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吧?”安启的语气阴冷至极,“嗯?陆少师?”
他的手指轻动,掌心把玩着的是一只金镯。
陆卿婵瞬时便回想起了那荒唐的一夜,想起那满地的血迹和王氏断掉的手。
“我不觉得。”她低声说道。
所有的剑刃都朝向了她,至于弩/箭,更是数不胜数。
但凡陆卿婵稍稍上前一步,估计就会被万箭穿心,所以她继续地往后退。
安启的神色却忽然微变,他厉声说道:“你想死吗?”
晨光熹微,稀薄的金色光芒略微有些灼眼。
陆卿婵握紧胸前的玉佩,她的病容柔弱,声音却极是坚定:“可我不愿作为俘虏活着,更不想作为叛臣活着。”
她的脚跟就贴在陡崖的边限处,只要微微仰身,便能坠下去。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滔滔不绝的流水,向着新生的朝阳奔涌而去。
可她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当天光落在陆卿婵的脸上时,她的吐息已经细弱到不及游丝,肺腑里的滞塞痛意在不断地加重。
去年深冬的那场大病,其实早就将她活下去的欲念消磨了个殆尽。
她这一生活得荒唐,活得不漂亮。
若是性子激烈的人窥探到,只怕会气得拂袖离去。
可她也有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用她自己的方式。
如今将要死了,倒是可以死得璀璨些。
陆卿婵扬起脖颈,她慢慢地张开双臂,就像展翼的鸟儿般,将羽毛尽数舒展开来。
恍惚之间,她忽然又想起那个旧梦。
垂眸拨水的柳V坐在船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盛着明净的蟾光。
他清雅如初,仍是她最喜欢他时的模样。
陆卿婵的眼眶微红,她再也见不到柳V了。
其实回到京兆前她就已经彻底放弃了的,可那些年他频繁入梦,总叫她没法安眠。
等到柳V好不容易不再来梦里叨扰她,他便回了京,还是在那样好的盛夏天。
如果那时,他稍稍表露出些许少年时的柔情,她或许就没法再坚持住防线。
陆卿婵的思绪混乱,连她自己都觉得模糊混淆,但她心底有一道声音倒很清晰――
柳V是不会来的。
他不会来救她,他也没有义务来救她。
陆卿婵站在崖边,耳边又开始轰鸣,唯有风声尚且清晰,在她的耳畔尖锐地呼啸着。
她阖上眸子,在利箭到来之前,不顾一切地向后仰去。
第五十七章
真是疯了!
不过就是说了两句, 还当真要寻死!
“回来!”安启快被脑中的怒意冲昏,他纵身下马,径直拽住了陆卿婵。
他用的力道极大, 几乎要将她的胳膊给掐断。
陆卿婵半边身子都要往下坠去, 此时被突然地抓回来后, 心房都快要跃出喉口。
她萎靡地软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流淌。
安启看得心惊, 褪下披风,粗暴地裹在了陆卿婵的身上。
他回身的这一刻,刚好将她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他厉声说道:“你是找死吗!”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之间。
接天的箭雨破空而来, 带着火光,就像是铺天盖地的坠星, 连破晓的日光都被遮掩住了。
安启瞳孔紧缩,深知是有人埋伏在附近。
他急声唤道:“撤!”
骑兵最擅长俯冲,然而高台之上, 却早有人候着。
在黑暗与白昼的交接处, 一支不知何时到来的精兵早已占据了最绝佳的杀敌之地。
利箭从后方直接射穿了安启的身躯,他瞬时便止不住地向前仰去, 喉间亦是溢出了温热的鲜血。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
陆卿婵咬紧牙关, 用手背抿了下唇边的血。
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抬手抚上安启的肩头, 强撑着用他的身躯做挡箭牌。
炽热的烈火, 比之天光更为明丽。
汩汩的鲜血将陆卿婵的掌心浸透,此刻她只觉得这浓重的铁锈气无比安心。
她漆黑的眸子, 也被箭光照亮,像是灼灼燃烧的坠星。
那样精锐的一支军队, 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杀戮殆尽。
陆卿婵站在死人堆里,柔美的脸庞上满是血污,她的眸里却全是破碎的光亮。
安启的头渐渐低垂,这个曾经一手就能扼住她脖颈的人,此刻比一个兔子更好杀死。
当这个念头生出来时,陆卿婵自己也有些愕然。
乱世的序章才刚刚拉开,她便已被这浓重的杀戮之气所侵袭。
更微妙的是,她心里并没有不适。
陆卿婵只知道,她是活下来的那个人。
她这一生的气运,一定是全都用到今日了。
但她的气力也要用尽了,陆卿婵再也撑不住安启的身子,她重重地向着后方倒去。
她仰躺在陡崖边,抬眸看向天空。
有什么白色的、小小的物什,正在缓缓地往下坠落。
陆卿婵想要抬手抓住雪花,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连眼皮都想要阖上。
肺腑的滞塞痛意将要到达顶峰,就像是浸在沉重的深水里。
安启的披风已经被血水浸透,她的身上也全是灰尘和血污。
陆卿婵是肮脏的,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澄净。
因为她看见了月光。
蟾光月满,清辉万里。
曾无数次到访过她梦境的疏冷少年,正发疯般地疾驰着向她而来。
“啊……”陆卿婵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从喉间溢出破碎的低吟声。
柳V纵身下马,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先别阖眼,阿婵。”他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地重复道。
柳V的手穿过陆卿婵的腿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身上都是血,将他的外衣也都弄得脏污。
柳V是喜洁的,但此刻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似的,仍旧紧紧地抱住陆卿婵。
胸腔里的滞塞痛意在不断地蔓延,她虚弱无力地蜷起手指。
“疼……”陆卿婵细声唤道。
眼泪顺着她的脸庞往下流,但她还是极力地睁大眼睛,看向柳V。
他将她抱到车驾里,很轻声地安抚她:“再等等,阿婵,医官马上就过来了。”
然而在陆卿婵看不到的暗处,柳V的指骨都绷得近乎透明。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如今却颤抖着手为她擦净脸上的血污。
当柳V的手抚上她的脸庞时,陆卿婵才敢相信这不是他在临死前臆想出的幻梦,柳V他真的来了。
在她根本不敢妄想他会来救她的时候。
柳V真的来了。
压抑经年的泪水,瞬时便像决堤一般,尽数落了下来。
陆卿婵虚弱地攀上他的脖颈,她的手臂细瘦,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落,像断了线的珠串,大颗大颗地坠在柳V的手背上。
柳V揽住她,声音低哑地说道:“我来迟了,阿婵。”
陆卿婵的哭声细弱,却像这世间最尖锐的利刃,只须一声低泣便能令他摧心剖肝。
她摇了摇头,像是想说他来得并不迟。
可是她的眼泪分明在说,你怎么才来?怎么在她受尽苦楚后,方才到来?
“我很抱歉,”柳V压着声说道,“迟来了这么多年。”
他紧紧地揽着陆卿婵,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她的腰间,那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亦如山峦般尽数凸起。
陆卿婵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她的眼皮最终还是重重地阖上。
昏迷以后,尖锐的痛意变得绵长细密起来。
她蜷缩在柳V的怀里,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尾泛着红。
车驾行进得极快,没多时就到了附近的营帐。
柳V始终没有松开陆卿婵,即便是到了营帐后仍旧一直抱着她。
她已然精疲力尽,不能再承受更多。
但柳V亦是彻夜未曾阖眼,从河东到洛阳的这一路,他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整,知晓她被河阳军掳走后,更是整夜地难眠。
现今终于将人救下,他的心弦仍旧绷得极紧,不敢有片刻的放松。
陆卿婵的肺疾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危机生命的地步。
医官也极是忧心,在为陆卿婵诊脉后,瞬时便皱起了眉。
几人一起草拟方子,又紧忙喂她服下救命的药丸,但陆卿婵的脸色始终没有好转。
掀开她的眼皮后,是满是血丝的一双眸子。
在河阳军的时候她带病受审讯,方才又是彻夜地逃亡,一直撑到刚刚才昏过去,已经是到达极限了。
柳V坐在她的身边,就像玉像般偏执地望着她,一刻也不肯移开眼。
侍女端着药过来,为难地唤道:“使君……”
柳V却直接将药接了过来,轻轻地喂陆卿婵喝药。
他是生来就站在高处的人,身份尊崇,位高权重,如今不仅是柳氏家主,更是高高在上的藩镇节使。
随侍的人是第一回 见陆卿婵,眼见柳V亲自喂她服药,皆是瞠目结舌。
药汁太过苦涩。
陆卿婵昏沉得厉害,却还是睁开了眼。
她不住地摇着头,像小孩子那般任性地说道:“苦……”
陆卿婵的意识有些错乱,似是以为自己又变成了那个有些骄纵的小孩子。
她轻轻地拽住柳V的衣角,细声地说道:“不要……我会好的……”
陆卿婵一直都不喜欢苦,只是后来吃了太多苦,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她以前是受不了苦的。
“不苦的,阿婵。”柳V舀起一勺苦涩的药汁饮下,神色平静地说道,“哥哥不骗你,喝完我们出去玩,好吗?”
他轻轻地揽住陆卿婵,将汤匙喂到她的唇边。
“不要……”她推拒着他,“不喝药,我也能好的……”
她的状态不太好,就像是陷入了很早之前的回忆里。
陆卿婵的眼里盈满泪水,她用含水的眸子哀哀地望向柳V:“真的,容与哥哥,我会好的……”
柳V抱着她,轻轻地抚着陆卿婵的后背。
她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哽咽声破碎,像是受尽了委屈。
柳V很轻声地和医官交谈:“可以不喝吗?”
营帐里服侍的人已经震惊到不能再震惊了,无人不知河东节度使柳V最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甚至有些独断冷酷,但此刻仅是因为陆卿婵怕苦,他便竟真的妥协了。
为首的医官颇有些为难,委婉地说道:“不服药的话,或许要用针……”
他又补充道:“况且姑娘病得太久,若是一点药都不服,恐怕病症会愈加严重。”
交谈的声音很轻,但陆卿婵似乎还是听见了。
“不用针,不用……”她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能这样,我会自己好的……”
十余年前,那个小姑娘生病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哭着说。
后来她越长越成熟,性子也不再骄纵,温婉贤淑得令长辈都赞叹,再也不会觉得药苦,再也不会觉得针疼。
柳V心中有一处柔软,忽然被利刃戳了一下。
伤处流不出血,却会泛起久久不能平复的钝痛。
他挥手示意侍从们都出去,而后将陆卿婵抱起,轻轻地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哥哥跟你一起喝,好吗?”柳V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
面对面的姿态,让陆卿婵更加放松。
她跨坐在柳V的腿上,点漆般的眸子里浸透了水光,像是蓝膜未褪的猫崽。
她细声问道:“真的吗?”
“嗯。”柳V微微颔首。
他执起汤匙,饮下一满匙的药水,而后按住陆卿婵的后颈,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柔软,比之花瓣还要更加娇嫩。
“唔……”陆卿婵细细地哼了一声,却好像并不排斥这种喝药的方式。
抱歉。柳V在心底说道。
但当陆卿婵的手覆上他的颈侧,将这个吻加深时,柳V觉得有一根弦忽然断了。
等到满满一碗的苦涩药汁喝完后,她的容色好转许多,唇也渐渐恢复血色。
陆卿婵神情微动,细声问道:“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躺在软榻上,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柳V的衣袖。
“昨天你说要陪我,还是走了……”陆卿婵垂着头,有些失落地说道,“姨娘也不在,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看了一整日的承尘……”
她的话音里满是委屈,眼泪也又掉了下来。
陆卿婵说的是很早前的一件事,她染了风寒,在家里病着。
父亲陆玉却在府里大宴宾客,根本不曾管顾女儿。
柳V那时不知道她病得重,也不知晓陆玉那般不关切女儿,只当她又是耍小性子,勉强地哄过她后便径直离开了。
他失了约,心里甚至还想着,让她长些教训,不要再那么骄纵。
如今想来柳V方才明白,那时的他是多么傲慢。
以至于他看不见陆卿婵的隐忍无奈,看不见陆玉的漠然凉薄。
那是一支太多年前射出去的箭。
如今它回旋着归来,锋刃如刀,直直地射穿他的心房。
淋漓的鲜血无声地溢出,绵密的钝痛与尖锐的刺痛交织在一起,将那无声的痛苦变得有形起来。
柳V的手指扣在床沿,微微有些发白。
他俯身拥住陆卿婵,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平稳的声线带着细微的颤意:“我永远都在这里,阿婵。”
她没有说话,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陆卿婵好看的眉头弯起,像小孩子般握住柳V的手,而后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她一直都是个很好哄的姑娘,小时候只要他一句话、一个眼神,她就会乖乖地遵从他的意愿。
她聪明早慧,又活泼大方,可他却总觉得她任性、骄纵。
阿婵是这样好的孩子。
纵然任性骄纵一些又如何呢?
柳V伸手轻轻地抚上陆卿婵的眼尾,试着将那抹薄红擦去。
她哭了太多次,眼皮也有些肿。
可即便是意识混乱、昏昏沉沉的病重状态,陆卿婵的手依然习惯性地贴在胸前。
柳V怕她肺疾加重,压得久了会喘不过气,便将她的手轻轻地拨开,但她总是又移回去。
须臾,他才意识到是她胸前有个重要的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