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颈侧的红绳被衣襟挡住,柳V缓缓地将那红绳抽出,落在他掌心的是一枚游鱼状的玉佩。
那玉佩材质瞧着寻常,却被主人很仔细地戴在身边。
即便是遭了这么多的乱事,玉佩依然崭新如初,连丝毫的划痕和血迹都不曾有。
那一瞬间柳V如遭雷击,他知晓陆卿婵在乎这枚玉佩,却不知道她竟是如此的爱护珍重。
在他高傲地审视她、斥责她的薄情时,她始终不曾反驳。
事实上,是他的偏见和傲慢太重,未曾真正清晰地看懂她。
胸腔里的钝痛与锐痛交错,柳V的心绪纷乱,深重的悔意像是无数回旋的箭矢,跨过漫长的时间向他而来。
他遵守诺言,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纷杂的军务和无数待处置的事亦要同时完成,好在他向来少眠,又习惯通宵处理事务。
陆卿婵彻底苏醒已是两日后的清晨,漫长的高热终于退去。
她的神智恢复,意识也不再混淆。
柳V撑着手肘靠坐在她的身侧,执着笔在文书上静默地勾画着。
见陆卿婵苏醒,柳V下意识地抚上她的额头:“好些了吗?”
陆卿婵的身子却猛地僵住,似是有些不习惯,被她推拒开的时候,柳V的神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第五十八章
陆卿婵眉眼低垂, 她的面容上仍带着病气,指尖苍白,像是薄薄的雪。
“好多了。”她声音很细。
她的神情透着一股惊人的脆弱, 仿佛连抬眸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方才初睁眼时, 陆卿婵以为自己好转许多, 但思绪好像仍有些混乱,身体更是没有恢复多少。
柳V的手停在半空,而后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微微侧过身, 为陆卿婵倒了一杯水。
指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瓷杯上,如玉石般漂亮。
她静默地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眸子, 像是仍然有些少许的害怕。
柳V顿了顿,他将眼底的暗色很好地敛了起来, 温声说道:“喝些茶水吧,医官马上就过来了。”
说罢,他便站起了身。
病中的记忆混沌模糊, 苏醒后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陆卿婵有些微怔, 她慢慢地回想起做过的出格之事。
长期的高热将她对时序、空间的感知消磨大半,至今还有些残余的深重影响。
此刻柳V要起身, 陆卿婵禁不住像少年时那般, 下意识地不想他离开,但另有一道声音在心底阻止她, 停止这逾矩的行为。
最终她的手还是先于纷杂的思绪而行, 轻轻地拽住了柳V的衣角。
陆卿婵的头低低地垂着,细瘦的手指不断地颤抖。
她可能是病得太久了, 心神都被搅成一团乱麻,如今高热退去后, 意识仍然有些迷乱。
就苏醒的刹那脑中清晰,这还没多久又变得混乱起来。
柳V的身子倏然一僵,他克制地回身问道:“怎么了,阿婵?”
“先别走。”陆卿婵吸了吸鼻子,“可以吗?”
她的状态不对。
柳V神情震动,他俯下身直接抚上了她的额头。
陆卿婵已不再发热,但那双点漆似的眸子依旧带着些迷离,眼眶微红,极是引人生怜。
她的吐息很细弱,手指无意识地攀上柳V的脖颈。
就像幼时那般,对他有着天然的依恋和信任。
即便她在这个人身上受过很多次伤,心底总还是对他有着希冀,毕竟他们像兄妹般共同生活在一起过整整十年。
“还难受吗?”柳V急声问陆卿婵,“是胸口还疼吗?”
在寒冷的冬日里,摇曳的灯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但这些都不及他那双清澈的眸子,更为明丽。
“没有……”她细声说道,手臂却将他攀附得更紧,“我想净手,手上都是血……”
陆卿婵漆黑的眸子低垂着,长睫将她的眼睛遮住,让柳V看不出她的情绪。
但他仍是清楚地感觉到,陆卿婵有些害怕和紧张。
当她说手上都是血的时候,柳V忽然便明白了症结的所在。
八岁那年,他被兄长带回河东,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得红色的物什。
后来遇到陆卿婵,这个走路都能磕碰到膝盖的笨姑娘,这症结才慢慢地好转。
因为他常常要抱住她,给她清理伤处,不得不见到鲜血,看得多了,也不会再犯恶心。
柳V是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姑娘也会如此。
陆卿婵有些茫然,她迟疑地问道:“是不是没有水?没关系,有布吗?我擦一擦就可以的。”
她说话时很小心,就像是很怕会给人带来麻烦。
即便她连这里是何处也不清楚。
“有的,阿婵。”柳V神色如常,安抚地说道,“待会儿我来给你净手,好吗?”
他不断地转移着陆卿婵的注意力,将话题扯到别处:“你以前常常笨手笨脚的,总将伤处弄得更严重,现今可有好些了?”
“啊……”她微微垂眸,“好些了的。”
她像是刚学说话的孩子一样,组织词句时很犹豫,声音也很轻。
医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来,柳V看了眼在门外徘徊的医官,示意他们进来。
陆卿婵拥着厚毯,她竭力凝神看清医官们的脸庞,却总觉得他们长得是一样的。
掌心里的血污浓重,带着难闻的铁锈气。
就这样诊脉不太好吧?
她看向柳V,再度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可以先净一下手?”
柳V却先掩住了陆卿婵的眼睛,将她揽在怀里。
“没关系的,阿婵,先诊脉吧。”他轻声说道,“待会儿我用热水给你净手,好吗?”
陆卿婵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伸出了手。
她的细腕如今越发纤瘦,腕骨凸起,那弧度极是惹眼,轻轻地搭在脉枕上时,就像一截羊脂玉雕琢而成的玉塑。
白生生的手上,没有一丝血迹,至多有些划痕罢了。
陆卿婵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诊过脉后就放下了手。
她将手按在软布上,轻轻地磨蹭着。
柳V轻扣住她的手腕,等到诊过脉后,令侍从端来瓷盆。
水是温热的,陆卿婵被攥着手放进瓷盆里,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手上的血迹。
真奇怪,为什么洗不掉?
她忍不住地说道:“容与,你用些力气。”
话音落下后,陆卿婵才发现她不知不觉地唤错了称呼。
她的指尖微动,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
她是在洛阳,对吧?
陆卿婵绞尽脑汁地回忆昏迷前的记忆,张逢,赵崇,王氏,安启,段明朔……
这里不是河东,她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乱世已然开启,如今洛阳更是乱成一锅粥,不过好在柳V来了。
陆卿婵凝眸又看向掌心,血迹凝结在手上了,肮脏又粘稠,颇有些骇人。
柳V细细地濯洗着她的手指,葱白般的手指干干净净,怎么洗都还是老样子,根本洗不掉那不存在的血迹。
陆卿婵有些丧气,她垂着头说道:“是不是太久了,洗不掉了?”
她忍不住用小姑娘的语气说话。
即便她的理智在不断地告诉她,这里是军营,并不是河东。
“好像是,不过没关系,阿婵。”柳V用软布将她手上的水渍擦净,“涂上脂膏后再过几日兴许就好了。”
他将脂膏轻轻地推开,柳V的手指是冷的,陆卿婵却觉察到一股强烈的、灼烧般的热意。
她忍不住地想要将手往回缩,但还是按捺住了这个欲/望。
这血迹洗不净,她干什么都麻烦。
只要看到受伤的血迹,陆卿婵便禁不住地想起在河阳军营帐里的那一夜。
握住短匕捅进段明朔胸膛的感觉极是奇异,她到现在都没法忘怀。
拿安启的身体做挡箭牌亦是,有种病态的快意。
放纵与杀夺是成瘾的。
陆卿婵垂下眼帘,晃了晃脖颈。
她的足腕上还带着柳V那日强给她佩上的脚镯,但他好像转了性子似的,自从她苏醒后,便安排了侍女来看护她,自己都鲜少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卿婵渐渐知道,这是河东军驻扎在洛阳城郊外的军营。
这几日是在清剿残留的叛军,再过些天就会进驻到洛阳城里面了。
柳V在寻到她后,便向张逢递过信笺,侍女温声和陆卿婵说不必忧心过多。
但焦虑的情绪却始终存在陆卿婵的脑海里,她手上的血迹始终没有消去,即便她将手指搓洗得红肿起来,浓重的血气仍然停留在掌心。
直到新年那日,忙于军务多日的柳V才回来看她。
深冬大雪,陆卿婵盘腿坐在营帐里,她慢慢地翻着看一本册子。
她的肺疾仍没有痊愈,这几天又开始发起热来,医官特地嘱咐了侍女让她多多休息。
但陆卿婵却是个闲不住的,做定远侯府的主母时,即便重病缠身,她仍然能面色如常地处理内外事务。
如今战事吃紧,她心中更是焦急。
但柳V只在营帐里给她留了些文集、诗册,连本兵书都没给她留,着意让她安静休养。
“休息片刻吧。”他缓步走进来,温声说道。
柳V这些天不在营中,回来时满身都是风雪,深色的鹤氅被薄雪倾覆,像是白鸦的鸦羽。
他的神情和柔,眼睛更是澄澈如水。
陆卿婵愣怔地看向柳V,有那么一刹那,她心里的柔软被触动了。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与柳V结为夫妻,两人在雪夜相拥的场景。
她在内间绣花缝衣,他裹挟着风雪归来。
这便是少女时陆卿婵对情爱最美好的认知了,然而最终她与柳V天各一方,她也自始至终没能学好女红。
“嗯。”她轻轻地将书放下。
陆卿婵应当对柳V生出戒备的,即便他现今装得再好,也不能改变几月前他意欲将她强夺的事实。
他不择手段,偏执阴狠,心底只有占有、控制她的恶欲。
然而此刻外间的风雪如晦,火把燃烧的声响将营帐内衬得越发寂静,连陆卿婵的心神也有些恍惚。
柳V解下鹤氅,随意地挂在高处。
落雪扑簌簌地坠下,落在地上,积成一朵漂亮的霜花。
“服过药了吗?”柳V轻声问道。
他的容颜俊美,却并没有攻击性。
高挑的身形亦然,明明是该令人紧张的,却没有分毫的压迫感。
就像是一柄安然入鞘的长剑,有种说不出的沉静。
连陆卿婵都有些分辨不出,是柳V的伪饰太周全太完美,还是他真的变回了当初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少年。
“服过了。”她点点头,将裸露在外面的脚收了回来。
厚袜之下,银镯的痕印被遮掩住,即便是细细地瞧依然看不太清晰,非得是攥在掌心,方才能感知得明白。
柳V缓步走到她的跟前,他的眼帘低垂,敛了视线。
他轻声说道:“新年快乐,阿婵。”
陆卿婵仍发着低热,肺腑里亦像积了水似的,翻涌着微弱绵长的痛意。
听到他这话,她先是愣神了片刻,而后思绪才明晰过来。
柳V的身形高挑,在她的身边坐下时,就像是能为她挡下所有的疾风与狂雪。
他轻柔地将陆卿婵的手指从袖中剥出,用脂膏细细地涂过她的指节和掌心。
她低着眉眼,到了今日,即便是仍在低热中,陆卿婵仍然察觉到了异样。
她手上的血迹好像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那怪诞的血气也是。
但柳V仍然在陪她演戏,一遍遍地给她涂脂膏,好像能看见浸透她手掌的血似的。
“新年快乐。”陆卿婵缓声应道。
柳V垂着眸子,轻握着她的腕骨,将那脂膏慢慢地推开。
他的神情很认真,好像她是这世间最让他在乎的人。
这场景总让陆卿婵觉得茫然,她时常会愣神,然后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里的晋阳城。
但在心底,她忍不住地去推想柳V能装到几时。
他知道她与赵崇已经分道扬镳了吗?
如果知道,柳V当真能忍得住恶欲吗?
赵崇在时他就那般偏执,如今她与赵崇没了干系,陆卿婵并不敢深想柳V会做出什么。
但在营帐的多日,他始终保持君子风度,倒让她有些茫然。
陆卿婵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即便只是救下她性命这一件事,柳V于她也是有大恩的,更不必说他曾经悉心养她,将她那样小心看护。
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这样想。
*
新年过后不久,陆卿婵便跟着柳V回了洛阳城。
多日的围城留下了深重的疮痍,但在各路勤王的军队到来后,已经逐渐好转。
张逢见到陆卿婵时,素来平静的神情都有所动容。
她的病没有彻底痊愈,现今又是时而高热,时而低热,生命力就像是水一样在极快地流失着。
“现今京兆虽然有些乱,但你家人都没事。”张逢缓声说道,“至于你夫君……”
陆卿婵轻咳一声,低声说道:“我们已经和离了。”
她将那日的事简要地说予张逢,点漆似的眸子里没有情绪,淡漠得像是一潭无波的深水。
张逢却很是惊异,讶然道:“卿婵,你说真的吗?”
“赵崇已经寻你寻疯了,还差些又被叛军俘虏。”他犹豫着说道,“这事传得很开,还惹了许多姑娘落泪……”
陆卿婵心底却生起一阵寒意。
强烈的恶心之感在胸腔里蔓延,她的指尖颤抖,眼神亦发着冷。
她压着声音说道:“他怎么敢的?”
第五十九章
陆卿婵有些烦躁, 她本以为她跟赵崇算是彻底了断,没想到他竟还想借着她的名号做事。
她垂着头,缓着声说道:“府尹千万别信, 我在逃难途中, 正是被赵崇所弃。”
“况且早在离开洛阳之前, 他就打定了主意要与我和离。”陆卿婵轻声说道,“如今他的正妻是王雪识,跟我是没有半分干系的。”
张逢愣了一瞬, 沉声说道:“好,我知道了。”
他又问道:“对了卿婵,你可否想过居在何处?”
赵家在洛阳并没有宅邸, 他又是临时被调到东都的,他们原先住的宅子是租赁来的。
如今赵家人都已离开, 那宅邸也早已交付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