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叛军四起,一般俘获到重要的将领,是决计不会轻易杀死的。
一是因为他们身份不凡,往往知晓大量的信息,二则是因为俘虏是可以拿来交换的,本身有着重要价值。
河阳军如今还未剿清,只是暂时退散,安启这条命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住的。
王若仍然端着笑容,他朗声说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
“下官也是想令姑娘心情舒畅些罢了。”王若随意地说道,“既然姑娘不想处置,那便算了。”
他大手一挥,又令人将安启带走。
王若的笑意未达眼底,微微有些疏冷。
陆卿婵对人的情绪很敏感,能觉察他的疏离和淡漠,以及对她的细微反感。
“劳烦姑娘在使君跟前,为下官美言几句。”王若有些散漫地笑着说道,“在下办事不利,又扰了姑娘清净,实在是下官的过错。”
他的眼始终都是弯着的,那是天生的笑眼,只是却没多少情绪。
王若跟柳V有些像,但柳V的高高在上是天然的,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
王若就有些明显。
不过她并不在乎。
陆卿婵耐着性子说道:“无妨。”
到底是寄人篱下,她明白这些人对她的排斥,也不想跟他们牵扯过多。
王若离开后,天边又落下了扑簌簌的小雪。
陆卿婵在庭院里看了片刻的雪,便回去了内间。
洛阳比河东、京兆都要温暖,连落雪都要飘忽许多。
柳V这些天不在府邸里,陆卿婵也没有到过别处,至多会走到院落里。
医官和侍女都很仔细,侍女为她做了双厚厚的手套,偶尔会陪她到外间玩雪。
“使君特地吩咐过,”侍女笑着说道,“让您不要太拘着,常常到外间解解闷。”
陆卿婵踮起脚,她脱下手套,去摘枝头的雪。
冰凉的雪落在她的掌心,遮掩住手上的血污,也盖住那浓重的铁锈气。
小时候,陆卿婵常常喜欢将花枝的雪都收起来,等到来年煮茶喝。
冬日他们还经常去永祚寺,琉璃瓦上积满厚雪,就像是停了一群鸽子。
她第一次将这个比喻告诉柳V的时候,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赞许道:“阿婵聪慧。”
那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陆卿婵收回思绪,侍女却犹豫着问道:“姑娘,您是在担忧使君吗?”
“奴听人说,这两日使君就要回来了。”她斟酌着说道,“不过您若是想见使君的话,奴也可以给王副官传信,让他做安排。”
陆卿婵眼眸微抬,她没想到现今府邸里的主事人竟然是王若。
“不必了。”她轻声说道,“使君有要务在身。”
侍女却掩唇轻笑道:“要务是要务,但您也是最重要的人。”
在军营时,这侍女就照看过陆卿婵一阵。
与府邸里的人相比,她与陆卿婵更熟悉一些,但好像知道的也没有太多。
柳V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将事情摊开说,特别是与陆卿婵有关的事。
要么就自己经手,要么就藏得连近侍都不知道。
陆卿婵能明显地感觉到,侍女误解了他们的关系,她也忽然明白过来王若对她的排斥与反感。
红颜祸水。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她自己都有些想笑。
温柔乡,英雄冢,王若死心塌地地跟在柳V身边,深知他不近女色。
在王若眼里,她不是红颜祸水还能是什么?
陆卿婵轻声解释道:“我原先是有丈夫的,如今战乱,使君不过是顺手助我,并无他意。”
她没却想到,话音刚落,院落的门便被人从外间推开。
柳V似是纵马疾驰而归,肩头落了一层皑皑的雪,他抬头看向她,目光温和。
长身玉立,俊美清雅。
只是那眼神全然不像是在看寄居在府里的客人,倒像是在看牵挂已久的妻子。
侍女悄悄地退了下去,柳V身边的随扈也没有跟上来。
他缓步走到陆卿婵的身边,轻声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两人并肩,缓步走回内间。
柳V的神情温柔,谦和无害,就像是位邻家兄长。
“已经基本好转了。”陆卿婵轻声说道。
肺腑里的滞塞痛意越来越缓,经久的热症也平和下来。
现今除却早起时会偶尔低热外,已经没什么别的问题。
医官的医术极精湛,她觉得若是再诊治下去,她都快要变成健壮的人了。
陆卿婵慢声说着,柳V没有插话,安静地听她讲。
这样的情景,颇有些像他们以前的时候。
但那时柳V总嫌她太聒噪。
“如今身子好转,我想了想,还是回官舍住要更好一些。”陆卿婵慢慢地转了话题,“这些天官署里的事务繁忙,张府尹也整日忙得焦头烂额,我也想做点什么。”
她是朝廷命官,只是这王朝一天不跨台,她就是一天的公主少师。
陆卿婵揉了揉掌心快要化开的雪花,将手套戴上。
柳V却忽而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对上陆卿婵的视线,声音低柔:“要净手吗?”
侍女不知何时端来了瓷盆,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热水。
薄雪化开后,血污又露了出来。
陆卿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柳V坐在她的身侧,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住她的指尖,抚过指节,掠过掌心,带起阵阵的酥麻痒意。
“我问过张府尹官舍的情况。”他边为她净手,边轻声说道,“虽说住的大多是未成婚的男子,但也有特殊的,供一人居住的院落。”
陆卿婵抬眸看向他,很认真地听着。
“但若你去了官舍,必须要有近卫每日跟在你身边。”柳V缓声说道,“你知道的,段明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她神情微动,有些犹豫起来。
柳V继续说道:“张府尹那边的人手不够,我这边倒是可以拨出一支卫队。”
陆卿婵的手指轻轻地蜷起,无声息地在蒸腾的水汽里绞在一处。
“不用了,那太麻烦使君了。”她的眸子垂下。
“并没有什么麻烦的,你可以再想想。”柳V平和地说道,“官舍也很好,就是不比在府里方便。”
陆卿婵还是摇了摇头。
净手过后,柳V用软布擦过她的每一根指节,又取来脂膏,细细地涂过她的手心和手背。
陆卿婵靠坐在椅中,她阖上眼睛,只有睫羽会微微地颤动。
她很安静,连吐息声都是绵长默然的。
内间的地龙烧得很足,近乎是有些热了。
陆卿婵的脸颊微微泛红,她的身子虽然好转许多,但精力还是不足,常常会不小心昏睡过去。
等到涂完脂膏后,她脸上已满是倦意。
柳V的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陆卿婵的手指轻动了一下,却到底没有提起力气拒绝。
将她抱回到床榻上后,柳V没有马上离开。
他将窗边卷起的帘子放下,又将燃着安神香的香炉点上。
陆卿婵的手抵在胸前,侧躺着身子,似乎很快就要睡着。
但在柳V要离开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细细的手指落在床沿,像是想要拉住他。
他停住了脚步,缓缓地走了回来。
柳V摸了摸她的额头,他俯身轻轻问道:“阿婵,你不开心吗?”
“是不是府里出了什么事?”他撩起陆卿婵额前的碎发,“或者什么人让你不高兴了?”
柳V有些歉然地说道:“这些天太忙碌,没有安排好人,若是叫你不舒心了,能先原谅哥哥吗?”
他现在的语气更像是个兄长了。
“没有。”陆卿婵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柳V轻声唤她:“阿婵,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的。”
陆卿婵轻轻地推开他的手,说道:“真的没有。”
现今她的身子好转许多,心却仍是闭塞的。
柳V看向陆卿婵的柔美面容,忽而又不忍心多说,将她逼得太紧,他轻声说道:“好,你先休歇吧。”
从陆卿婵的院落出来后,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柳V低声说道:“让王若过来。”
王若满脸笑意,见到柳V后,便恭恭敬敬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都告知于他。
柳V很少会直接审问下面的人,陆卿婵身边的侍女亦然。
他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这些事往往是由副官汇总以后,再写成文书递上来。
但这次他却直接传召了王若。
“陆姑娘平日鲜少走出院落。”王若认真地复述着,“至多会在下雪的时候出来玩雪。”
“您上次吩咐的事,下官照做了。”他犹豫着说道,“但陆姑娘并不是十分满意,只说安启既然已经做了俘虏,就不必再处置。”
陆卿婵的生活轨迹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柳V静默地听着,眉却微微地拧了起来。
王若容色谦和,摸着后脑说道:“下官不是姑娘,不过我身边有个侍女小蕴倒是个机灵的。”
他斟酌着说道:“您看要是可以的话,我将小蕴送过去陪着陆姑娘如何?”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要派个人过去监视陆卿婵的意思了。
“不必。”柳V轻声说道。
陆卿婵身边已经有一个侍女了,若是再送一个过去,她肯定会起疑心。
不过那个侍女有些笨拙,不够温柔小意,也不像是能做解语花的人。
陆卿婵心事重,对他又始终设防。
如果这个侍女够机敏,或许倒也能成些事。
柳V沉吟片刻,他双手交叠,低声道:“先将人带来,让我看看吧。”
*
原先的侍女生病告假,又来了一个新的侍女,名唤小蕴。
模样俏丽,说话也好听。
但陆卿婵却没什么感觉,自从在河阳军的军中受过三日的审讯后,她对生人的脸孔便有些难以记清,看人都是模糊的一团。
她躺在软椅上,小蕴笑着给她念书。
念的是一册话本,讲的是男欢女爱的事,因背景在乱世,颇有几分别样情调。
说是有这样一对夫妻,害怕因战事彻底失散,便将一对镜子碎成两瓣,两人各自留着,相约再度重逢。
可后来天下太平,那做丈夫的月月在集市叫卖,希冀寻到妻子。
做妻子的却已然入了旁人的帷幕,成为权贵娇养着的外室。
“这乱世夫妻,当真是难堪。”小蕴笑着说道,“什么海誓山盟,都敌不过荣华富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陆卿婵微微皱眉,低声说道:“换一本吧。”
“前朝末年战乱,连公主都尚且不能保全,何况是寻常女子?”她轻声说道。
小蕴微怔片刻,神情有些尴尬。
但她的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初,娇笑着说道:“还是姑娘视野开阔。”
陆卿婵又阖上眼,听了没多久的书,她便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小蕴的气力小,唤来外间的嬷嬷来将陆卿婵抱回到床榻上。
陆卿婵睡得很熟,小蕴便也放松了警惕,她柔声向那嬷嬷问道:“嬷嬷,我听人说使君夜夜留宿姑娘这里,可是真的吗?”
第六十一章
“胡说什么呢!”嬷嬷低声说道, “使君的事,岂是能由我们随便置喙的?”
小蕴撅着嘴巴,似是有些委屈。
“您也知道, 我是好不容易才调到姑娘这边的。”小蕴娇声说道, “在王郎官那边做事, 可太辛苦了!”
她含着笑,俏丽的面容愈发明艳。
“嬷嬷,我只是想要好好地侍候姑娘罢了。”小蕴甜声说道。
她耷拉着小脸, 又悄声说道:“姑娘心事重,我若是能帮到姑娘些就好了。”
那嬷嬷为陆卿婵轻轻地盖上厚毯,又拨弄了下博山炉里的香灰。
她压着声说道:“你不须想太多, 姑娘性子和善,又不会为难你。”
小蕴忍不住地反驳:“可是我觉得姑娘病症的根结未必在身上, 或许是在心里。”
两人缓步走出内间,嬷嬷方才说话稍大声些:“那是你该管的事吗?”
“要操心也是该使君操心。”她继续说道,“在使君身边做事, 最要紧的就是管住嘴、管住耳。”
小蕴咬着嘴唇, 这老东西懂什么!
她是王郎官挑选,又经使君认可的人。
她来这边任职, 为的就是打开陆卿婵的心结。
陆卿婵是小蕴见过最沉静的姑娘, 她原先也侍候过不少人,却从来没见过这般缄默的人。
模样生得倒是漂亮, 雪肤丹唇, 一身书卷气,温温柔柔的。
可那性子实在是忒没趣!原先竟然还是有过丈夫的……
也不知到底是哪处特别, 竟能让使君这样珍重?
小蕴百思不得其解,回去后将这边发生的事一一说予王若, 他的脸色却忽然大变。
“什么叫有过丈夫?”王若的脸色阴沉,笑眼也冷了下来,“瞧着也不大呀,她那丈夫不会还活着吧?”
他这话一出,小蕴也有些醍醐灌顶。
“兴许是前夫?”她试探着说道。
王若的神情冷淡,有些愤恨地说道:“虽是乱世,可这女子也太不知廉耻了些。”
“都已非完璧,还要引诱使君!”他咬着牙关说道,“这不是着意要将使君至于不义之地吗?”
小蕴紧忙温声说道:“郎官您也别先想太多,使君说陆姑娘与夫人是故旧,兴许只是将陆姑娘当妹妹罢了。”
“妹妹?”王若冷笑一声,“这种话,就只有你们小姑娘会信!”
“男女之间,哪有什么哥哥妹妹?”他低声说道,“无非是打着兄妹的旗号,行苟且罢了。”
王若的言辞尖锐,小蕴也有些失语。
她讷讷地低下头:“您说得是。”
“罢了。”王若大手一挥,“使君让你开解陆姑娘的心结,你照做就是。”
他的脸上带着郁气,常常弯起的笑眼里也满是霜寒。
小蕴灰溜溜地行礼离开,她回去时,陆卿婵已经睡醒了。
陆卿婵缓缓地坐起身,她的手落在帷帐上,点漆般的眸子深黑,浸透了负面的情绪。
她像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小蕴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又发病了,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晃了晃她的眼:“姑娘,您还好吧?”
“没事。”陆卿婵低声说道,“做了个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