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王姨娘竟倏然撩起衣摆,跪在了陆卿婵跟前。
她流着泪说道:“妾身鬼迷心窍,趁侯爷那日醉酒,起了污秽念头。”
“这三年,侯爷宠妾灭妻,妾身亦是有罪在身。”王姨娘哀哀地哭道,“但这侯府不能没有世子,夫人身子又孱弱,妾身、妾身方才会如此的。”
她似早已打过腹稿,连情绪都演绎得极是真切。
王姨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继续说道:“等到小郎君降世,妾身绝不会留他在身边。”
她的脸色苍白,看着凄然柔弱,眼睛也哭得红肿,颇有几分哀婉。
能在主母面前做到这一步,的确是有胆识的。
王氏也看向陆卿婵,缓声说道:“卿婵,孩子出生后,雪识不会跟他有半分瓜葛。”
“若是你想的话,我令雪识再嫁也可。”她脸上带着少许笑意,“往后你们小夫妻,过自己的就是。”
赵崇也有些心动。
有王姨娘梗在他和陆卿婵之间,许多本来好说开的事,也变得麻烦起来。
她离开后,他与卿婵才算是真正的眷侣。
赵崇又不由地想到,若是怀孕的是陆卿婵就好了。
有了孩子,陆卿婵怎么也不会离开他的。
她现今虽位子越做越高,可在骨子里还是那个温婉贤惠的小女人。
陆卿婵只是不爱将情谊表露出来,但她对他绝非是真正的无情。
王氏抚着手上的金镯,接着说道:“当年是为避祸才令雪识过来的,现今她父亲快要回朝,雪识再在侯府里养着,本就不对。”
她特意提到了王姨娘的父亲,就是希望陆卿婵看在王宣的面子上,能给王姨娘留些体面。
毕竟王宣曾经也是御史台的高官,往后陆卿婵在朝中任职,还要多与御史台有所交涉。
能结个善缘,也是好事。
傻傻地意气用事,将王家人给得罪了,对陆卿婵也没有什么好处。
陆卿婵的神色如常,只是淡漠地说道:“若想留着就留着,不必打着我的名号,将来也不必交给我养。”
她轻声说道:“是你的,就是你的。”
王姨娘心底却生起一阵震悚,陆卿婵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她的,就永远不会是她的吗?
王姨娘掩住眼底的暗恨,叩首感恩道:“雪识谢过夫人,夫人大恩大德,雪识没齿难忘。”
赵崇躺在软榻上,见陆卿婵要离开,也不顾额角的伤,径直起身跟了上去。
“卿婵,你慢些。”他连声唤道。
内间只余下王氏和王姨娘,王氏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外甥女,换了副慈祥的神色,将王姨娘轻柔地拉起来。
王氏和声说道:“好孩子,你现今身子重了,切莫再随意地下跪。”
“姑母……”王姨娘眼里含着泪,“还是您疼雪识。”
她哽咽着扑到王氏的怀里,却没有瞧见王氏眼里的算计和戾色。
*
王姨娘这一胎来得不稳,王氏也不太放心,暗里打算亲自带她去佛寺里上一回香。
但转念一想,最严重的问题还是在赵崇身上。
他爱慕雪识的时候用尽真情,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出献给她,如今不爱了,便再也没有对雪识上过心。
儿子和外甥女现今越发不合,王氏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还是得想个法子,让两人重归旧好,哪怕只是稍稍破冰,也是值得的。
王氏叫来了王姨娘的侍女青玲,她原本是王姨娘送到赵崇身边的,现今赵崇又将她送回去了。
小两口之间,少了传话的“青鸟”,更为生分。
青玲深受王姨娘的宠信,在所有侍女里,王姨娘最偏爱的就是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姑娘。
只可惜这孩子始终差些伶俐劲儿,还得罪过陆卿婵。
王氏有些遗憾,温声向青玲说道:“雪识这几日情况可好些了?”
“好多了,夫人。”青玲垂着头,细声说道。
王氏瞧她这幅低眉顺眼的姿态,心中又对陆卿婵生出些不满,青玲原本是多恣意张扬的姑娘,现今被她磋磨得愈发卑微。
都几乎是当上朝官的人了,还这般小心眼。
频频拿青玲来立威,算什么本事?
“好孩子,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件事。”王氏和蔼地说道。
王氏将青玲稍稍拉近些,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青玲再受王姨娘信重,也不过是作为奴婢的信重,眼下老夫人将她拉坐到身边,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但另一方面,青玲心里仍是惴惴的。
她恭顺地推拒道:“夫人,青玲站着就是。”
王氏才不管青玲的意思,直接就使劲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
坐榻柔软,青玲恍惚地落座,心底还有几分茫然,却听王氏忽然问道:“你是自小跟在雪识身边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上元节的事?”
王氏不说是哪一年,青玲也清楚她是什么意思。
赵崇与王姨娘虽然是表兄妹,但在赵崇随父到河东前,并未有过交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
之后的很多年,两人也没打过几次照面。
在王宣倒台、王姨娘落难时,赵崇之所以会不顾一切地要保住王姨娘,不仅是因为两人亲近的血缘,更因为王姨娘对赵崇有过大恩。
赵崇初到河东时,曾险些被人牙子拐走。
是年纪尚幼的王姨娘,大胆又聪慧地将他救出。
青玲的神色却有几分紧张,她的声音也微微发颤:“夫人,奴那时候还尚且年幼,姑娘出游,奴是不一道跟着的。”
王氏的脸色微沉,又问道:“那雪识能没给你讲起过?”
“自然是讲起过的。”青玲低着头说道,“但、但奴记得不甚清晰,只记得姑娘说是在看花灯时,遇见侯爷的……”
王氏的容色稍霁,她蔼声说道:“这就好。”
看青玲那副受气小媳妇的样,王氏便有些烦闷。
她最厌恶女子温婉、内敛的姿态,总叫她想起她那个柔弱可欺、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生母。
“罢了,”王氏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让雪识自己过来一趟吧,我有些话想跟她讲。”
让王姨娘安心养胎的是她,此刻摆明了要利用王姨娘的也是她。
青玲心里有些微词,却还是谦恭地说道:“是,夫人。”
她回去时,王姨娘正卧在榻上看书本。
王姨娘是正经的言情书网出身,又精于琴棋书画,连怀了孕都手不释卷。
“叫你做什么去了?”王姨娘翻了页书,风轻云淡地问道。
青玲面露委屈,扁着嘴说道:“姑娘,老夫人问了您当年救下侯爷的事,奴说奴也不太清楚,她便令您亲自过去。”
王姨娘的神色郑重起来,她拍了下青玲的肩膀,笑着说道:“你这傻丫头。”
“这是好事。”王姨娘的眼里闪过一抹微光,“姑母定然是想帮我!”
她欢天喜地,连衣裙都没换,就去了王氏的院落。
途中王姨娘还撞见了赵都师,这没良心的丫头,一见陆卿婵官越做越高,眼里就再没了她!
当真是将赵崇那套捧高踩低学了个十成十!
现今父亲要归朝,赵都师又巴巴地来向她问好。
王姨娘冷哼一声,将头一扭便向远处走去了。
赵都师讪讪地落下笑脸,颇有几分难堪和羞赧,掐住小侍女的手臂,就也一道走远了。
王姨娘猜的不错,王氏果真是想帮她。
“年关将近,东都亦是有灯会的。”王氏慢声说道,“虽及不上河东上元节的灯会盛大,但我听人说,也是极不错的。”
她若有所指地说道:“阿崇那孩子念旧,又向来是有善心的。”
“对你们当年的事,母亲也不甚清楚。”王氏缓声说道,“但雪识你自己肯定是知道的。”
她的话语很隐晦,意思却很明白。
王姨娘的眼睛登时便亮了,还是王氏的手段更高!
“姑母,您说的雪识都懂……”她故作迟疑地说道,“可郎君如今连看雪识一眼,都觉得厌烦。”
王姨娘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些哭腔。
好像对赵崇用情至深,被他冷落以后委屈得很。
王氏按了按王姨娘的手,蔼声说道:“这你不必怕,姑母有法子的。”
她微微俯身,在王姨娘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王姨娘的心都提了起来,她怎么没想到这法子呢?真是好,真是太好了!
三年前她跟赵崇几乎素昧平生,都能将他的心轻易地攥住,现今有姑母相助,她又怀了赵崇的孩子,她是更不必怕了!
事情就这样敲定,王姨娘连着几天都挂着笑脸。
更让她喜出望外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成德节度使段明朔,竟又悄悄给她递了信!
知道段明朔到洛阳后,王姨娘便无一日不关心他的动向。
在京兆的时候,他就说过一定会带她走。
但他身为一方节使,又是朝中要员,做事毕竟不能太过随心,被陆卿婵横插一脚后,更受掣肘。
眼下在洛阳,段明朔又兼领河阳节度使,总不会有人能管得住他了吧?
听说前几日他还当街杀人,却一点音讯都没传出来,只有琐碎的传闻说是有些流氓地痞被人除恶。
能做出这种英武事的人,除了段明朔还能有谁?
王姨娘心里越想,越是激动万分。
直到要陪赵崇去看灯会的那日,她还是雀跃的、亢奋的。
能夺回赵崇的心是再好不过的,但就是夺不回也没关系,只要段明朔还对她有分毫的在乎,她就不必畏惧任何人。
姑母算得了什么?陆卿婵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当上段明朔的夫人,这天下的人都应当为她俯身才对。
王姨娘边欢欣地想着,边提着衣裙上了马车。
赵崇撑着手肘看向窗外,见上来的人是她,渐渐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你?母亲呢?”
王姨娘软声说道:“郎君,母亲说还有些事要做,让我们先过去,她会乘另一辆车驾。”
她的声音很甜,柔柔的,像是有小钩子似的。
尤其是做出一副柔弱姿态的时候,颇有些蛊惑人心。
赵崇却不肯依,两人闹了半天,最后是王氏亲自过来说:“阿崇你们先走,娘马上就过去。”
他满心不悦,却仍是遵从了母亲的安排。
王姨娘侧坐着身子,像是害怕会惹他不快,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啜泣起来。
赵崇烦闷不堪,但见她含泪的模样,心里的某处如被利箭穿过一样,又变得有些软。
“别哭了。”他将帕子扔给王姨娘。
但扔得有些偏,落在了地上,王姨娘扶着肚子,小心地去拾帕子。
到底是有了身孕,曾经那般恣睢的表妹,现今眸里也有了母性,连捡个帕子都如此小心翼翼。
赵崇低声说道:“你坐好,我来吧。”
车驾并不宽敞,赵崇刚刚俯身,王姨娘便因颠簸撞在了他的身上。
温香软玉跌入怀中,即便是圣人也无法按捺住发自本能的血脉偾张,更何况两人还曾同床共枕三年多。
王姨娘却害怕地要挣脱他:“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赵崇低咳一声,将她放开。
她执着帕子,慢慢地擦净眼泪,衣衫掠动的O@声在狭小的车驾里格外清晰。
赵崇听得心烦意乱,想将帘子拉得更开,但想到已是深冬,猎猎的冷风会冲撞到怀孕的王姨娘,到底是垂下了手。
马车行进得不快,可直到两人下车的时候,王氏的影子还没见。
让王姨娘干站在这吹冷风也不行。
赵崇便说道:“先转转吧。”
“啊?”王姨娘讶然地抬眸,故作天真地看向他,“真的可以吗?表哥……不,侯爷。”
她那声“表哥”唤得很轻,柔美的面容上也带着歉疚,像是懊悔自己叫错了称呼。
曾经被他宠得无法无天的姑娘,现今好像又变回了那个父亲落罪、孤弱伶仃的少女。
赵崇神情微动,他别过脸去,没有再说话。
洛阳的花灯绚丽,比之河东要更为内秀,却也更多上几分含蓄的风味。
深冬的寒夜里,能见到这样耀眼夺目的花灯,比瞧见什么都让人舒心。
赵崇看得专注,连身旁的王姨娘都快要忘记。
王姨娘却很是满意,赵崇果然跟王氏说的一样,很沉迷花灯,她默默地盘算着,王氏安排好的歹徒什么时候过来。
常言道英雄救美,赵崇却是个整日盼着人来救赎的假英雄。
没成想她盘算了半天,没有等到歹徒,却等来了陆卿婵。
陆卿婵似是在马车上瞧见了什么,忽然叫停了车驾,缓步走了下来。
王姨娘一瞧见是她,心中便警铃大作。
这是她们精心安排好的大戏,不能让陆卿婵过来搅局。
王姨娘缓声说道:“郎君,我好像瞧见母亲了。”
她不等赵崇回应,便迈着莲花步快速地走向陆卿婵。
陆卿婵正在俯身看一只小灯,分明头顶就是璀璨绚丽的莲花灯,她却对一只小小的游鱼灯动了心思。
货郎坐在莲花灯下,乐呵呵地跟她说道:“您可真有眼光,这小鱼灯最讨小孩子喜欢。”
“您不妨买一个回去,保准家里的顽皮孩子都不再吵闹。”他执起小鱼灯,拿给陆卿婵看,“您瞧瞧,这做工,比不比得上晋阳城上元节的花灯。”
陆卿婵轻声说道:“我是买给自己的。”
她递了钱过去,将那小巧精致的游鱼灯拎在手里,唇边带着些许笑意。
“夫人!”王姨娘快步走了过来,“您怎么在这里?”
夜风吹起陆卿婵耳边的碎发,她抬起头看向王姨娘,颇为困惑地说道:“我还没问姨娘怎么在此处呢?”
她刚刚处理完一桩麻烦事,又买到了少见的小鱼灯,心情正好,连带对王姨娘都有些和颜悦色。
陆卿婵面容清婉,眸似点漆,带上笑意的时候灵动又漂亮。
王姨娘不由地愣了一瞬,可就在下一刻,两人蒙面打扮的男子便凑了过来。
陆卿婵没有先去留意他们的面容,而是先瞧见了他们手中露刃的短匕。
王姨娘还以为这是王氏请来的人,不禁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过来不好,这时候过来干什么?
而是让他们去绑架的是赵崇,又不是她!
陆卿婵却扣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步步后退。
但那两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轻易地便将陆卿婵和王姨娘逼到了无人的晦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