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恐惧像是到了极点, 连理智都丧失许多。
王雪识只是连声说道:“大人,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呀!”
陆卿婵的眉心微蹙,她知道王雪识向来口无遮拦, 赵崇将王雪识娇宠得太过, 即便她说出不当的言辞,他也会说这是娇憨可爱、不做作。
久而久之, 王雪识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她是不情愿遮掩的, 也总觉得没有遮掩的必要。
在定远侯府中王雪识就是这样的,毕竟她是赵崇最爱的女人, 是王氏的宝贝外甥女, 连骄纵的赵都师都将她视作/爱戴的嫂嫂。
陆卿婵没想到的是,王雪识在柳宁的跟前也敢这般。
柳宁的性子温和, 陆卿婵在河东十年,从未见过他发脾气。
连和蔼如卢氏都会偶尔动怒, 柳宁却一次也没有在她和柳V面前生过气。
王雪识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柳宁动怒?
陆卿婵有些困惑,她对上柳宁的视线,那双丹凤眼里蕴着寒意,显得有些漠然,跟柳V几乎是如出一辙。
柳宁的眉微微皱着,他低声说道:“阿婵先回去吧,天毕竟还有些冷,早些安置。”
看来他是不欲让她知晓,为之烦心了。
陆卿婵神情微动,轻声说道:“好,卿婵这就回去,叔父您也早些休息。”
她脸上带着笑意,就像一个被娇宠得很好的小姑娘,全然不像个弃妇,甚至不像个二十岁的女子。
王雪识的身躯里像是存在一颗苦胆,她既嫉妒,又怨恨。
可在望见柳宁冰冷的眼神后,王雪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恐惧。
她清楚地看见了杀意。
那目光阴冷至极,蕴着的情绪也极是狠戾,王雪识几乎瞬时就想起了长公主,想起了那荒唐又屈辱的一日。
她双膝发麻地跪在红木地板上,长公主握着长刀,丹凤眼里只有寒意。
那天跪得太久,又遭了那般的冷酷对待,直到现今王雪识的膝还经不得冷水,受不了雨水天的湿气。
但那些到底是女人间的事,心再狠的女人,也总是有一份柔情的。
此刻见到柳宁,王雪识才深切地体察到长公主的温柔与宽容。
王雪识一句话也不敢说,恐惧让她浑身战栗,连喉咙眼里都发不出声响,她双目直直地望向陆卿婵离去的背影,忽然很想要拉住她。
只要陆卿婵说半句求情的话,柳宁就会放过她的!
王雪识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在那一日赵崇会化怨恨为感激,将陆卿婵当做神明供奉。
人在绝望的时候,哪怕得到一束光也会变得痴狂。
但柳宁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陆卿婵离开后,他淡漠地说道:“先送去审一审吧。”
须臾,他低声补充道:“注意些,到底是有了身孕的妇人。”
柳宁的言语轻缓,王雪识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她疯狂地挣动起来,死死地想要往后退去,但侍从的手臂就像是钢铁制成的一般,将她禁锢在原处,寸步难逃。
也是这时她清楚地意识到,柳氏的这些人瞧着清雅君子,实则跟段明朔那等亡命之徒没什么分别。
尤其是在招惹到他们在乎的人身上时。
王雪识由衷地想要发出尖叫,恐惧在不断地攀升,如有实形……
但这时候做什么都晚了。
*
陆卿婵在府邸里闲居了几日,春风暖软和煦,花香沁人心脾,可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处处仍都是征伐。
洛阳那边的战事紧张,她每日一睁眼就要先看那边传来的文书,生怕看到不好的消息。
段明朔自从去年冬受伤后,在燕地待了许久。
但这次他是亲自带兵过去的,还将平王也一并带在了身边。
段明朔是打定主意要拿下洛阳,成德军最善战,昔年征讨突厥时,宛若国之利剑,如今倒转剑刃,带来的破坏亦是可怖。
更麻烦的是镇海军和京兆龙武军的鼎力相助。
可柳V从不在私人的信笺中说起这些事,他只会给陆卿婵送各式各样的花。
信里时常只有一句话,然后是大捧大捧浓艳的花朵。
洛阳比河东热得更早,花卉也更为繁盛。
陆卿婵将花养在瓷瓶里,没过多久,整个内间的博古架上都摆满了鲜丽的花束。
马上就是清明,她到时要随着柳宁一起祭拜。
临到出行前,军中突然有了急务,柳宁便说道:“阿婵自己过去,可以吗?”
“可以的,叔父。”陆卿婵点了点头,她缓声问道,“叔父,是出了什么急事吗?”
柳宁简单地跟她解释了一下,说是镇海军那边出了问题,需要立刻做定夺,而后他缓声说道:“你叔母应当也更想见到你,还是抱歉,没法跟你一起过去了。”
陆卿婵其实很习惯这样的事。
之前在洛阳的时候,柳V也是整日忙碌,每次来见她都是见缝插针。
柳氏的祖籍在琅琊,不过前朝的时候便已经迁转到了河东,因之祖坟也是在这边。
春日里街边都是踏青的人群,陆卿婵坐在车驾里,挑开帘子看外间的景致,总觉得比她离开河东前还要热闹许多。
河东藩镇是对抗回纥的主阵地,守卫国家的西大门,因之军事力量极强。
乱世里的晋阳城固若金汤,就好像沙漠里的绿洲一样。
在前朝末年的时候,便有源源不断的异乡人来到这里,如今四方战火纷飞,来到河东的人更是难以计数。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现今的战事虽然紧张,但总会好起来的。
陆卿婵垂下眸子,手指拨弄着胸前的游鱼玉佩,禁不住地想起柳V。
真奇怪,之前三年未见,她都鲜少回忆起他。
如今不过分别数日,便会泛起思念。
陆卿婵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缓缓地从车驾上走下来。
这边临近高祖生父的陵寝,也是许多勋贵人家祖坟的选址地,不远处便是寺院和道观,虽然在郊野,也算得上是繁盛。
她带着幕篱,被侍卫扈从着走向寺院里。
依照规矩,是要先上香,而后再去看先人的。
陆卿婵的衣着素雅寡淡,轻纱遮掩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清她的形貌,可即便如此还是有香客悄无声息地落下了视线。
但这些若无若有的目光,皆在窥见她衣上家纹后化作震骇。
禅音阵阵,檀香幽微。
寺庙内幽静,陆卿婵仅带了两名侍卫,她绕过长廊,缓步走向长阶之上。
最深处的那间安静居室里,供奉着的就是卢氏的长明灯。
她向侍卫轻声说道:“我自己进去就是。”
房内的灯光是浅黄色的,明烛摇曳,就像是人沉眠时,那最后一铲土的色泽。
陆卿婵第一次明白生死、接受生死,便是在柳V的长嫂卢氏去世时。
前日还温柔握住她手的叔母,到了后日就躺在了棺椁里。
眼泪是流不完的,直到下葬时,年幼的她仍在嚎啕大哭着。
现今想来,即便是生身父母去世,陆卿婵都不会有那般伤悲,他们都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
可卢氏是不一样的,她一直将陆卿婵当亲生女儿在疼爱。
陆卿婵早都会走路了,但卢氏还常常要抱着她,她对母亲、对妇人、乃至对女子的认知,全都来自于卢氏。
卢氏常说,要为她备嫁衣,要看着她出嫁。
然而陆卿婵还没能长大,卢氏便永远地离开了她。
就好像这之后的许多年。
陆卿婵什么也抓不住,她只能握得住掌心的游鱼玉佩。
她眼睛酸涩,跪坐在蒲团上慢慢地上香,而后又加了灯油,方才撩起衣摆起身。
转身的刹那,陆卿婵忽而对上一双充斥疯狂的眼睛。
赵崇站在晦暗处,一身深色的衣物,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他近乎是贪婪地看向她:“卿婵,好久不见。”
陆卿婵瞳孔紧缩,陡地生起不好的预感。
自从经历过段明朔的事后,她对这样的目光越发敏锐。
陆卿婵的手向后移动,轻落在香桌的桌沿上,她高声道:“别过来,赵崇!”
她盘算着到木门的距离,想要通过更高声的嗓音,让门外的侍卫注意到。
但看见赵崇手里的刀刃后,陆卿婵忽然冷静了下来。
“卿婵,小声些。”赵崇将刀从鞘中抽出,缓声说道,“这些天,夫君很是想你。”
他的眼是疯狂的,语气也是疯狂的。
不理智,不清醒。
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陆卿婵觉得这样的赵崇陌生至极,他沽名钓誉、趋炎附势,所有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都系在母亲和王雪识身上,独独不会对她有一份情。
他炽热的目光,让她有些心底发寒。
那是对她的爱吗?绝对不是,那是赵崇的执念。
陆卿婵有些失神地想到,长公主的法子是成功的,用钝刀子慢慢地磨损赵崇的心智,的确是比直接摧毁他要更有快意。
他又疯狂,又卑微。
就像一捧翻腾的污泥,只要她抬起靴,就能将他踩在脚下。
当赵崇走近时,陆卿婵的心都提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他真的跪在了她的足边。
第七十八章
赵崇目光灼灼, 近乎是疯癫地看向陆卿婵。
“卿婵,夫君很想你啊……”他哑声说道,“那日一别后, 我无时不刻都在想你。”
赵崇的言语像是饱含深情, 但他手里的刀匕却握得极紧, 那冷厉的寒光湛湛,是赤/裸裸的威胁。
陆卿婵漠然地说道:“是吗?”
她的掌心是黏腻的冷汗,但心绪却出奇的镇定。
陆卿婵脑海中不断掠过的, 是将刀刃刺进段明朔胸膛的吊诡快意,她清晰地记得他瞳孔放大时的难以置信。
那种将旁人生死握在掌中的感觉是病态的、放纵的,但又是成瘾的。
她应当感到害怕的, 但跃跃欲试的渴望已经蔓上了心头。
太怪异了。
“卿婵,夫君是真的爱你啊……”赵崇缓缓地站起身里, 眼里深黑,没有一丝情绪,“你不信我了吗?”
陆卿婵的眸似点漆, 蕴着比他还要晦暗的微弱光芒。
“你叫我怎么相信?”她抬声说道, “你算什么夫君?眼看着妾室踩在我的头上的夫君?还是亲笔写下休书的夫君?”
陆卿婵回忆着王雪识的模样,咬住了下唇, 眸子里也蓄上泪水, 看着颇有些无辜可怜。
赵崇的神色微变,他作势想要搂抱住她。
“卿婵, 以前的事多有误会……”他缓声说道, “夫君做错了许多事,休妻的事是我受了母亲蒙蔽, 恳请你再原谅我一次。”
眼见赵崇的手要抚上来,陆卿婵心中没有任何温柔情绪, 只有强烈的作呕之感。
“你难道还是孩子吗?”她声音逐渐升高,“母亲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些话拿去欺骗旁人也就算了,你自己敢相信吗?”
她趁赵崇愣怔的刹那,直接扬起手打了过去,却不想他竟突然吐了一口血。
她的掌心发麻,神情也有些微愣。
赵崇偏过头,他侧过脸时,陆卿婵才发觉他如今是多么瘦削,脸庞上没什么肉,颧骨亦极是凸显,颇有些嶙峋之感。
但他的唇边却露出了笑容,似是极为满足。
赵崇用握住刀匕的手背擦了擦血,痴狂地看向她:“卿婵,你还愿意打我,还愿意为我动怒,说明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居室里寂静封闭,血锈气很快就蔓延开来。
陆卿婵对血气敏感,她的手撑在香桌的边沿,指节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病态的欲念悄无声息地升起,让她紧绷的心弦不再能保持理智。
“实话告诉你吧,卿婵。”赵崇缓声说道,“那份休书根本不是我亲笔写的,没有任何效力,又没有官府的文牍证明,全然没有意义……”
他呢喃地说道:“无论怎么说,你现今都仍是我的妻。”
陆卿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看着赵崇掌中的刀刃,只想将之夺走、占为己有。
但她心里也清楚,从一个成年男子手中夺刀,是多么艰难的事。
眼见赵崇离她越来越近,手指都快要触碰到她的衣裙,陆卿婵实在无法忍受,她破釜沉舟地抬起手,然而下一瞬赵崇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腕骨被掐得快要断裂,强烈的刺痛感猛地袭来。
赵崇冷笑了一声:“卿婵,你还是这般孱弱大胆,不自量力。”
“上次中秋夜,若不是王雪识阻挠,我们本该顺利圆房的。”他脸色阴沉地说道,“叫她得逞就算了,竟还有了孩子,真是平白添了许多误会,也叫你受了许多委屈。”
赵崇不说还好,他一提起那次的事,陆卿婵就觉得犯恶心。
腕骨被掐得红肿,但赵崇仍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她倚靠在香桌边,素色的衣衫被冷汗浸湿,眼前也开始阵阵地发黑。
陆卿婵的模样脆弱,像是易于掐折的花枝,脸色是那般的苍白,可唇依然是嫣红的,当真是雪肤丹唇,叫人生起绮念。
赵崇笑着说道:“佛门圣地,原本是不该如此的,不过我们夫妻四年,卿婵你也该还我些什么了。”
“还你?”陆卿婵觉得匪夷所思,“当年你将我骗入门,为的不就是遮掩王雪识做外室、提前有了身孕的丑事吗?”
她的脸颊被冷汗浸湿,可眼里却像是闪烁着异色的光芒。
陆卿婵冷声说道:“我欠你什么?”
“你说啊,赵崇!”她的眸里带着些戾气,“将我绑架带走,准备杀掉的是你的母亲,可将我在河阳军面前抛弃的,不是你还是谁?”
“你还觉得我亏欠你?”陆卿婵气得颤抖,“我陪你演了三年戏,主持中馈,管理内外大小事务,你有给过我一份酬劳吗?”
太恶心了。
一回想起旧事,她就觉得恶心,浑身的倒刺都要竖起来。
赵崇却好像一句也没听见似的,他只是握住了陆卿婵的衣带,低声说道:“我说了,卿婵,过去的事我都会弥补你的。”
“我们是夫妻,何必分得那么明白?”他继续说道,“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改正的,何况我的什么不是你的?我为你父亲、你弟弟打点那么多,难道不算是报酬吗?”
陆卿婵快要被赵崇气笑了,她的脖颈向后仰:“所以我就活该,做你们男人利益交换的器皿吗?”
赵崇喃喃地说道:“不是的,卿婵,绝不是的。”
即便是解开她衣带的时候,他仍紧扣着她的腕骨,但他口中的言辞却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