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陆卿婵第一回 觉得平静,她好像真的可以做回那个小孩子了,不管有什么困难,她的身后都是有人的。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做任何事。
她是被人好好地爱着的,不是形单影只的。
舟车劳顿,陆卿婵沐浴过后,便踏进了床帐里。
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霞光万丈的时候,她方才缓缓苏醒。
睡得有些头痛,陆卿婵揉了揉额侧的穴位,慢慢地拉开帷帐起身。
因是第一天回来,她的身体又不甚康健,柳宁便没有安排外客入府,怕惊扰到她。
不过今晨在城楼的那等阵仗,只怕正午时陆卿婵回来的消息,便已传到河东各路权贵的耳朵里。
柳宁是不愿委屈她的,柳V更不愿。
陆卿婵回就是堂堂正正地回,即便她身上的职衔仍是公主少师,即便谁人都知她曾是长公主的近臣,都不会改变柳氏与她的亲善关系。
柳宁只安排了陆卿婵的家人过来,还是在用过晚膳之后。
陆霄的面庞微微绷着,像是有些紧张,他比之前黑了许多,兴许是因为在外奔波多了。
虽不像少年时那般白皙,却也少了病气,更加坚毅。
他们二人生的像,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姐弟,但现今却是陆霄更内敛,陆卿婵更外放少许。
陆卿婵坐在亭台里,垂眸品茶,一张柔美的面容带着静气。
温婉沉稳,端庄矜贵。
但就是有一种魔力,叫人想要跟从她、信服她。
陆霄颤声唤道:“姐姐!”
他连父母都没有管顾,立刻小步快走着到了陆卿婵的跟前。
陆卿婵放下杯盏,拢袖起身。
陆霄立刻拥住了她,他如今也快加冠,却像个少年人般,极是激动,连声音也在颤抖:“姐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禁不住地厉声说道:“赵崇那个狗东西!真是活该千刀万剐!”
“也不知他是有何脸面,”陆霄的拳头握紧,“还敢做出一副与姐姐情深的模样?”
陆卿婵抚了抚衣袖,低声说道:“好了,这时候就不必说起他了,晦气。”
“姐姐说得对。”陆霄点头应道,“赵崇若是再敢来叨扰姐姐,我有的是法子收拾他!”
陆卿婵被他这神情逗乐了。
她浅笑着说道:“好。”
陆玉和杨氏也缓步走了过来,陆玉道貌岸然惯了,此刻当真笑得跟个父亲一样。
倒是杨氏一见到陆卿婵时,便倏然红了眼。
她的母亲年轻时就是闻名遐迩的美人,鹅蛋脸,山黛眉,生得雍容华贵,如今年岁已长,依然气度非凡。
此刻杨氏却好像瞬时苍老了一般,哑着声说道:“卿婵,你受委屈了……”
陆卿婵敛起笑容,只是凉薄地说道:“母亲当年抛弃我,父亲当年利用时,想过我会委屈吗?”
第七十五章
杨氏的面露尴尬, 连陆玉的脸也有些挂不住。
陆卿婵的神情却很自然,她也是用了许多年的时光方才明晰,原来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发自本能地爱孩子。
对陆玉来说, 陆卿婵就是值得利用的好器皿。
对杨氏来说, 陆卿婵就是永远比不过陆霄在她心里的分量。
“卿婵, 你母亲当年也是迫于无奈。”陆玉缓声说道,“阿霄幼时喘疾厉害,实在是没法子到河东这边, 他又还那般稚嫩,身边总要有人看护的。”
他很聪明,虽然陆卿婵的言辞是针对他们二人的, 但陆玉却先为杨氏做了辩驳。
因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昔年陆卿婵曾多么渴望母亲的爱护, 又为母亲的正妻之位做了多少的努力。
如今想要打开陆卿婵的心扉,最好还是从杨氏入手。
陆卿婵神情冷淡,没什么情绪地说道:“我那时也不过五岁, 难道就合该被抛弃吗?”
“怎么会是抛弃?”陆玉急得满头大汗, 他拍着膝说道,“你母亲也是希望你能多长些见识, 你一介姑娘家, 能在如此年岁就到河东,这是多难得的事!”
他看似真挚地说道:“若不是到了河东, 哪会有如今的际遇?”
“啊?卿婵?”陆玉声音缓和地说道, “你都二十了,怎会还不明白父母的苦心呢?”
他推了推杨氏, 让她靠近些陆卿婵。
陆卿婵笑了一下:“倒转因果,也不是这样倒转的吧。”
陆玉像是快要哽咽出来, 声音沙哑地说道:“我跟你母亲一颗心都系在你们姐弟身上,知你在洛阳遇劫时,你母亲整宿整宿都没能入睡,将佛珠的线都盘断了。”
他只是自说自话,并不肯回应陆卿婵。
杨氏缓步走向前,站到陆卿婵的另一边。
她的手已经不复年轻时白皙柔嫩,生了褶皱,却还是那般修长美丽。
佛珠泛着檀香,让陆卿婵想起那尊送子观音的玉像。
她几乎是瞬时就回想起了那荒唐的几日,想起她将那碎片塞入段明朔口中的感触。
到底是专门从寺里请回来的玉像,那碎瓷的极是锋利,陆卿婵没用多少气力,就将他的唇舌划出了血。
浓重的铁锈气蔓延开来,将她纤白的指节也全都染红。
陆卿婵应当后怕的,但现今想来那时的解脱和痛快也是真挚的。
她的母亲从未给她过一份真挚的疼爱,可在那时碎瓷却有如神助,帮她解决了段明朔。
就好像是天上的仙人怜惜她,悲悯地予她奥援。
“从前倒不知,父亲的话也会这样多。”陆卿婵淡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永远只会待权贵如此呢。”
她的神情太平静了,昭然地告诉陆玉――
他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一个字也没信。
“哦,我都忘了。”陆卿婵笑得漠然,“卿婵位居公主少师,如今在父亲眼中,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了。”
“赵崇那般卑微,全赖屈膝换来富贵,都得你信重。”她慢声说道,“见我而今荣华,父亲大抵是早等不及了吧。”
陆玉的脸色苍白,僵硬又尴尬。
就好像被人重重地掴了一巴掌。
他在官场多年,虽算不上从容,但也算得上是体面,即便是落魄时,也靠着女婿赵崇勉强活得顺遂。
而今女儿位高权重,陆玉本想着能够重得荣华富贵,却不想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他这个父亲。
更难堪的是,陆卿婵敢这样说他,他也不敢反驳半句。
做父亲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卑微到了极致。
杨氏眼眶泛红,抚上陆卿婵的手:“卿婵,先前的确是母亲的过错……”
“母亲没有好好疼你,没有看清赵崇的真面目,没有理解你的苦心与无奈。”她仿佛懊丧至极,“这些都是母亲的过错!”
杨氏是冷美人,此刻话语里却满是柔情:“母亲的确是对不住你,卿婵……”
“母亲既然知道对不住我,那就别说这些来烦扰我了。”陆卿婵轻声说道,“与其这样空说,母亲倒不如做些实事。
她淡声说道:“今后少来来打搅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弥补。”
她不着痕迹地将杨氏的手拨开。
杨氏愣在原处,面孔僵硬,颇有几分无措。
陆卿婵握住陆霄的手,低声说道:“我与阿霄先去逛逛,父亲母亲自行轻便吧。”
她带着陆霄就走了出去,嘴上不客气,行动更是利落。
陆玉和杨氏的面容灰败,杨氏的手僵在空中,直到陆卿婵离开后,也没有放下。
她怔怔地看着女儿消失的背影,心中酸涩沉闷至极。
即便再怎么不亲近,杨氏也是陆卿婵的母亲,她一眼便能看出陆卿婵瘦了多少。
原先在京兆的时候,陆卿婵就整日忙活府里府外的各种事宜,偶尔外出一趟,都要顺道看看附近的铺子。
可如今她竟是比那时还要瘦削!
陆卿婵满身荣华是不假,然而为了这些荣华,她吃的那些苦又有谁人能知道?
想到丈夫与赵崇做的交易,想到女儿这些年的委屈求全,杨氏便觉得心里像是被刀刃剜过一般,而陆卿婵的言语,则像是盐水滴落在她的心上。
曾经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长女,如今看她就像是在看仇雠!
想起陆卿婵淡漠的眼神,杨氏再也无法忍耐。
她抬手重重地给丈夫身上来了一巴掌,嚎啕地哭泣道:“你这个畜生!你将我的女儿还给我!”
这一巴掌来得极重,陆玉而今也不再年轻康健,差些就被杨氏打得倒在了地上。
他的衣衫被打得凌乱,还没有缓过神来,发冠又被杨氏打落在地上。
素来自持矜贵的妻子如今像是疯魔了一般,抬起脚就要将他往水里踹去。
陆玉紧紧地抱住廊柱,狼狈地向远处的护卫唤道:“来人!快来人啊!”
*
水边凉风阵阵,也吹散了陆卿婵心底的郁气。
总要迈出这一步的,总要向着前方看的。
她看了眼陆霄,面色和缓许多。
在陆玉刚开口时,陆霄就几次想要说话,他急得不行,全然没想到父亲和母亲会这样说话。
他先前专门与他们商量过,让他们不要说让姐姐烦心的话。
只陪着她玩乐就是。
但陆玉和杨氏颇为急切,就像是急着要挽回陆卿婵的心意似的。
陆卿婵握住陆霄的手不断加重,将他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直到现今走出亭台,她才缓声说道:“你理他们做什么?”
陆卿婵的声音很轻:“他们从来就是那样的人,心里只有自己,莫说儿女,就连父母也不在乎的。”
“从前我总觉得是父亲委屈了母亲。”她缓声说道,“其实我早该明白过来的,一张床榻上,怎么可能睡得出两种人?”
陆卿婵的眸光清澈,被月色一照,近乎是剔透明净的。
她是柔软的,亦是刚强的。
如今的陆卿婵早非那个会因人言语而伤心的柔弱姑娘,她的心神再无人能够动摇,就像熠熠发光的宝石般坚硬。
“姐姐,你说得对。”陆霄神情疏朗,“不过我还是希望姐姐能够快活,最好是连这些讨厌的话都不必听到。”
陆卿婵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哼着说道:“好,下回他们一开口你就止住他们。”
姐弟二人许久未见,这会儿陆霄的话匣子瞬时打开了,他从陆卿婵离京,一直说到前不久她写的檄文。
在姐姐跟前,他庄重沉稳的模样再也无法维持。
陆霄就像只活泼的小狗,恨不得要开始快活地摇尾巴。
“姐姐,你上回跟着柳叔父一起看了你那份檄文的摹本。”他神采奕奕地说道,“写得真是太好了!我听人说,连燕地那边的人都颇为震骇。”
陆霄说得太夸张了,神色也极是飞扬。
陆卿婵虽然才听柳宁那里听过类似的言辞,还是有些羞赧:“快别说了。”
“姐姐,如今回来河东,你千万好好休养。”陆霄闷声说道,“使君在信里说,你常常夜间不睡,上次又咳了血。”
陆卿婵轻咳两声,还想为自己找回点面子。
她轻声说道:“你别听他乱讲,我那是痼疾,跟几时睡有什么关系?”
陆卿婵一通胡言,将陆霄骗得一愣一愣的。
“那姐姐也早些睡。”他坚持地说道,“或者,或者你夜间晚睡了,白日就晚些起。”
陆卿婵柔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的容颜温婉,声音也是柔婉的,即便是说着敷衍的话,也让人想要相信。
不过在陆霄离开后,陆卿婵的确践行了约定,回去后稍稍沐浴了一番,她便踏进了床帐里。
安神的淡香和花香交织在一处,别有一番静谧与恬静。
心里一丝烦扰也没有,她只须静静地睡下就是。
这种舒适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陆卿婵一直睡到了次日快正午,方才苏醒。
窗帘和床帐都掩得严实,内间里昏暗,像是还在夜间。
她是看了眼漏钟,才发觉都已经快正午了。
听见内间有了动静,小蕴走进来,笑着说道:“姑娘,二爷专门吩咐过,叫我们不要唤您起来。”
她半点也不怕生,分明是刚到河东,却好像已是这府邸的老仆了似的。
一口一个二爷,唤得极是顺畅。
陆卿婵漫不经心地坐起身,她捧起桌案上的瓷瓶,已经有人将新的花放了进去,春日里再没有比鲜花的香气更好的慰藉。
她身着素色的寝衣,裙摆的末梢是柔软的流苏,垂落在脚背上,挡住了银镯的痕印。
小蕴陪着陆卿婵更衣、洗漱,又帮她好好地梳过发后,才送她出去。
柳宁是很宽和的长辈,若不是陆卿婵刚刚回来,各类事务都还未定下里,他是不会管顾这般多的。
从前更多时候,都是柳V在管教陆卿婵。
花厅开阔,窗子和门打开后,显得更加轩敞。
春日的暖风柔柔,两人边用午膳,边轻声地交谈着。
柳宁蔼声说道:“太原府不比河南府势重,但也更缺良臣,你若是能过去,王府尹会高兴坏的。”
陆卿婵笑着说道:“我都听叔父的。”
她跟寻常的朝官到底还是不一样,但走的路子也更宽松自由。
如今到了柳氏的地界,更没什么好焦虑的了。
柳宁点了点头:“那晚间的时候,要邀他过来见见吗?”
陆卿婵缓声应道:“只要您方便就成。”
柳宁随手提起放在一旁的炭笔,随手写了几个字交予侍从,又轻声吩咐侍从寻几位作陪的幕僚与清客。
这等私下的会见,是定要有人作陪的。
陆卿婵少时就生长在这里,对柳氏宴请人的规矩极是熟稔。
等到两人用过午膳后,侍从已经挑好人选。
柳宁翻着册子,忽而轻声说道:“让王若也过来吧,他的本家好像也是太原王氏来着。”
陆卿婵对职官很熟悉,但对这位才上任不久的王府尹却没什么印象。
听柳宁这样一说,她方才知道,这人竟也是太原王氏的。
现今一提起太原王氏,陆卿婵便想起赵崇的外家,不过他们那一房不甚尊贵,远不及深深扎根在河东的这几房。
天还未黑,王若便打扮周正地过来了。
陆卿婵从没见过第二个像王若这般重脸面的人,更没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爱打扮的人。
印象中也就只有王雪识会喜欢整日更衣。
王若笑眼弯起,像个狗腿子似的说道:“姑娘,您有所不知,今日来的王府尹虽然年纪不小,但辈分却低,还得叫我一声叔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