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柳V牵过她的手,“以后都不这么说了。”
两人一同穿过游廊,走上台阶。
夜风微凉,但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却始终都是热的。
*
三月初关隘被突破,洛阳再次陷入危机。
犄角之势危险,多方受敌更是麻烦至极,江南的叛乱始终未平,对运粮和财赋的影响也极是深重。
而西侧叛乱的龙武军又扰了援军的到来,原本明了的时局复又混乱起来。
但最难堪的还是泾源的事。
“太后与回纥签订了盟约。”陆卿婵向后倚靠,烦闷地说道,“现今泾源算什么驻跸之地?全然成了回纥人的地盘。”
自从乱起后,她便没再住在官舍。
柳V不放心那边的护卫,陆卿婵明白他的忧虑,也知道如今形势太乱,便很乖顺地应下了。
她平日主要是和文书打交道,更多的时候还是独自写文书,这种事在何处都能做。
有时候陆卿婵在回府的马车上,仍在不断地翻看文书。
柳V的手轻搭在她的肩头,轻声说道:“太后差些被匪徒俘虏,如今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他安抚地说道:“有长公主在,不会有大问题的。”
陆卿婵垂下眸子,将松散的长发用发带束起。
那长长的乌发像绸缎般顺滑,被发带系着,更显浓密,还带着淡淡的香气,就像有花朵簪在其间。
天逐渐热了,可惜的是这样好的春日,竟飘零在战火之中。
柳V握住陆卿婵的手,神情微动,趁她失神的刹那,轻轻地吻了下她的额头。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不带任何情/色意味,却又好像直接触碰到了她的心魂。
两人相处得越久,便越像少年时。
甚至有时连陆卿婵也会迷乱,这是在河东还是在洛阳?
正当她想要反握住柳V的手时,侍从忽然扣响了外间的门:“使君,出事了!”
第七十二章
侍从满脸汗水, 紧张地说道:“北郊的驻军哗变了,使君!”
柳V的容色瞬时冷了下来,他带着寒意说道:“还以为他们还要等些时候呢。”
他抚了抚腕骨, 神情漠然, 没有一丝慌乱, 倒像是早有预知。
陆卿婵却有些惊愕,她坐直身子,垂眸跟着柳V一起看文书。
她不太懂军务, 对驻军的事更是知之甚少。
陆卿婵只知道早在京兆的时候就如此,禁军常常会因各种缘由作乱,待遇不好的军队会这样, 待遇好的军队有时哗变更频繁。
怪不得之前柳V不允她住到那边。
但看完文书后,柳V的眉还是拧了起来。
他穿上外衣, 轻声说道:“可能要晚些时候回来了,你好好地用膳。”
陆卿婵点了点头,她起身送柳V出去, 他却倏然侧身拥住了她。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 神情和柔,与方才那个满身冷意的男人判若两人。
柳V低声说道:“如果我今晚回不来, 明天能待在府里吗?”
事务本就无比繁忙, 他却总还在顾虑她的事。
陆卿婵有些心软,她柔声说道:“当然可以的, 你把护卫也带去吧, 我会好好待在府里的。”
先前送她去官署的还是府邸里的侍从,自从杀掉段明朔的来使后, 柳V便将人都换成了自己身边的近卫。
她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逆鳞。
但陆卿婵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柳V天天在军营和前线来往,身边留再多的亲卫都是不多的。
“好。”柳V温声说道,“晚间的时候早些睡,不必等我。”
他抚了抚她的脸颊,又吻了下她的额头。
“我才不会等你。”陆卿婵反驳道,“看完文书,我就直接去睡了。”
她将柳V推出门外,连声说道:“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杜副官已经肯定处理好了。”柳V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就是过去做个摆设,好吓吓他们罢了。”
他现今比少时收敛许多,但性子归根结底仍是冷的。
柳V天生适合军务,也天生适合握权柄。
他只是端着茶盏落座,底下的诸将便没有敢高声言语的。
“你又在乱说了。”陆卿婵垂眸说道,“如果真的那么好办,那你还会担忧晚间回不来吗?”
她秀丽的眉微微地皱着,眼里也满是忧色。
那模样就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柳V敛了神色,他低声说道:“真的没事,阿婵。”
他又抱了抱陆卿婵,声音轻柔地说道:“从前我一去半月,你玩得连我是谁都忘了。”
柳V说得是很旧很旧的事,她那时还是垂髫小儿,虽然喜欢黏在柳V身边,但他总逼着她背书。
在尚不知思念为何物的年岁里,她仅能体察到不必背书的快活。
身畔都是含笑的侍从,陆卿婵只想立刻堵上他的嘴。
她别过脸说道:“好了,走吧走吧。”
两人就像是新婚燕尔的夫妻,连目光交错时,都会映出辉光。
但当走出陆卿婵的院落后,柳V的脸色霎时又冷了下来,他三言两语便做了定夺:“中层以上将领全都杀了,起事者夷族。”
事情来得急,其实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乱世里再没有比杀夺更简单的处事法子,只要人杀得够多,再乱的地界也能稳稳当当。
宽仁与和善是留给民的,而不是看似为军、实则为匪的人。
侍从沉声应道:“是,使君。”
*
柳V回来的时候已是次日的清晨,他先去沐浴、更衣,而后方才去见陆卿婵。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打着哈欠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V轻声说道:“前半夜就回来了。”
他拥住陆卿婵,轻轻地抚了抚她单薄的脊背。
她很敏锐地埋在柳V的脖颈,闻嗅了闻嗅他身上的香气,来判断他的话语真假。
这身衣衫是他提前令侍从备下的,上面的熏香看似寡淡,实则恰到好处地能遮掩其他气息。
陆卿婵果然没有发觉。
帷帐被挂在金钩上,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面庞上,将她眼眸里的血丝和眼下的青影照得清晰。
柳V掐了下她的脸颊,低声逼问道:“倒是你,昨晚几时睡的?”
陆卿婵拨开他的手,细声说道:“没有很晚,看完文书我就睡了。”
柳V松开她,径直起身看了眼灯台。
“没有很晚?”他用审视的目光看向她,“那灯油怎么快耗尽了?”
这一刻柳V的神情与那个总是逼她背书的少年在疯狂地重叠,他怎么连灯油用了多少都记得!
陆卿婵睁大眼睛,她觉得他对这座房屋比她自己都熟悉得多。
柳V低声说道:“今晚必须早些安置,别让我再发现。”
他言辞有些严厉,但眸里实在没什么肃穆之意,抬手就将她按在了帷帐里。
当冰凉的吻落下来的时候,陆卿婵还有些懵然。
唇瓣被吻得红肿,牙关也被打开,长驱直入的吻像是要将她吞没。
敏感的口腔只是被掠过,就让她的身躯开始颤抖。
陆卿婵的声调破碎,带着喘息声说道:“停、停一会儿……”
柳V又吻了吻她的唇瓣,方才说道:“好。”
她的面颊像是被桃花晕染,泛着浅浅的薄粉,柔美又清婉。
“回河东吧。”他倏然很轻声地说道,“行不行,姑娘?”
柳V的身形高挑,俯身的刹那,便将日光都尽数挡在了身后。
此刻他背对着光线,清澈如水的眼眸却更加的明亮,如若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陆卿婵的吐息有些乱,听到他这句话时,理智忽然复苏。
她焦虑地问道:“怎么了?”
“河东有我兄长,还有晋王。”柳V将她揽在怀里,“他们会护你周全的,你的家人我也令人全都接到那边了。”
陆卿婵的眉皱着,她的声音微抬:“我问你发生什么了?”
她的性子温婉,但脾气其实一直没有多好。
内宅的琐碎事务让她变得凌厉,也让她从懵懂少女变得成熟。
河阳军的事情发生后,柳V便清楚地知道,陆卿婵有冷酷、狠厉的一面,她是决计狠得下心的。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旁人。
如今她能容忍他的强势与病态欲念,不过是因为她爱他。
陆卿婵爱那个谦和有礼的少年,也爱如今这个偏执阴狠的男人。
曾经他发疯般地想将她留在身边,然而现下他只想将她送到最安全的地方。
即便这意味着,重逢不久的他们要再度分离。
“洛阳可能要再次变成孤城了。”柳V轻声说道,“到时的情况,只会比冬天时更糟。”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能不能走,阿婵?”
陆卿婵瞳孔紧缩,她的脸色亦有些苍白。
她的眼底含着些脆弱,就像是一泓很容易就会被打碎的月色。
但陆卿婵的声音却很坚定:“我不走。”
“我能做很多事的,不会拖你的后腿。”她的声音有些乱,“无论是处理府里的内务,还是与外人交涉、撰写文书,我都能做好的。”
柳V轻声说道:“可是我会担心你。”
“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他低声说道,“担心你不快乐,更担心段明朔会伤害你。”
陆卿婵的指节轻轻颤动,她的眼眸也垂了下来。
前面的话语她都能反驳,唯独最后一条,她也知道是没办法的。
在京兆的时候,她就将段明朔得罪透了。
“回去吧,好不好?”柳V揽住她,声音轻柔地问询道,“兄长一直很想你,听说你喜欢千瓣莲,他将院落里的池塘都种满了。”
陆卿婵的睫羽低垂,就像是连抬眸的气力都没有了。
听到他这话,她方才反驳道:“我不喜欢莲花。”
柳V托着她臀根的软肉,将她紧抱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哄孩子。
柳V吻了吻陆卿婵的脸颊,说道:“等我回去的时候,我们就将那些花移走,全都换上你喜欢的,好吗?”
他勾住她的小指,轻轻地拉了拉。
“不会很久的,等这边的战事平定之后,局势就会好转许多。”柳V缓声说道,“到时候你想种什么花树,我们就种什么。”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柳V不是赵崇,她喜欢的、厌烦的,对他而言比典籍还熟稔,全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但陆卿婵心底提不起怒意,也生不出对未来的期许。
少女时她时刻都想要待在柳V的身边,他偶尔离开半日,她的心就像被捅开一个口子似的,有冷风呼呼地往里面灌。
或许是最近待在他身边太久了,那阵奇异的感觉又浮现了。
“你在河东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年兄长与晋王合办了晋阳书院。”柳V吻了吻她的眼尾,“不拘男女贵贱,只要向学,都可进入。”
他声音很轻:“先前你觉得我傲慢,自恃家世尊贵,看不上裴氏、薛氏的贵女。”
陆卿婵的手指微蜷,指节柔软,像是玉塑,又像是葱白。
柳V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间轻轻地吻了吻。
“其实不是这样,阿婵。”他摇了摇头,“我是厌烦他们所有人。”
“你五六岁的时候,随我一起去拜访过他们,很向往他们的族学。”柳V娓娓道来,“但薛氏嫌你是女孩,裴氏嫌你门第低,都拒绝了。”
“你年纪太小,伤心一阵便忘了。”他的眸色微暗,“但我却一直记得。”
柳V低声说道:“我那时便想,一定要让阿婵好好做学问,到时让他们所有人看看,门第低的女孩照样可以为学,照样可以将他们的脸面踩在脚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般落在陆卿婵的心里。
琅琊柳氏家风清正,宁可过继也绝不纳妾。
况且满门忠烈,殉国者多,虽然家族繁盛,但枝叶却并不繁茂。
到了柳V这一代更是没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兄弟姐妹,所以柳宁和卢氏才会在初见到陆玉时就很热情。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有陆卿婵这样一个可爱又年幼的姑娘。
可以与柳V为伴,让他不那么孤独。
也因此柳氏是没有族学的。
从陆卿婵记事起,她就是随柳V一起,跟着各式各样的先生学习。
陆卿婵总是记不清楚痛苦的记忆,就好像脑海在下意识地保护她。
但当听完柳V的话语后,过往的事忽然变得无比明晰。
那被拒绝时的失落与难过都变得极是真切。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柳V继续说道,“你在官学讲《尚书》的时候,我暗里去听过一回。”
他的声音带上少许笑意:“就在屏风后面,你若是走到最后一排,便能看见。”
柳V的容颜俊美,唇角微扬时,更是让人几乎不敢和他对上视线。
他轻声说道:“我那时就在想,无论是为官还是为学,阿婵都是最好的。”
陆卿婵的眼眸酸涩,她低声说道:“可我那时讲错东西了,还是最熟悉的篇章。”
她的手指弯曲,抓住寝衣,将柔软的布料攥出褶皱来。
柳V抚了抚陆卿婵的脸颊,将她滚落的泪珠轻轻擦去。
“没关系。”他低声说道,“我也做错了许多事,甚至还伤害了我最爱的人。”
柳V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背,将她抱得更紧:“但她也会原谅我的,不是吗?”
陆卿婵的声音颤抖:“是……”
不朽的花朵,暗处的窥视,无时不刻的关怀。
这爱是病态的、不堪的,却也是慰藉的、可以抚平一切旧伤痕的。
她忍不住地掉下眼泪,情绪还未漫涌,泪水便断了线似的坠下。
柳V再度吻上陆卿婵的眉心,边用手拭去她的眼泪。
“回去吧,阿婵。”他轻声说道,“我向你保证,你在河东一定能过得很快乐、很有价值的。”
陆卿婵带着哭腔说道:“可我不想离开哥哥。”
她垂下头,手掌抵在额前,全然像是个防线被破开的小孩子。
柳V怔了一瞬,他的神情依然如常,唯有眼睛微微睁大,但心底的情绪却像是炸裂开来一般。
他素来是冷情克制的人,此刻也无法再掌控心绪。
陆卿婵若是再哭一声,即便是他,也未必能下定决心将她送走了。
柳V掰开她紧握的手指,与她的十指交扣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