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冬时,陆卿婵大病一场, 就将陆霄吓得不轻,他也被连夜送到了定远侯府上。
但是那时林府医才知晓, 陆卿婵这病并非是一朝一夕,而已经有些时候了,且她在大病的伊始,竟完全没有休歇,仍是像往日那般辛苦劳累。
年关将近,宫里府里有那般多的乱事,都是她硬生生撑着处理干净的。
林府医为她看病时,亦感到心惊。
都说小郎君陆霄自幼有喘疾,须要仔细照看,可在林府医看来,大姑娘陆卿婵这身子才更让人紧张。
而且她自己好像全然未将这愈演愈烈的肺疾当回事。
陆卿婵合上书,揉了揉眉心:“辛苦府医,我先再去睡片刻。”
药在缓缓地煎着,林府医端详着刚写的方子,又将陆卿婵每日服过的药方放在一处,反反复复地思索着。
他本可以直接离开的,但对这宅邸里的侍女,总归有些不太放心,觉得她们笨手笨脚,所以每次过来都会看着。
林府医暗想,早知道将药童和陆府里的人带来几个了。
陆卿婵睡得很浅,翻腾了一刻钟的功夫才逐渐睡着,就这还是在室内早就备下安神香的结果。
他听着内间的动静逐渐停息,又看了看正在熬煮的药。
就在药快要煎好的时候,有一个侍从突然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那人的神色跟见了鬼一样,面容铁青,衣襟凌乱,头发也凌乱地翘着。
林府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侍从先等着,夫人正在小憩。
侍从说话太急切,略微有些结巴:“林、林府医!我是有要事来向夫人禀报!”
离得近了,林府医才发觉他脸上全是冷汗。
陆卿婵刚刚睡熟,一听见有动静就又醒了,她和衣而睡,此时掀开锦被就走了取来。
瘦弱的身躯倚在门边,衣袖落下,荡开素色的水波。
陆卿婵抬手捋了一下垂落的发丝,声音轻柔,带着少许的疏懒:“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像是瞬时找到了主心骨,将文书递到陆卿婵的面前,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成德节度使段明朔叛了!”
“段明朔挥军南下,拥立平王,”侍从哆嗦着说道,“说太后与长公主把持朝政,谋害大行皇帝,要肃清朝政,为幼帝讨回公道,以告先帝之灵……”
侍从几乎要语无伦次:“声势浩大,已有不少人附和响应,连镇海节度使也叛了。”
前朝亦有过类似的事,原本要出征讨伐异敌的将领,回师挟重兵剑指中枢,但这种事到底是谋逆,在未有足够成算前,没人敢随意地跟从。
镇海藩镇在江淮,是帝国财赋的重要来源,亦是这天下财政的支柱。
眼下镇海节度使也跟着叛乱,简直是给这乱世的大火直接泼了一桶油上去。
但这也侧面映衬出,现今局势的混乱,段明朔只是摆出了肃清朝政的大旗,便有这么多人敢去附和!只能说这些被太后强权所压下去的声音,早已按捺了太久――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打开那页文书时,陆卿婵的脑中只余下了这一行字。
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但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不认识字了一样,忽然看不懂文书上的内容。
她只知道柳V的预想全成真了,乱世的大幕是彻底拉开了。
陆卿婵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的眼前阵阵地发黑,手心也满是冷汗。
她咬紧牙关,才没有表露得太明显。
“备车,我要见河南尹张逢。”陆卿婵攥着那页纸,手指深深地掐住那凌乱的字迹,往日嫣红的唇也发着白。
侍从重重地点头,答道:“仆这就去准备!”
陆卿婵唤侍女进来,简单地梳洗、更衣过后,便匆匆地往外走。
林府医快步跟了上来:“夫人,药已经煎好了,先喝了吧。”
“先放在那里吧,回来我一定喝。”陆卿婵急声应道。
她边系着披风的缨带,边大步地朝外间走去,林府医站在原处,轻叹了一声,手也渐渐垂落。
陆卿婵的马车驶出宅邸时,阴沉灰败的天空忽然有了些异色。
白色的落雪如鹅毛般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没多时就在地上铺了一层,车驾的圆轮在雪地上划出尖锐的痕印,就像这滚滚向前的乱世。
东都的初雪,就这样来了,来得这样急,来得这样大。
往日喧嚷的市井和街市,现在满是急于出城逃难的人,携家带口地预备西去,但亦有人急匆匆地往城里赶。
陆卿婵抬起手,鸦羽般的雪落在了她的掌心,慢慢地化开,冷意之外有一种莫名的灼热。
她握住胸前的游鱼玉佩,忽然莫名地想起了柳V,他只说过乱世要来,却从没说过他会做什么,会站在谁那边。
现在柳V在何处?他又在准备做什么呢?
*
官署已是一片大乱,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
东都邻近成德,亦邻近江淮,极易陷入两军夹击的危险里,而且洛阳身处要地,千百年来都是枭雄与豪强眼里的必争之地,不知几经陷落摧折。
但另一方面,洛阳的守备也最是森严,不是容易攻陷的小城。
所以在方才陆卿婵会看见,亦有人拼了命地往城中挤。
若是仔细谋划,这种叛乱乍起的大事,甚至能瞒得住深宫里的皇帝,却瞒不过市井里的凡俗之人,尤其是洛阳这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城池中的人。
所以消息一旦起来,便会如同火焰般激烈地开始燃烧,全然不须官方的文书来做解释。
陆卿婵过去时,张逢准备的会议还未开始,他亲自提笔在写信笺。
见她过来,张逢边写边说道:“昨夜驻扎在京兆东郊的禁军突然哗变,现今事还未平定,你若是担心家里人,就也赶快写封信笺吧。”
陆卿婵摇了摇头,说道:“卿婵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府尹,如今段明朔叛乱,您打算怎么办?”
张逢的笑容有些微涩,眉眼间也蕴着沧桑。
“自然是守城、御敌。”他很轻声地说道,但那声音里却透着坚定的力量感。
张逢郑重地说道:“河阳如今大抵也已危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兵防,今晚我就要去偃师一趟。”
“你还在病中,好好养身子最要紧,不必太操劳于政事,现今还不到让少师也奋战一线的程度。”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公主将你送到我这里,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好好的。”
陆卿婵愣神片刻,又听张逢说道:“若是有急事的话,先寻韦少尹就行。”
她点点头,陪着张逢出席完会议后,便准备离开。
“若是过几日京兆的事平定,你最好还是随夫君先回京兆吧。”张逢坐在马车里,忽然掀开帘子说道,“京兆总归还是比洛阳要更安定些。”
明明乱世才刚刚开始,陆卿婵却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迟疑与不确定。
当初长公主令她来洛阳,就是看重东都的固若金汤,哪成想时局的变迁竟是如此之快。
段明朔的叛乱还稍有预兆,镇海军节度使的叛乱简直是打得人措手不及。
陆卿婵知晓张逢的忧虑,她点点头应道:“卿婵明白。”
外间的风雪越来越大,张逢离开后,陆卿婵也上了马车,她的肩头落了一层雪,抬手一拂,便坠在了地上。
薄薄的雪,厚厚的雪,融在一处,逐渐分不清晰。
她缓缓地阖上眼,身躯有些冰寒,心底也像是浸透在雪水里,唯有掌心的游鱼玉佩尚存热意。
回到宅邸的时候夜色已深,陆卿婵低咳了两声,在侍从的陪护下快步回到内间。
药又重煎了两回,放在小炉子上,还是热的。
她简单地用了些晚膳,便将大碗的苦涩药汁全都喝了下去。
从这夜起缠绕在陆卿婵身上多日的怪诞低热,变成了滚烫的高热,烧得厉害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要昏迷过去。
宅邸里的大夫几乎每日都要来,种种药方都试过了。
但陆卿婵的高热始终没有退下,这消息原本是瞒着赵家众人的,可她整日不离院落,侍从和女使又人来人往,到底也没能瞒住。
这场急病来得太突然,比她去年冬日的大病还要更严重许多。
王氏和赵崇几次想来看她,陆卿婵都没有允。
但她能感觉出来他们浮动的心思。
那日大雪过后,天又稍稍回暖。
可直到十二月中旬,洛阳已经乱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张逢仍然没有回来。
陆卿婵拥着锦被,快要烧得分不清昼夜,她难受的时候不许任何人靠近,只抓着那枚游鱼玉佩,偶尔嘴里会说着胡话,但用的是河东方言,任谁也听不明白。
那双点漆般的眸子里偶尔会含着泪,像是个愿望没被满足的小姑娘。
有些陌生的骄纵和可爱。
林府医急得胡子都要被捋掉完,他劝说道:“姑娘,您这样真不行!”
“我们回京兆吧,洛阳、洛阳可能要撑不住了……”林府医哑着声说道,“张府尹迟迟没有消息,河阳军已经压城了,城破就是一夕之间的事。”
这些消息一直没人敢和陆卿婵讲,怕她忧虑太过,病情加重。
可现今这局势已经彻底乱了。
陆卿婵是拿主意的人,没她首肯这宅邸里的人心再乱,也不敢轻举妄动。
死国这种事说起来漂亮,但古来能有几人做得到,何况现在国都不国了,纵然死守东都,也没什么意义。
开始王氏还以为陆卿婵是烧得厉害,无暇顾忌这事,后来知晓她还能在病中批阅文书后,便对她彻底失去了期待。
王氏向赵崇厉声说道:“必须走,现在就得走!”
赵崇牵着王姨娘的手,看着她已然鼓起的肚子和柔柔的水眸,原本犹豫的心中也渐渐有了决断。
清名固然好听,可若是真的殉国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本就是被贬谪到此地的,而且又不是高官要职,少他一个又如何?
赵崇郑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都听母亲的。”
压在他身上最后的迟疑也逐渐消失,平民都在拼命地外逃,他虽为官,却也是民的一份子,凭什么不能走?
只是赵崇的心头,始终存着些许的犹豫。
王氏素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当夜就安排人悄无声息地收整好了行装。
母亲心意已决,赵崇却睡得不甚安稳,彻夜的焦躁在天亮后几乎化作实质,他忽而想起初为官时发下的誓言,忽而想起张商倒台后的诸多祸事。
天光刚刚破晓,他便冷汗涔涔地坐起身来。
王姨娘如今身子重了,没有与他相拥而眠,见赵崇坐起,她也渐渐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庞。
“郎君,你莫慌。”她如解语花般地说道,“现今是乱世,谁人不是身不由己?”
赵崇脸上仍带着些乱色,他握住王姨娘的手,像孩子般不住地低声唤道:“表妹,表妹……”
王姨娘顺从地回握住他的手,缓声地安抚道:“再者,不是我还有我父亲的吗?我可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女儿,有我在他定然会助你的。”
她这话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宣昔年可是高官,不过是因为得罪太后,方才落到流徙岭南的境地。
现今时局动荡,但王宣的身份却还在那,说不定会另有转机!
“表妹,表妹!”赵崇忍不住地抱住王姨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当年救我于水火,现今又为肯我提供奥援……”
他哽咽道:“我此生一定不负你!”
王姨娘心中却极是得意,她深切地庆幸自己的睿智决策,还好她没将一颗心都放在段明朔身上。
他如今是叛军将领,若是事败就要遗臭万年,若是事成心里定然也早就没了她。
待在赵崇身边也不错,他虽然愚笨,但眼下心里只有她,也算是能够在乱世里护得住她。
麻烦的是陆卿婵。
她占着侯府夫人的席位多年,连侯府的话事权也一并夺了。
如今连侍从也只知夫人,而不知侯爷了。
王姨娘心中生出个大胆的想法,她却没想到王氏和赵崇也早就想到了这茬。
自从那日陆卿婵说要和离,赵崇的心中就始终像梗着根倒刺,让他心底极是不舒服,后来母亲问起时他也没瞒着。
王氏大发了一通脾气,厉声斥责陆卿婵的不仁不义。
这边天一亮,王氏便亲自过来寻赵崇,她甚至没有避开王姨娘,开门见山地便说道:“阿崇,母亲知道你是重情义的。”
“可如今局势太乱,若是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王氏的意思很明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你与卿婵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她又一直闹着要和离。”
她抚着腕上的金镯,淡声说道:“依母亲看,不妨如了卿婵的愿。”
王姨娘的心中欢喜又雀跃,她没想到让她烦恼的事,竟这么快就解决了,她果然是深具福运的女子。
这回她望向王氏的眼神,是真真浸透了柔情。
还是姑母疼她。王姨娘心里涌起阵阵的暖流,只想好好地向王氏尽孝。
赵崇愣怔了一瞬,似是还没有搞明白母亲的意思。
王姨娘气得想掐他的胳膊,三心二意的东西!难不成还真想享齐人之福?
令王姨娘欣喜的是,王氏没有顾忌赵崇突然的犹豫,直接给他递来一页纸:“这是母亲替你写好的休书,你原样誊抄一份就是。”
赵崇接了过来,人却还是懵的。
他看了看上面的词句,母亲用的是他的口吻,但言辞太尖锐,倒像是泄愤之语。
“郎君昨夜没有睡好,让雪识来誊抄吧,我们二人的字迹是一样的。”王姨娘柔柔地说道,她脸上带着少许的羞涩。
但甫一说完,王姨娘便从赵崇的手中抽出那页纸,提起笔快速且工整地抄了起来。
青玲替王姨娘研磨,神情还有些茫然。
她像是不能相信夫人的威势就这样轻易地被打倒了。
赵崇的脸庞微微绷着,仍在踟蹰犹豫:“母亲,那我们就这样走,卿婵怎么办?”
王氏面带笑容,缓声说道:“傻孩子,你说的什么话,母亲怎会将卿婵抛下?她到底也是你曾经的妻,自然是要带卿婵一起走。”
赵崇的神色稍霁,他沉声应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全妥帖。”
如今这世道太乱,怎么做都是错,倒不如将陆卿婵一起拉下水,她的职阶如今可比他要高得多,带着陆卿婵一起走,总归是没有问题的。
不过这也是他对陆卿婵最后的恩情。
送她回陆家后他们就再也不必有交集了,当年他向陆家伸出援手、又让她入职昭阳殿,而陆卿婵做了他三年的妻、打理内外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