道:“等祸乱平定后,我一定会补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好。”王雪识眼含泪光,回身抱住他。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二人的确是相爱的。
王氏含笑看着儿子与儿媳,心中也舒快到了极致,若不是还要察看行囊,她还真想看看陆卿婵见到这纸休书,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赵崇和王雪识挽着手走过去时,陆卿婵才刚刚睡醒。
她久违地又梦见了那满池的莲花,但坐在她身侧的柳V这次却没有垂眸拨水,他的眼里有些焦急,声音却还是很轻:“别害怕,阿婵。”
他像是很害怕失去她。
是了,柳V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她。
他心里有无数的恶欲,想要将陆卿婵困在方寸之地,但一想到会失去她,他便会开始无底线地妥协。
陆卿婵揉着额侧的穴位,慢慢地坐起身。
她的身上还是滚烫的,额头和面颊都热得惊人,呵出来的喘息都像是要灼烧起来。
身上提不起任何的气力,不止腿脚,连带手臂和指节都是酸软的。
肺腑里的滞塞痛意更是愈加深重,让陆卿婵有种无时不刻都浸在水里的错觉。
她抬眸看向赵崇和王雪识,就像是在看两个不速之客。
但陆卿婵还未开口,王雪识便忍不住地笑着说道:“陆姐姐,你不是一直想和离吗?你瞧瞧这是什么?”
她的笑靥如花,甜美至极。
第五十三章
陆卿婵的面容苍白, 脸颊却又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她伸出手轻轻地接过那页纸,是休书。
并不长,却将她的罪过书写得淋漓尽致, 且着重地对她“目无尊长”和“三年无出”的罪责大书特书, 言辞尖锐, 像极了泄愤之语。
就是不太像赵崇所书,更像是女人的手笔,连这字迹也是。
陆卿婵的心里没有悲喜, 只觉得荒诞,又有几分好笑。
赵崇的脸庞绷着,略有些不自然, 他大发慈悲般地说道:“虽是休妻,但在外我不会同任何人讲是我休了你, 你也只当我们是和离便可。”
他的脚步虚浮,眼下也带着一层青影,像极了溺于美色, 已然开始亏空的男人。
陆卿婵的神情很平静, 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好。”
她的容颜温婉,情绪没有分毫的波动。
陆卿婵随意地将休书对折, 然后放在了床边的小桌上。
她手里拿着的仿佛不是那纸滚烫的休书, 而是一封什么无关紧要的书信。
王雪识一下子就失落了下来,她暗暗地掐了赵崇一下, 故意用陆卿婵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夫君还真是软心肠, 你什么时候也待我这般好就成了!”
赵崇没有理会她,仍是看着陆卿婵。
他的脸色略显肃穆, 低声让王雪识先出去,她满脸的不情愿, 却还是在赵崇的温声相劝下走了出去。
内间只剩下陆卿婵。
两人在门口又黏黏糊糊了许久,王雪识娇俏地说道:“你得说句好听的,我才肯走。”
赵崇迟疑了片刻,最终在她耳边轻轻地唤了句“夫人”。
王雪识旋即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她似是推搡了赵崇一下:“好吧!你进去吧!我走啦。”
她的声音始终宛若少女,仿佛未曾承受过世事带来的重压,仍然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陆卿婵撑着手肘,她从小桌案上取出一份文书,执着炭笔静默地勾画起来。
她将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颈侧皎白的肌肤。
像是月光,又像是柔雪。
赵崇一进来就瞧见了陆卿婵如雪般的细长脖颈,当真是跟天鹅一般。
往日贤淑无趣的妻,偶尔露出些许的绮媚,就如那昙花绽放般,叫人移不开眼。
赵崇的唇抿着,声音低哑地说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卿婵?”
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还有没有……”
“我还能有什么想说的?”陆卿婵轻声打断他,“女子出嫁,以夫为纲。”
她说的明明是女德的话语,赵崇却觉得像是被噎了一下。
陆卿婵在文书的底部签下自己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被她写得如若游龙,飘逸又潇洒。
她神态自若,举止中带着名士般的从容。
赵崇心里的那根倒刺又尖锐起来,一股油然的怒意从他的心底升起。
明明是他休的她,怎么搞得像他被扫地出门一样?
“陆卿婵,你就这般薄情吗?”赵崇的身躯禁不住地发抖,“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夫妻三年,在你眼里还不如一份文书重要吗?”
他拿起陆卿婵刚刚打开的那卷文书,高高地举起,似是想要往桌案上摔。
赵崇骨子里的自卑和暴躁,在这一刻全部显现了出来。
陆卿婵很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你最好放下。”
她的眸似点漆,像是一潭幽深的水,透不进光,也没有情绪。
但赵崇就是被震慑到了,他将那文书放下,却抬手就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掼落到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赵崇的低吼声更为刺耳:“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你进门!”
他的眼睛发着红,像是野兽。
陆卿婵最厌烦暴躁的、不能控制脾气的男子,她抬眸道:“你闹够了没有?”
赵崇死死地看向她,忍不住地走近。
他哑声说道:“陆卿婵,你对我当真是一份情谊也没有吗?”
“亏我还想着带你一道回京兆,”赵崇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对得起我的这份心吗!”
他越走越近,快要凑到了陆卿婵的身前。
壁上悬挂着一柄漂亮的长剑,就像装饰一样。
当那冷冷的剑刃落在赵崇的脖颈处时,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玩意儿,这是一柄真正的、削铁如泥的长剑。
他的脖颈并不似女子般细嫩,皮肤甚至有些粗糙,此刻却被划出了血痕。
细细的一道血线,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接着是撕裂般的极致痛楚。
赵崇的身子霎时紧绷起来,他的声音尽数哑在喉咙里,抖若筛糠地将手举起,像是想要证明自己无意伤害陆卿婵。
“你还觉得后悔呢?”她的声音带着寒意,“真不知你是有何脸面说的这话,当初百般哄骗我进门要来掩饰丑事的人,不是你是谁?”
陆卿婵仍在病中,脸色潮红,眼也有些红。
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去年冬天我大病时,你为了能借我打掩护,继续和王雪识出游赏雪,而不肯请御医,方才致使我的病不断加重。”
赵崇怔怔地看向她,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陆卿婵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往下说。
“后来还说成是为病中的我祈福,演了好一出夫妻情深。”陆卿婵的声音如若寒冰,“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曾有那么一瞬想过我是你的妻?”
赵崇的神色大乱,他禁不住地想要解释:“卿婵,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卿婵掩住唇,低低地咳了两声。
她的手从袖间露出,那指节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透着惊人的脆弱。
就像是已经快要凋零的花,连微风不再能够忍受。
赵崇不顾脖颈处汩汩流淌的血,只想将陆卿婵的手指拢在掌心,好好地呵护。
此刻他脑中只余下了这么一个念头,但赵崇颤抖伸出的手却没有被握住,陆卿婵眼神冷淡,就像是在看一个肮脏的物什。
“我不需要你带我回京兆。”她漠然地说道,“我会留在洛阳。”
陆卿婵放下长剑,她没有穿鞋袜,光着脚踩在软毯上,踝骨处闪烁着细微的光亮,就好像是一只银色的脚镯。
赵崇望着她,心里一阵阵地抽搐酸疼,像是在滴血。
他的膝忽然就软了,跪匐在陆卿婵的足边,哀求地说道:“卿婵,我不能留你在这里,东都现今朝不保夕,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没法安眠……”
陆卿婵的心绪才刚刚舒缓少许,又被他突然的举动激得沸腾。
“你都应该庆幸你现今是个闲职。”她愠怒地说道,“若是主政一方,单是弃城而逃一条,就够你在史籍里遗臭万年!”
陆卿婵越发觉得赵崇疯癫,再没有比他更怪异的男子。
一会儿憎恨她,巴不得她赶快死。
一会儿倾慕她,恨不得将她绑缚在腰间。
“休书已成,去寻你的王夫人吧。”陆卿婵用长剑的尖挑起了赵崇的下颌,“下回莫再唤我卿婵,不合礼数。”
她厌烦地说道:“我毕竟也是你的上级,至少也要尊称一句陆少师吧。”
赵崇像是难堪至极,脸色张得通红,颇有些狼狈。
陆卿婵看了眼在门外窥探的王雪识,冷淡地说道:“进来吧。”
王雪识挺着孕肚,在看清内间景象后,瞬时便红了眼眶,她颤声说道:“陆卿婵,你、你怎么能这么对阿崇哥哥?他再怎么说,也是你先前的夫君呀!”
赵崇眼里没有神采,被王雪识搀扶起来后,依然是愣怔的。
他那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逗笑了陆卿婵。
陆卿婵用软布擦净剑刃上的血渍,轻声说道:“你还是自己问问赵崇,方才发生了什么吧。”
她漠然地说道:“还有,你配这样唤我吗?”
“你、你……”王雪识用手指着陆卿婵,面庞气得发青。
但在陆卿婵缓步走上前时,她却忍不住地往后退,就像是被吓怕了一样。
陆卿婵低声说道:“带着他滚。”
王雪识打着颤,眼里含着恨意,还是紧忙带着赵崇走了出去。
内间恢复清净后,陆卿婵才缓缓地回到了床榻上,帷帐垂落大半,就像她垂着的头颅。
她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用指尖拨弄胸前的游鱼玉佩。
一下,两下,三下……
*
王氏勃然大怒,将镇纸猛地拍在桌案上:“她真是这么说的?”
王雪识的眼里噙着泪珠,这会儿已经如同断了线的珠串不住地往下滚落。
“雪识进去的时候,就瞧见郎君被剑抵着。”王雪识哽咽道,“陆卿婵、陆卿婵她还说我不配那般唤她……”
她带着哭腔说道:“姑母,您可一定得为雪识讨回公道。”
王雪识呜呜地假哭起来,像是受尽了委屈。
她这一套只有赵崇吃,但赵崇太讨好她,反倒让王雪识误以为这一套真的可行。
王氏听得心烦意乱,她强忍着怒气说道:“雪识,你先去外间看看车驾。”
“若是没问题的话,”王氏雷厉风行地说道,“我们下午就走。”
王雪识早就盼着离开洛阳了。
这会儿她喜出望外,连哭都忘了哭,紧忙应道:“我这就去看,姑母。”
她离开后,赵崇也没有抬眼。
方才王雪识声讨陆卿婵时,他一直默然不语,像是个木偶。
王氏正在气头上,但看见儿子这幅样子,到底还是爱怜地抚上了他的脸庞。
赵崇的脖颈间缠着软布,他的神情颓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
“瞧清楚陆卿婵是什么人了吧。”王氏咬着牙说道,“我早先便说过,对陆卿婵这样的女人,是决计不能上心的。”
她喟叹地说道:“真是薄情至极。”
赵崇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
王氏抚着儿子的手,慢声说道:“别怕阿崇,母亲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
“卿婵不愿走,我们也有的是法子带她走。”她安抚地说道,“等真回了京兆,她说不定还要感激我们呢!”
赵崇的心里似是有过一番天人交战,但最后他还是说道:“儿子全听母亲的。”
因喉间的伤处,他的声音嘶哑滞塞,有些难听。
王氏将赵崇安顿过后,便寻了信重的婆子和管事过来。
她的脸色不再如方才那般和蔼,满是戾气,甚至有些狰狞。
那婆子听完她说的话后,吓得连连后退:“夫人,少、少夫人可是朝廷命官呀!”
“还少夫人呢!”王氏冷脸说道,“如今陆卿婵不过一介下堂妻,有什么可怕的?”
她冷笑一声:“朝廷命官又如何?这乱世里,连公主的命都难以保全!”
“从前你杀过多少侯爷的子嗣,姨娘也处置过不少。”王氏慢声说道,“怎么到了陆卿婵就不行了?”
婆子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王氏的眼神却陡然凌厉起来:“难道你也被陆卿婵给收买了不成?”
她在内宅多年,这些年很少管府里的事,气势仍旧是那般强。
那婆子瞬时吓得不敢再说话,哆嗦着说道:“夫人,奴婢最是忠心耿耿!”
管事也急忙说道:“夫人莫担心,小的对此类事最是拿手,保准不会出岔子!”
王氏渐渐满意起来,她将方才的话又交代了一遍,而后将一方小盒子交到婆子的手里:“这物什你拿好,只须在陆卿婵的饭里放上两三滴,就足够让她昏迷到天黑。”
她缓声说道:“先留她一条命。”
“等走出河南府的地界后,再处置她。”王氏抚了抚腕间的金镯,“即便是在这乱世里头,也尽量将事做得滴水不漏,免得夜长梦多。”
婆子和管事恭恭敬敬地应了,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