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默然不语。
“笑话!”段明朔冷笑一声,“我十余岁时,就没人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眼底冷得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感情。
段明朔跟柳V这等高门出身、矜贵从容的世家公子不一样,他出身低微,又是粟特族的胡人,自小就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
但就是这样的人,能坐到成德节度使的位子,深受太后信重,看守国土的东大门。
可以想见他的手段有很多狠,城府有多深。
陆卿婵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她跟段明朔实在沟通不下去。
她将纸笔往前一推,破罐子破摔地说道:“那这文书你自己写去吧。”
段明朔没有拦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太师椅中,一身冷意越发凝重,简直快要如有实形。
*
陆卿婵胆子不大,出了这档子事本就不愿多听,为了给段明朔写文书被迫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心神越发不宁。
她没有在官署中多留,张逢寻不到她,自然会找旁人。
说来陆卿婵都觉得诡谲,这种事张逢为何要来寻她做?难道是段明朔的意思吗?
怎么会有这么小心眼的人?连这种琐事,都不忘记来麻烦她。
直到回到府邸以后,陆卿婵还是烦闷得厉害。
院落里倒是热闹,众人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时候回来,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什么。
王氏亲热地将王姨娘揽在怀里,蔼声说道:“若是你父亲真能官复原职,姑母就算死也能瞑目。”
“姑母,您怎么能这么说?”王姨娘娇声说道,“姑母对雪识有大恩,等父亲官复原职,雪识定然会让姑母也过上更好的日子。”
她的衣裙宽大,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那模样就像是个深受宠爱的骄纵小姐。
往先还不对付的两人,此时又亲热成了一家子。
青玲站在王姨娘的身边,帮她将衣裙拢起,笑着说道:“老爷最疼爱的就是姑娘……”
赵崇坐在赵都师的侧旁,原本是一脸的不情愿,此刻也被这和睦的气氛濡染,板着的脸亦是微微缓和少许。
王姨娘边和王氏、青玲说着话,边不忘向赵崇投去柔柔的目光。
她跟陆卿婵生的像,那双眼却极是不同。
陆卿婵的眼如若点漆,是冷的,是沉静的。
王姨娘的眼却更像琥珀,是热的,是饱含深情的。
她柔声说道:“等父亲回去御史台后,郎君也不必畏惧被弹劾了。”
赵崇的神情微动,陆卿婵远远地观望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恰在这时,青玲陡然尖声说道:“姑娘,血!是、是血!”
王姨娘的衣裙是素色的,此刻裙摆处却泛起大朵的红花来,艳丽浓稠。
不像是葵水,倒有些像妇人小产时的景象。
第四十九章
王姨娘的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起来, 她的声音哆嗦:“姑母,我脾胃有些难受,先回去休息片刻。”
她扶住青玲的手臂, 慌乱地站起身来。
王姨娘的衣裙极是宽松, 将裙摆的褶子一翻, 便遮住了血痕,但那血流得实在异样,不像是葵水。
而且她走得这么急, 跟落荒而逃似的。
王氏在内闱多年,一眼便瞧出不对,她向赵崇与赵都师说道:“你们再在庭院里歇息片刻, 我去看看雪识。”
说完,王氏便快步地跟了上去,
赵崇对女人间的事一直有些迟钝,他随意地应了声“好”,连身子都没有从椅上起来。
他正目光飘忽地抬眼时, 忽然瞧见了站在游廊边的陆卿婵。
王氏离开后, 她也移开了视线。
可赵崇还是发现她了,他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卿婵, 你怎么这时回来了?”
陆卿婵没有回答他, 反倒轻声问道:“方才怎么了?”
三年前王姨娘就小产过一回,那时陆卿婵也是初为主母, 对内闱的腌H事知之甚少, 脏水被泼到身上后,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直到现今, 赵崇和赵都师还觉得王姨娘小产是她从中作梗。
他们一直觉得她对王姨娘是有亏欠的,如果不是陆卿婵, 王姨娘本该诞下一个健康的小郎君的。
在将这脏水往她身上泼的时候,他们从未想过,当初是赵家人为了掩饰外室有孕的丑事,方才将她娶进门。
从前她也伤过几回心,现今已经没有任何感触了。
“姨娘似是来了葵水。”赵崇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也不太清楚。”
陆卿婵低声说道:“是吗?”
“我还以为姨娘是有孕了。”她淡漠地说道,“这次可别再小产了。”
赵崇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哑着声说道:“卿婵,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碰过姨娘,她怎么可能会有孕?”
陆卿婵的神情冷淡,她轻声说道:“你记清楚你今天说的话,下次若是再出事,可别再来找我。”
她抚了下衣袖上的褶皱,起身便要离开。
赵崇却忽然拉住了她,他的神色有些歉疚:“卿婵,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误会。”
“前几日我向母亲和当年侍候过的人仔细求证了,”他有些郑重地说道,“姨娘当初会小产跟你没有半分关系,是她自己不注意方才会如此。”
赵崇的声音越来越轻:“之前错怪了你,都是我的不对……”
他的眸中却藏着些期待,似是在希冀她会因之动容。
但陆卿婵的容色漠然,只是将赵崇的手打开,她无所谓地说道:“知道了。”
赵崇的手无措地僵在空中,总觉得心里的某一处也空荡荡的。
像是新生的花朵,被生生地连根拔出,尖锐的钝痛在心底阵阵回荡,没有边限地逐渐扩展。
强烈的失落让他有些气馁,心里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
陆卿婵却没有理会赵崇,直接回了院落中。
次日她再到官署时,张逢果然已经寻到合适的人来写文书。
陆卿婵翻看了翻看,见那文辞处处都在为段明朔找补,只觉得谄媚至极。
她忍不住地问道:“段明朔什么时候才离开?”
陆卿婵难得表露出对一个人的厌烦,她容颜温婉,性子也温婉,很少会有脾气。
想来是真的很反感段明朔了。
张逢失笑地应道:“很快了。”
或许是因此事闹得太大,段明朔也消停了段时日。
陆卿婵乐得清闲,直到不久后柳V从偃师回来,才又忙了一段,但没过多久柳V又回了河东。
他临走前来见了陆卿婵一回,她那时正躺在软椅里小睡。
十一月的日光微弱,隐隐透着寒意,从窗棂照进来时,却泛着漂亮的浅金色。
她柔美的脸庞被照亮,白得像是在发光。
陆卿婵拥着锦被,身子微微蜷缩在躺椅里,像个小孩子般睡得酣熟。
但她其实睡得不深,在柳V走进来不久,她就醒了。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子,眸光闪烁,像是含着一汪水。
陆卿婵没有防备,茫然地看向柳V,片刻后她才意识到他是谁,于是她又紧张了起来,指骨屈起,微微有些发白。
“你快生辰了。”他低声说道,“抱歉,今年没法和你一起过。”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柳V便微微俯下身,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因是在内间午睡,陆卿婵将鞋袜都脱了下来,被他微凉的手扣住踝骨时,她的足尖都忍不住地缩在一处。
她的脚很白,常年不见光的脚背更是跟新雪似的。
唯有足尖透着粉,脚趾像是漂亮的贝壳一般,泛着晶莹的光泽。
柳V的手指修长有力,他没有用多少力气,却还是在陆卿婵的足腕间留下了细微的掐痕。
他轻声说道:“二十岁生辰快乐,阿婵。”
陆卿婵愣了片刻,“咔嚓”的低沉声响过去后,一只典雅华贵、做工极精致的银色脚镯,便紧扣在了她的脚踝处。
分明是纯银打造,却没有丝毫凉意。
而且十分贴合,像是有人早先就用手细细地丈量过她足腕的尺寸。
但那感觉太过怪异,宛若有一道无形的银链,桎梏在她的脚踝处。
脚镯贴得太紧,几乎要嵌入踝骨里。
陆卿婵下意识地想要将小腿收回,但在柳V的绝对掌控下,她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那双昔日克制守礼的手,将她的脚踝摩挲出红痕,暧/昧且昭然。
柳V像是误以为她是觉得有些疼,轻轻地揉了揉她裸露的足腕,安抚似的低声说道:“不疼的,阿婵。”
他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茧,抚摸到敏感处时,会带来阵阵带电般的酥麻感触。
陆卿婵咬住唇,脖颈向后仰,从喉间溢出一声脆弱的颤声。
“别……”她细声说道。
陆卿婵刚刚睡醒,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
她像幼猫般想要蜷起身子,禁不住地试图将裸露在外的足给收回锦被里。
柳V的眸色微暗,但声音却很轻柔:“阿婵,时间紧迫,下午我便要回河东。”
“你先试一试,好吗?”他像是在跟任性骄纵的妹妹说话,“若是不喜欢这生辰贺礼,等下次见面时我再送你别的,嗯?”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如若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剔透澄净,没有一丝晦暗,像极了那个十七八的少年柳V。
温柔克制,清雅谦和。
柳V的生辰是十一月十二,陆卿婵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一。
她到这时才想起前几日是柳V的生辰,而她竟真的全然忘记,连一丝印象也未有。
他不会是专门赶在生辰这天回来吧?
陆卿婵拥着锦被,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歉疚,她鬼使神差地应道:“嗯……”
柳V俯下身,帮她掖好锦被,捧着那柔软的足放入被里,分明是极暧/昧的事,却没有一丝旖旎。
他很轻地抱了陆卿婵一下,低声说道:“睡吧,还早。”
柳V的手轻柔地落在她的眼前,诱哄着她阖上眼。
他身上的香很淡,只有在极近的距离方能闻嗅到,陆卿婵却觉得她的周身都被那股淡漠的香给沾染了。
她睡在躺椅里,须臾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陆卿婵醒来的时候,内间只有漏钟的滴答声仍在继续。
声声入耳,就像乱世的倒计时。
她心里有些沉重,梦里发生的事也那般怪诞。
陆卿婵边揉着额侧的穴位,边暗想怎么会又梦见柳V。
当她掀开锦被时,才瞧见足腕上当真有什么饰品,单那暗光就极是典雅华美。
陆卿婵定睛一看,发现赫然是她梦里的那只银质脚镯!
她的脑中轰然,耳根都烧得红艳。
这是什么鬼东西!
*
王姨娘的事还是没能瞒过去,陆卿婵回去时,宅邸里已经炸开了锅。
赵崇虽有一妻一妾,却多年未有子嗣,他是侯府的主人,也是有瑰丽未来的郎君,都到现今年纪还未有后,连府里的侍从偶尔也会面露忧愁。
毕竟若是过继来一个远房的子侄,可就麻烦了。
王氏大喜过望,紧忙请了大夫和稳婆过来,还又暗中去上了趟香,打定主意要让王姨娘诞下男胎。
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赵崇怒不可遏,厉声向王姨娘责斥道:“这绝非是我的子嗣!你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也就罢了,还与人珠胎暗结!”
“在郎君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吗?”王姨娘哭得梨花带雨,“雪识的这双手,此生都还未有外男碰过!”
她的眼睛红肿,哭得声嘶力竭。
王氏也皱起眉头,向儿子说道:“雪识整日待在院落里,哪来的机会结识外男?”
赵崇却草木皆兵地说道:“是不是段明朔?”
“他这些天一直在洛阳,不久前也来过一回。”他越推想,越觉得自己推演得正确,“你们是不是那时候背着我厮混在一处的?”
王姨娘嗓子都哭哑了,此刻却突然没了声。
她瞠目结舌地看向赵崇,怎么也没想到她费尽心思怀上他的孩子,他竟会是这个反应!
赵崇愠怒地说道:“现今结出恶果,想叫我来背?哼!你休想!”
“郎君……”王姨娘哀声唤道。
她的身躯纤细,此时更是弱柳扶风,可怜无助,纵是女子见了也要怜惜。
可赵崇只是嘲讽地说道:“是不是段明朔不肯要你?”
“也是,一个嫁予人三年的妇人,还是低贱的侍妾。”他冷声说道,“玩玩也就算了,你不会真以为攀上他就能登天吧?”
王姨娘连眼泪都不记得抹。
她怔怔地看向赵崇,这个与她同床共枕三年的丈夫,口口声声说爱她胜逾性命的男人。
只觉得他像个陌生人,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王姨娘发疯地尖声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她执起床头的瓷瓶,便向赵崇的身上掼去。
陆卿婵正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王姨娘的准头很不稳,那瓷瓶直直地冲着她飞来。
第五十章
陆卿婵没有设防, 好在赵崇反应快了一回,他紧忙挡在陆卿婵的身前。
瓷瓶砸在赵崇的额角,复又碎裂在地上, 素白色的瓷器炸成碎片, 上面还沾染着赵崇的血, 看着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王姨娘掩住唇,惊骇地看向赵崇汩汩流血的额角。
王氏也坐不住了,向王姨娘厉声斥责道:“雪识, 你想做什么!”
王姨娘的眼泪又滚滚地落了下来,她委屈又可怜地说道:“姑母,我、我不是有意的……”
内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所幸大夫就在,急忙为赵崇包扎好了伤处。
陆卿婵冷眼看着, 只低声说道:“若是想要这孩子,那就好好安胎,若是不想要, 那就早些药掉。”
她的声音平直, 轻飘飘的。
仿佛说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王姨娘的心里止不住地泛起怒意, 这可是她的孩子, 是这侯府未来的主子!
怎么落在陆卿婵的嘴里就跟个花草畜生一般?
但她根本不敢忤逆陆卿婵,眼下赵崇是打定主意不承认这孩子, 她只能靠陆卿婵。
“夫人……”王姨娘满脸戚容, 哀声说道,“妾身敢以性命保证, 这孩子是侯爷的。”
赵崇虚虚地躺在软榻上,眼前不住地冒金星。
听到她这话, 他更是觉得有股火直直地往上冲,怎么可能会是他的?他都多久没有碰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