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道:“夫人,我们无意伤害你们。”
另一人则掏出一副画像,用略带方言的口吻说道:“你们是谁这个女人?”
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又几乎将刀刃架在两人的脖子上。
饶是天真如王姨娘,此时也看出了不对,这不是王氏请来的人,这是真的歹徒!
那画像很模糊,在晦暗里更是不甚清晰。
她跟陆卿婵又生得有几分相像,连王姨娘自己也瞧不出这是不是自己。
陆卿婵却沉声问道:“是谁让你们过来的?”
她的侍卫就在不远处,但刀离脖颈太近,这些人又颇似亡命徒,未摸清楚情况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能有谁?”那个带着方言的人又说道,“小夫人招惹了谁,自己还能不清楚吗?”
这个“小夫人”一出来,王姨娘便明白来龙去脉了。
定然是段明朔想来寻她,但又碍于赵家和陆卿婵,方才出此下策!
王姨娘正欲开口上前,却见迟来的王氏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她低声唤道:“卿婵,卿婵,你怎么在这里?”
暗巷幽深,也不知王氏听见了几句。
但王氏二话不说,就先拽过王姨娘,她向那歹徒连声说道:“大哥们,我这儿媳荒唐,若是有什么对不住的,你们来我们侯府再商讨就是。”
那两个蒙面打扮的人向来寻的本就不是陆卿婵,旋即挥了挥手,将王氏和王姨娘一把推开:“下回走路小心些!”
两人连滚带爬地跑远。
陆卿婵手里仍拎着小鱼灯,一张沉静的面容微微泛着薄汗,她的掌心也是冷汗。
她的心像是悬在半空,一边不断地往下坠,一边又高高地跃升。
如果不是刀刃就贴在脖颈旁,她是忍不住往后退的步伐的。
“你就是府里的小夫人吧。”那不带口音的人低声说道,“莫怪你婆婆无情,与人做妾就是这般。”
“我不是。”陆卿婵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是公主少师陆卿婵,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那两人还在看着画像比对她的面容,语气越发轻佻:“你若真是那位侯府夫人,打扮总不至于这般朴素吧,连个金钗玉簪都不带。”
“编谎也有个限度。”他们慢慢地刀刃收回,“不过您放心,小夫人貌美,若是能讨得我们使君欢心,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使君?
陆卿婵瞳孔紧缩,但一下瞬她就被掩住了口鼻。
浓烈的香气涌入肺腑,她还没有颤动,便晕眩了过去。
小鱼灯掉在地上,发出微弱如游丝般的光芒。
片刻后,那细弱的光芒也消失了。
等到陆卿婵从无尽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时,她的头便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恍惚之中,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轻佻地说道:“醒了?陆少师?”
是段明朔。
他缓声说道:“真巧啊,总能遇到少师。”
段明朔带着恶意说道:“你说你彻夜未归,落在你那无能丈夫眼里会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陆卿婵扶着额头慢慢地坐起身, 额侧的穴位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楚。
那迷香的气味太刺鼻,而且效用太猛,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浑身难受, 鼻腔和喉咙也疼得厉害。
“什么?”陆卿婵沙哑地问道。
她像是没听懂段明朔在说什么, 声音也极是干涩。
段明朔坐在檀木椅上, 将沏满了茶水的杯盏递给她。
他的神情漠然,像是在看一个很厌烦的人,只是扣住杯盏的手, 有些微微凸起的青筋。
段明朔冷漠地说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这个说辞陆卿婵颇为熟悉,她心神微动, 接过杯盏,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杯盏里的水盛得太满, 溅到了她的手腕上,旋即就留下了浅红色的痕印。
陆卿婵昏睡了太久,现今心绪钝钝的, 颇有几分茫然。
她用指尖点了点腕间的痕印, 发现没有痛楚,便就没有理会。
“罢了。”段明朔低笑一声, “跟你丈夫走吧, 他等了你许久。”
他的眼会令人想起夜间的孤狼,被看得久了, 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陆卿婵压下心底的不适, 错开了段明朔的视线。
“王姨娘她……现今有了身孕。”她低声说道,“你若是想带她走, 最好提前做个准备。”
她说这话并不是圣人心作祟,陆卿婵只是讨厌麻烦事, 毕竟王姨娘跟他早就有了首尾,又不是被强掳的无辜女子。
若是她阻止段明朔,王姨娘还会觉得她碍事。
段明朔却有些微愣,他的眉骨微扬,深邃的眼眸越发的幽寂、晦暗:“我倒不知陆少师竟如此菩萨心肠。”
陆卿婵讽刺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比不上段节使。”
段明朔做的荒唐事太多,即便她不明说,他也能感觉到她眼底的厌恶。
这么一个温婉的姑娘,却会在他跟前表露出尖锐的情绪。
当真如此讨厌他?
“真不明白,你绑架她做什么。”陆卿婵抚平袖上的褶皱,“你稍递给她封书信,不就了当。”
她低嘲地说道:“这是什么情趣吗?”
段明朔的身子向后倚靠,他脸上没有被讽刺的不快,反倒慢声说道:“比起我,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陆少师。”
“你昏迷了多久,”他脸上带着笑意,满是计谋得逞的戏谑,“你那丈夫就在外间等了多久。”
那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恶意。
陆卿婵的手倏然一顿,她摸了摸领口,游鱼玉佩的红绳仍系在脖颈上。
“所以你其实是想报复我吗?”她掀开锦被,站起身来,“因为我先前不肯被你肆意欺辱,还是因为我不愿给你写文书?”
陆卿婵的眸子是深黑色的,背着光的时候更如点漆。
没有情绪,也没有光亮能够透进去。
就好像有人将她的心魂蚕食过一遍。
段明朔微微抬头,冷淡地说道:“是又如何?”
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陆卿婵和段明朔便能发觉,他们两人的神情相似到可怖,是惊人的别无二致!
“那你可就用错了法子。”陆卿婵舒快地说道,“我与赵崇,从来就是各取所需。”
她的眸光冷得出奇,“说是夫妻一场,实则全无半分恩情。”
说完陆卿婵便再没理会段明朔,披上外衣后便起身离开。
段明朔望着她的背影,眼底依然是一片寒冰。
*
赵崇似是当真在外间侯了一夜,那双眼睛通红,满是血丝。
“卿婵……”他颤声唤道。
赵崇的步履有些踉跄,他张开双臂,似是想要揽住陆卿婵,她却只是避开了他。
他的关切是如此真情实意,她仍是漠然拒绝。
但此刻更令赵崇心神大乱的不是陆卿婵的态度,而是她腕间那抹隐晦的红痕。
他满腹的疑惑都在走上马车后爆发了,赵崇扯住陆卿婵的衣袖,哑着声说道:“卿婵,你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陆卿婵不喜被男子触碰,看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王雪识没有告诉你吗?”她愠怒地说道,“你母亲见到我们二人遇困,将她说成是侯府夫人,任由我被人绑架。”
“从前赵都师常觉得,我不拿你们当家人。”陆卿婵冷声说道,“可是你们呢?纵然对待同僚,也不该这般无情吧。”
她厉声说道:“若是绑架我的人不是段明朔,你觉得我现在还有活路吗?”
陆卿婵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的情绪也烧了起来。
“我被人下了迷药,刚刚才苏醒。”她深吸了一口气,“你说发生了什么?”
等到赵崇偏过头,咳出一口血的时候,陆卿婵才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有什么糟糕的、晦暗的东西,在她的心底不断地蔓延开来。
她的情绪不对,或者说她的情绪一直不对。
长公主送陆卿婵来洛阳的初衷,是希望她能忘却在京兆发生的不快。
可到了东都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好转,而是像被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长期堆积在她心底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反倒如潮水般逐渐地涌起,又颇类似这混乱的时局,只须一颗火星就能彻底灼烧起来。
赵崇用帕子掩住唇,低声地咳嗽着。
他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个将死之人。
陆卿婵是恨他的,尽管她从来没有明说过,但她一直都是厌恨赵崇的。
他毁了她的一切,将她彻底打碎,将她变得非人非鬼。
如果没有赵崇,她就不会在无望中度过三年,她就不会在面对柳V时那般无措,她就不会听到这么令人作呕的质问。
陆卿婵不想再跟他虚与委蛇,甚至不想再看赵家人一眼。
长公主的盘算很好,但她做不到。
陆卿婵也以为到洛阳后,她能好好的,可现今她连报复的力气也没有了。
浓重的厌烦堆在她的心头,让她只想摆脱这一切。
“等明年开春公主过来,我们就和离。”陆卿婵满含倦怠地说道,“我一看见你的面容,就禁不住地犯恶心。”
她很轻声地说道:“我受不了了。”
赵崇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手不断地颤抖着,声音也打着哆嗦:“卿婵,卿婵,我不是有意的!”
“我、我……我也是担心你。”他的唇边还带着血迹,“别说这样的话,卿婵――”
“别说了。”陆卿婵低声打断他。
她却像是疲惫至极,连眉眼里都透着倦意。
“我真是受够了,赵崇。”陆卿婵阖上眼,“你消停会儿,别来烦我了。”
她抬手掩住了面容,所以赵崇不会看见她微红的眼尾,以及那略带湿润的长睫。
他的心像是被利剑穿刺而过一般,被扎透了,所以不会再溅出血来,只会泛起沉闷的钝痛。
和离?陆卿婵竟然说要和离……
自定亲起,赵崇便从未想过与她和离,只一眼他便能瞧出来陆卿婵会是极好的妻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按照男人的喜好长成的。
温婉柔美,贤良淑德,连话本里也不会出现这般完美的妻,然而这天仙似的人,却真成了他的妻子。
那时赵崇心中已有表妹,他就想到他或许永远不会爱陆卿婵,但他会容她在身侧,始终为她留一个妻子的位置。
此刻和离的字眼从陆卿婵的口中说出,他只觉得分外尖锐。
但与此同时,一阵莫名的解脱感袭了上来。
这些天他百般挽回,各种做小伏低,她却连半分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昨夜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可母亲也不是有意要害她。
那歹徒要抓的分明就是表妹,表妹此时怀着身孕,怎么经得起如此摧折?
而陆卿婵可是尊贵的公主少师,是河南尹张逢跟前的红人,歹徒们不认得她,上头的人能不认得她?
只要她到时稍加解释,要抓表妹的那恶人怎么也不敢怠慢了她!
赵崇低咳两声,越想越觉得悲凉。
他在外面受尽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苦苦地等了陆卿婵一夜,她竟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肯说,还觉得他问得不对!
她既已决心不再做他的妻,他又何苦再哀哀地求着她呢?
反倒是表妹一心向着他,即便他已经决定抛弃她,还要拼死拼活给他留个子嗣……
他早该看清的!
赵崇不由地觉得这些天的光阴都虚度过去,他暗想这次一定要好好弥补表妹,这才是他应当全心全意爱着的人。
陆卿婵对赵崇心里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也没有心思去了解。
许是因为那日着了凉,她回去宅邸里不久就发起热来。
低热最是难捱,还不如高热乍起乍落,一剂药下去就能好转。
府医和外面的大夫都来看过,却皆是一筹莫展,只说让她别累着,好好休息就是。
陆卿婵听着这等废话,心中越发烦乱。
不过她也确实没去官署、没看文书,毕竟不是在中枢任职,这河南府少她一个照转不误。
在府里除了用膳服药,就是睡觉,难免有些无聊。
陆卿婵便又想起了那盏落在深巷里的小鱼灯,她见过许多漂亮的莲花灯,却还没见过那样好看的小鱼灯。
她遣人去那办花灯的地方好几次,就是寻不到那个卖小鱼灯的货郎,深巷里也找不到那盏落下的小灯。
陆卿婵有些失落。
兴许真是无缘。她摸了摸胸前的游鱼玉佩,难过地想到。
让她满意的是这几天赵家人比较消停,不过让他们如此消停的主因是勤勤恳恳的护院。
和离之后,她没什么想带走的,就是这支常常跟在身边的护院,她还真想带走。
更令陆卿婵感到舒快的是,段明朔也终于回成德了,预备北伐。
十二月伊始,时局的风向便彻底更易。
再没有人去关注宫廷的动荡,自从北伐的檄文一出,天下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场一触即发的辉煌战役。
再过一月就是新年,再过两月长公主就该来了。
她会与赵崇和离,会与这一切彻底斩断瓜葛。
第五十二章
这些天陆卿婵一直在发低烧, 过了段足不出户的日子。
赵崇和王姨娘重修旧好,两人又像过去那般黏黏糊糊,纵然王姨娘怀着孕, 赵崇也有病在身, 他们还是常常会一道出游。
即便是寒冬腊月, 也挡不住他们的深切情思。
真真是故剑情深。
陆卿婵对宅邸里的事一概不过问,亦无暇理会赵崇与王姨娘的事,整日就待在院落里, 连一心想让她帮忙寻个好亲事的赵都师也泄了气。
林府医倒是有些紧张,他医术不精,唯独在肺疾上有些造诣。
“夫人, 您这样不行。”他一边给陆卿婵把脉,一边正色地说道, “这病当真不能再拖了,您看能不能跟张府尹商量一下,请位宫中的医官过来?”
陆卿婵的手腕搭在脉枕上, 另一只手却仍在翻看闲书。
她无所谓地说道:“去年不也是这样吗?”
“许是落了病根, 再看也无用的。”陆卿婵漫不经心地说道,“眼下成德的战事吃紧, 我又病得不重, 何必麻烦御医?”
她轻轻地咳了两声,如雪般白皙的面容带着几分病气, 让林府医没由来地捏了一把汗。
直到看见那帕子上并无血迹, 他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