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没再多想,她看向桌案上放着的短刀,神情漠然地握住刀柄,试了试这切瓜果刀的锋芒。
她忽而忍不住地想到,若是昨夜她是用这把刀刺的赵崇,他还会有活命的机会吗?
被捅了一把,又被人拖去淫/辱。
不知赵崇现今还能站起身走路吗?
陆卿婵的心里极是漠然,但她还未走出院落,赵崇便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到了她的院前。
他面色苍白失血,腰间缠着白布,一见到她便恨不得要跪下来。
“卿婵,卿婵你听我解释!”赵崇哀声说道,“我昨夜是喝了太多的酒,方才会失礼的!”
他的声音嘶哑,隐隐有些绝望。
陆卿婵神情冷漠,就像是在看什么厌恶至极的物什。
赵崇心底忐忑,手心也冒出汗来,昨夜的事太混乱,到现今他还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服过那药以后,陆卿婵还记得多少。
但看她这态势,怕是难以善了。
赵崇心一横,“扑通”一声真的跪了下来。
他扯住陆卿婵的衣袖,郑重地说道:“卿婵,我向你保证,我绝非是无礼失检之人,决计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图谋不轨……”
陆卿婵冷冷地甩开赵崇,她轻握住那柄短刀,挑起他的下颌。
“那你说说,这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寒意。
那一瞬间,赵崇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他几乎能够回想起昨夜陆卿婵潮红的面容,以及她衣带的柔软触感。
他脸上仅有的血色也一下褪尽,颤声说道:“卿、卿婵,是我逾越了……”
“可是、可是我也只是想与你同房罢了。”赵崇说得很是委屈,“我们成婚三载,却至今未曾圆房,更无子嗣。”
“先前是我做得不好。”他继续说道,“可是往后我想好好对你,好好地跟你过日子。”
赵崇的下颌被短刀抵着,那利刃离他的脖颈只差一寸。
但他还是强撑着说了下去:“况且若是我们有了小郎君,你也不必受那般多流言蜚语。”
赵崇将姿态放得很低,就像个深宅内院里不受丈夫宠爱的正室,热切地期盼丈夫能够回心转意。
他的眼里饱含柔情,像是在诉说剖心之语。
陆卿婵却听得厌烦,她冷声说道:“谁跟你是夫妻?”
“不过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罢了。”她凉薄地说道,“小陈,将人给我撵走,以后都不许放进来。”
这说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
听到她这话,赵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在小陈真的走来要将他架起时,赵崇的脸庞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一撩衣摆,便要自己站起离开,可腹部的伤处还未好,没走两步便要倒在地上。
陆卿婵身边围着许多侍从,却没有一个人来搀扶赵崇,只是像看笑话似的看着这位侯府主人。
赵崇咬紧了牙关,撑着身子站稳,然后蹒跚似的离开。
所幸今日还是中秋节假,若是让他这样去官署,只怕还要叫人看尽笑话。
赵崇回去不久,王氏便心疼地到了前院。
“你这时候过去寻卿婵做什么?”王氏倒了杯茶,端到赵崇的手里,“她正在气头上,怎样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
赵崇没有喝茶,略带怨气地向母亲说道:“之前是您说夫妻之间讲究水到渠成,昨夜要不是您非要给卿婵下药,她也不会动怒,我辛苦多日,这下全都成了无用功!”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昨夜那个说尽淫词浪语的不是自己。
“娘也是为了你好!”王氏将杯盏重重地放在桌案上。
“除了母亲,世上还有谁会为你这般处心积虑地着想!”王氏戳了戳儿子的额头,像教训孩子那般训斥道。
赵崇像是蔫了一样,颓丧地往后倚靠。
“我知道您是着急。”他忽然掩住了脸面,“但是母亲,我昨夜昏过去后是直接被人带回前院的吗?”
王氏想也不想地说道:“那还能是卿婵恭恭敬敬地将你送回来不成?”
赵崇的记忆有些断片,跟宿醉一场似的。
他不太好意思跟母亲讲身上的难受,只当是在梦里风流一场。
等到身体稍有好转,赵崇又恢复了往日的勤恳,一有空闲便预备去见陆卿婵。
她不肯见他,他就一直等、一直等。
直到某日赵崇在外面站得昏死过去,陆卿婵也没有出来瞧他一眼时,他方才明白这肉身上的痛楚,即便是到了极致,也比不得心上痛楚的分毫。
可醒来时,正在为他诊治的却是陆卿婵身边的林府医。
林府医乐呵呵的,蔼然地说他腹部的伤处马上就要好转。
那一刻,赵崇忽然便觉得之前受的苦全都是值得的!
卿婵对他并非是真的无情,她心里还是有他的!
可不知为何,被林府医诊治过后,赵崇的伤处好得反倒更慢了,每日换药,那血淋淋的伤处都跟被火舌燎烧过一般。
*
九月多的时候,张逢偶然提起,陆卿婵方才知道不久前柳V来过。
她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讳,乍一听到张逢讲起,还有些微愣。
“岁末要北伐突厥,使君过来看了看,因是隐秘事,便没有大张旗鼓。”张逢随意地说道,“下一回来的就是段节使了。”
陆卿婵有些惊异,但听闻段明朔要来,她还是觉得心底有些不舒服。
“太后想让段节使长期兼任河阳节度使,以后免不了要常常打招呼的。”张逢揉着眉心,颇有些烦闷地说道,“他那人不好说话,又总是违逆礼节。”
一位节使兼领多个藩镇,这是前朝的常态,今朝却很少见。
除非是极受信重的军将。
段明朔一个蕃将,能做到这个位子,当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陆卿婵点点头,开始思索怎么避开段明朔。
她是闲职,现今又不必天天参加宴席,想避开他也并非难事。
陆卿婵却没想到,还没过几日,她便又见到了段明朔。
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居室的太师椅上,伸手拨弄着瓷瓶里的不朽金桂。
段明朔淡笑一声:“好久不见,陆少师。”
第四十七章
陆卿婵浑身的血都在那一瞬间冷了下来。
段明朔是典型的胡人面孔, 面容白皙,高颧骨。
居室里没有点灯,窗帘也垂了下来, 只有门打开后带来了光。
此时他的面孔一半隐匿在晦暗里, 一半暴露在光下, 显得越发立体、深邃,还越发让人心里发寒。
段明朔的指尖拢住瓷瓶,轻声说道:“少师见到我, 好像不太高兴。”
他的手指苍白如雪,比那素白的瓷瓶要透着更深重的冷意。
陆卿婵没有进门,而是倚在门边, 警惕地望向他。
“使君大驾光临,也不曾遣人通传一声, 真是平易近人。”她略带嘲讽地说道。
陆卿婵并不想激怒他,却也不想给他好脸色看。
这里是东都洛阳,又不是段明朔的老巢成德, 他要是想好好地做河阳节度使, 总也不能将河南尹张逢得罪得太过。
段明朔大笑了两声,朗声说道:“陆少师真是能言善辩。”
“在下听说官学那帮纨绔子弟, 与陆少师辩驳, 都输得一塌糊涂。”他慢声说道,“少师可真是年轻有为。”
陆卿婵的目光带着敌意:“还是使君更善言辞。”
院落前守着的就是护院, 一帮子人正在换岗, 虽没有携武器,但也算是人多势众。
她隐隐能够猜到, 段明朔此次到来并没有走明路,也没有带侍从, 八成就是想来给她个下马威。
不过此人做事向来随心,难办得很。
段明朔似乎看破了她心里所想,随意地摊开手:“陆少师不必怕我,你不信来搜在下的身,我可是连一把匕首都没带。”
他举着手的样子颇有些滑稽,陆卿婵却放松不下来。
她的姿态戒备,像是拉满了弓弦。
段明朔像是觉得陆卿婵有些没趣。
“好吧。”他挑起的眉垂落下来,“在下今日过来是想告诉少师,宫里马上要乱起来了。”
陆卿婵的心倏然提了起来。
段明朔又看了眼瓷瓶里的金桂,却只是缓声说道:“少师若是有空闲,就多去给公主上香祈福吧。”
说罢,他便将窗帘卷起,踩着窗台跳了下去。
段明朔来得莫名其妙,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陆卿婵睁大眼睛,她很不客气地向护院们高声唤道:“有贼进来了!”
护院们正在换班,听到夫人说有贼,旋即拎着家伙起身快步跟了过来,饶是段明朔的身手好,也破费了些功夫才逃开。
想他位高权重,应当从未这般狼狈过。
陆卿婵心里舒快许多,将瓷瓶里花枝的方向又转了回来。
也正是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中秋那次的事。
东边日头足,陆卿婵习惯将花枝朝着东摆,可那日清晨起来,花枝却是朝着西北的。
是赵崇动过吗?还是什么别的人?
她忽然觉得有些冷意袭来,待到护院们归来后,又仔细地吩咐:“这几日小心些,快要过冬了,贼也开始多出没了。”
“东都不比京兆,咱们人生地不熟,势必要将性命与安危放在首位。”陆卿婵话锋一转,“但下次若是再遇到作乱的,直接捉住灌药,押送官府就是。”
她的语气带着些许凌厉,周身的气度亦不知在何时变得更加粲然起来。
护院们本还有些歉疚,听到她这话也振作起来。
众人齐声道:“是,夫人!”
*
从前陆玉任职并州主事的时候,与河东节度使在公务上的联系很紧密。
一位节使往往兼领多个州,河阳藩镇虽与东都有些距离,但在诸多事务上都有交互。
知悉段明朔兼领河阳,洛阳的街市与坊间都热闹了起来,茶馆里的零嘴小食都快要售光,他的声名太高,一时之间众人都忘却了那位暴卒的前任节使。
河南尹张逢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他的眉眼本就蕴着许多沧桑,在段明朔来后,忧愁似是更甚。
陆卿婵跟他说了上次的事,张逢却敏锐地说道:“他说得不错。”
“京兆是要乱起来了。”他抬起头,向着窗外遥遥地望去,“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陆卿婵也觉得有些烦乱。
在京兆的最后那些天,她便常常有山雨欲来之感。
现今她几乎能够闻嗅到空气里弥漫的水意,乱世的火把已经备齐,或许就差那么一颗火星。
但段明朔毕竟是兼领河阳,他来过一回后便又回了成德。
陆卿婵心下松了一口气,赵崇见她这些天心事重重,也换了面孔,常常用那双并不够美丽的眼睛探向她。
她一下马车,赵崇便迎了上来:“卿婵,你可是累了?”
他抬手欲接过陆卿婵怀里抱着的书卷,她却只是漠然地走了过去,像是没有看见他这个人。
赵崇心里一滞,仅仅是转过身,便觉得腹部的伤处又要撕裂。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又有林府医的潜心诊治,他这伤处却不知为何,迟迟都未好,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那支银簪精致,末梢还缀着花铃,但锐利得非常,几乎要将他的肾脏给扎穿。
赵崇夜间只要一翻身,就会察觉到那尖锐的痛楚,偶尔一伸手,便能摸到黏腻的血迹。
但赵崇没有怨陆卿婵,反而在心中自责。
他当时一定做得极过分,卿婵方才会如此,比起卿婵那时的恐惧,他这点痛算不得什么的。
她的性子温婉,纵然怒极也不会表露出来。
王氏为了讨陆卿婵的欢心,也使尽了法子,恨不得将阖府的好东西,都往陆卿婵这里送。
赵都师也被王氏当做器具,三天两头就过来向嫂嫂问安。
她怕陆卿婵得很,但另一面又盼着嫂嫂能给自己寻个好夫婿。
兄长虽是被贬到洛阳,可嫂嫂现今是越来越厉害了,有陆卿婵在她的婚事根本就不成问题。
京兆世家子多浪荡,听说洛阳这边倒有不少好郎君。
赵都师现今也不再留念崔五郎了,那时她的确是鬼迷心窍,不过也怪崔家人手段太高、太狠,将那欲擒故纵的法子尽数用在她这个小姑娘身上。
她涉世未深,哪里抵得过宋国公夫人和郑遥知的手腕?
赵都师现今就盼着,陆卿婵能发些善心,帮她在东都寻个好夫婿便成。
她再怎么说也是陆卿婵的小姑子,她嫁得好,对陆卿婵肯定也更有助益。
只可惜现今陆卿婵鲜少参加宴席,更不会带上她。
渐渐地王氏也有些着急,但现今赵崇死活挽不回陆卿婵的心,更别提让她们沾沾陆卿婵身份的便利了。
她颇为后悔当年的抉择,既娶了妻、纳了妾,便应当都派上用场。
虽然王姨娘是她的外甥女,可将这辛辛苦苦娶来的妻晾在一边,本就是浪费。
如今王姨娘三年无出,王氏比谁都烦闷。
她早先就想过给赵崇安排个通房,但他竟然还不肯,非要为表妹守身。
眼见陆卿婵身份越来越尊崇,对赵崇也越来越冷淡,王氏焦急得都上了火,一有空闲便去寺庙里上香。
可王氏还没供多少香火,陆卿婵便将她佞佛的苗头给生生掐灭了。
“现今我和赵崇都算是朝官。”陆卿婵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母亲这般迷信佛教,恐会有人弹劾,若是郎君因之落罪,也不是母亲想看到的吧。”
她的眉眼清湛,仍是那副温婉的模样。
可陆卿婵那满身的气势却让王氏怵了起来,不敢再回口。
兴许是她的错觉,她竟在陆卿婵的身上看到了兄长昔日的影子!
赵崇听闻此事,对王氏也难得严厉了一次:“舅舅曾在御史台任职,母亲还不知道这流言的厉害吗!”
他言辞直接地数落着母亲:“您现今觉得自己就是去了几次寺庙,可叫言官一转述,就成了我们全家佞佛。”
王氏从未被如此落过面子,但儿子说得偏生又在理。
她摸了摸手上的佛珠,缓着声说道:“娘、娘也是盼着你们夫妻和睦、事业顺遂罢了。”
赵崇却一把夺过王氏手里的佛珠,直接扔进了火炉里。
“母亲若是盼着我们好,就别再整日沉迷法事!”他严厉地说道。
已经快要十月,深秋肃杀,王氏的居室里早早地用上了火炉。
见儿子直接将她宝贝至极的佛珠丢进火里,王氏勃然大怒,朝着赵崇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你真是翻了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