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起疗养的法子,寡言的晋王也侃侃而谈起来:“但还是得稍做些事的,整日闷在府邸里,任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再者,陆姑娘又不是琉璃做的人。”他继续说道,“总不会一碰就碎。”
晋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柳V的姿态始终未变,他一手执着杯盏,另一手按在桌案上,目光落在窗棂上,淡漠俊美,就是没有情绪。
“你就是太忧心陆姑娘,方才觉得将她养在府邸好。”晋王咬了咬牙,急声说道,“她十六岁就做了侯府主母,十七岁入昭阳殿,早就是能经事的人了。”
这话柳V更不爱听了。
他低声说道:“在下家事,殿下不必管得这么宽。”
晋王更急了,他站起身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柳V!”
柳V也拂袖起身。
陆卿婵恰是这个时候走进来的,她在外间待了片刻,额前发了薄汗,是进来寻茶水喝的,没想到晋王竟然还在。
她有些微怔,没想到两人竟争执起来了。
但晋王旋即就敛了眉眼,恢复那副淡然又和蔼的模样,慢慢地撩起衣摆落座。
柳V眉宇间的冷意也悄然化开,他将陆卿婵拉到跟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庞和额头。
她的脸颊带着薄粉,微微泛着热意。
“是不是累了?”柳V轻声问道,“要喝些茶水吗?”
陆卿婵顾忌还在场的晋王,颇有些不好意思,从喉间溢出一声细细的“嗯”。
喝完茶水后,她便又要离开。
柳V拉住她的手,将她发间的落花轻轻拈起:“春寒料峭,玩累了记得休歇。”
陆卿婵连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
柳V的这句“春寒料峭”已经从初春说到了现在,估计还要再说到暮春。
他从不会阻止她穿单薄的纱裙,但会给她披上外衣。
陆卿婵看了眼身上的绛纱裙,紧忙趁柳V没注意又走了出去。
她身上满是生机活力,就像是重新盛放的花朵,但晋王亦是觉察到了她身上的病气,那指节太苍白了,声音也比常人细弱许多。
的确是肺疾。
晋王有些震撼,即便是他那样深入简出的人,也知晓陆卿婵此生有多顺遂。
幼时父亲势重,少时家道中落,但随即便遇见深情刻骨的夫君,更在婚后不久就进入昭阳殿,成为长公主眼前的红人。
据说各路节使入朝的大宴上,亦是她陪在长公主的身边。
还有传言之前长公主和幼帝交锋,也是为了让她升职。
老实说,若不是知晓从前的陆卿婵是什么模样,晋王是对她提不起好感的,这姑娘的锋芒太盛,活得也太顺遂。
但此时晋王忽然觉察到些许异样。
柳V对她的呵护与珍重太甚,就好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若陆卿婵真的一直顺遂,他何必用心至此?
“我这姑娘当真经不起摧折了。”柳V阖上眼,微微向后倚靠,“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让她上你的船,是决计不成的,她已经经不住风浪了。”
晋王没有侍妾,子嗣也不丰,仅有一个独女。
如今乱世,波云诡谲,他想为女儿多做些准备的心情,是很好理解的。
毕竟有昭庆长公主在前,谁都想让自家女孩也活得更粲然些。
柳V的眉间带着些倦色,晋王微怔片刻,突然体察到几分他的无奈。
河东节度使柳V,最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可这样的人,竟也会一个人低头折腰,仅是说起她的存在,便会万般珍重。
晋王沉声说道:“我明白的,容与。”
他执起桌案上的杯盏,末了还是洒然一笑。
送走晋王后,柳V直接将陆卿婵带回了院落,他轻声说道:“你刚刚出了汗,又吹了冷风,若是又患上风寒怎么办?”
“不会的,我有那么娇弱吗?”她不情愿地说道,“再说,方才是你让我去外间玩的。”
府邸里的侍从和婢女待陆卿婵很亲善,年长的仆从和嬷嬷们更是将她当小辈在疼爱,就像先前她在河东的许多年。
这就是她的家,在家里她这样快活也是合理的。
但陆卿婵真的是甘愿时刻待在府里吗?
之前在洛阳时她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几回,直到侍女告知他,他方才知道她是那般的痛苦。
可如果真的让她脱离他的视线,他又会常常忧虑。
柳V没有言语,只是将陆卿婵轻轻地抱了起来。
“阿婵,你会觉得在府邸待着没趣吗?”他轻声问道,“我带你出去,好吗?”
陆卿婵神情微怔,没想到柳V会突然提起这个。
“不要了。”她攀上他的脖颈,“再过几日你就该走了。”
她的言语中带着些依恋,像是渴望陪在兄长身边的妹妹,还未到分离的时候,就开始觉得不舍。
陆卿婵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闷声说道:“谁知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柳V抱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俊美的面容被日光照亮,带着几分轻快的少年气。
“哥哥会尽快的。”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到下次回来的时候,便不会再轻易离开了。”
陆卿婵掩住他的唇,悄声说道:“你不要说这种话,太不吉利了。”
柳V顺势扣住她的手腕,吻了吻她的掌心。
“嗯。”他低声应道。
穿过门帘时,微风作响,将门前的铃铛也吹得荡漾。
陆卿婵抬手就抚了下风铃,而后在柳V的怀里晃了晃脚,就像她小时候爱做的那样。
两人亲近熟稔,仿佛那无数的隔阂与漫长的分别都从未出现过。
但在次日,柳V还是送陆卿婵去了太原府,这边的官署更重军政,与节度使的联系也更为紧密。
北都太原府是龙兴之地,也是守帝国西大门的最重要阵地。
将陆卿婵抱上马车后,柳V便准备离开。
他低声说道:“以后不能整日在府邸里无所事事了。”
“提前去官署,也好适应适应。”柳V轻声说道,“晚间我去接你,好吗?”
陆卿婵刚刚睡醒不久,身上的官府也是他一件件穿上的,她还有些懵然,完全没有想到柳V竟会突然放她出府。
她总觉得他会让她休养到忘记赵崇是谁的。
陆卿婵的手搭在边沿,克制住拉住他的欲念,低声说道:“好吧。”
前几日的事务并不繁多,期间陆卿婵还跟着王府尹去了趟晋阳书院,山长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她就记得他善写楷书,与柳少臣的关系不错。
他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她没能待太久,已经午间的时候柳V便要离开河东。
陆卿婵从晋阳书院赶回府的时候,柳V已经快要离开。
她的神色匆匆,发冠歪斜。
没有一丝成熟稳重,也没有一丝温婉贤淑。
陆卿婵本以为她能控制住情绪,但到了这时候,眼睛还是有些红。
柳V也没有那般克制,他将陆卿婵抱了上来,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和脸颊,低声说道:“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不行。”她赌气地说道,“你要是敢不告诉我,我就生气了。”
柳V抚着她的手,久久没有言语。
陆卿婵也没有多言,她安静地靠在柳V的怀里,心绪始终没有平复下来。
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地揉了揉眼睛。
但下一瞬,柳V便吻住了陆卿婵的眼尾,细碎的吻继而落在唇边和脸侧。
轻柔,珍重,像是有花瓣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柳V离开后的第三日,陆卿婵的心情才渐渐地好转起来,某日在书阁翻看文书的时候,她突然翻到一桩很旧的旧事,是某年上元节发生的事。
她轻声说道:“真奇怪,晋阳城竟也会有人牙子拐卖小孩。”
京兆的治安最好,其次便是晋阳城,拐卖稚童这种事更是早被彻底打压。
王若陪在陆卿婵的身边,想要大展身手一番。
自从熟悉河东这边的情况后,他便渐渐在柳氏的府邸里站住了脚跟,别的不说,单内务方面他的确是独一份的厉害。
王若指着文书说道:“姑娘您看这段形容,他们盯梢的这个小孩,像不像一个人?”
“什么?”陆卿婵转过头去,她微愣了片刻,“……是有些像。”
第八十二章
书阁中静悄悄的, 带着春日的和煦暖融。
深春时节,即便是身穿单薄的轻衫,也会有些燥热。
但此刻陆卿婵却莫名觉得有些冷, 这是放在夹缝里的一份文书, 就好像有些收集起来, 又不太愿让人看到的内容。
她本能地有些不太想继续往下看。
王若却仍在继续一字一句地念着:“好华灯,性怯弱,喜莲花, 年岁稚幼,常有冲动之举。”
“这跟赵郎君真是一模一样,”他讥诮地笑着, “连年岁都颇为相仿。”
王若的笑眼始终是弯着的,带上讽意后显得有些薄凉:“不过赵郎君怎么会被拐卖呢?还那般幸运竟被救了, 若是当初就被人牙子拐走才好呢……”
他这人说话很没遮拦。
眼见他要说出更损口德的话,陆卿婵缓缓合上了文书:“好了,你也说了, 不过是相似而已。”
她不太能理解王若对赵崇的恨意从哪里来, 他分明都没见过赵崇几回。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陆卿婵慢声说道, “先前觉得我嫁过人, 又甘愿做外室,不是正经姑娘。”
她的眼眸微抬, 声音轻柔:“后来又觉得我是公主党的大恶人, 是赵崇深爱的贤淑妻子,是乱世里的红颜祸水。”
陆卿婵的眸子如若点漆, 又似盛着水光,清湛澄净。
王若愣怔在了原处, 唇间的笑意也有些僵硬。
“现今呢?”陆卿婵看了眼他的神情,“你们使君喜欢我,所以我又什么都是好的。”
“至于赵崇,我原先的丈夫――”她轻声说道,“便也是无恶不作的人了。”
陆卿婵的手指抚在文书上,苍白修长,如若凝脂美玉。
王若的笑眼低垂,像是下意识地错开了她的视线。
陆卿婵低笑了一声:“虽然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变脸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王郎官?”
她以前是很少这样言语直接的。
陆卿婵习惯隐忍,总习惯给人留一份脸面,有时即便是遭人当面的恶言,她也不会径直反驳,更不爱给自己解释些什么。
王若应当感到难堪的,但此时他只觉得脸红之外有一种莫名的欣慰。
陆卿婵会说出心里的感受了,还是这样直接。
虽然说得是他自己。
王若好像突然明白柳V为什么要将他放在陆卿婵身边了,所有人都觉得她温婉贤淑,她是习惯性隐忍的人。
即便早先就看出他的反感,她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不会向柳V吹吹枕边风。
可现今她会明明白白地说出心里的感受了。
陆卿婵跟着他学会了直白,他跟着陆卿婵学会了谦逊。
*
陆卿婵没将那份文书放在心上,她偶尔听人讲起才知道,赵崇还卧病在床,他昏迷了多日,这几天才开始清醒过来。
王雪识也不知怎地,亦是许久没有音讯。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陆卿婵跟侍女闲聊的时候,柳宁刚好过来,他的脚步一顿,露出一个宽善和蔼的笑容:“怎么关心起这了?”
“没有,叔父。”陆卿婵轻声说道,“只是刚好想起罢了。”
柳宁握着手杖,声音低缓地说道:“向阿婵说个好消息,容与快要回来了。”
暮春时节,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燥热。
陆卿婵的眼睛睁大,笑容灿烂明媚,比外间盛放到极致的花朵还要粲然。
“真的吗,叔父?”她高兴地问道,“我前日看文书,还说战事有些焦灼呢。”
柳宁的笑容和缓,他却没有多言其间的细节,更没有告知陆卿婵更多柳V的事。
但她的心情依然是很好。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陆卿婵进入官署,看见赵崇和王氏的时候。
王氏用完好的手拉扯着赵崇,低声劝慰着儿子:“你且清醒些,哪里有因为一个梦就这般疯魔的?”
“那不是梦,更不是什么随便的事!”赵崇摇着头,“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人根本就不是王雪识!”
他咬着牙说道:“这些年她鸠占鹊巢,既对不起我,也对不起那个真正心善的女孩!”
王氏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急切地说道:“娘明白,娘都明白!”
“你心地纯善,一直感念她的恩情。”她连声说道,“这些娘都明白!”
王氏的胸膛剧烈起伏,眉也紧紧地蹙了起来。
可赵崇就好像没听见她说什么一样。
“可是我的儿啊,”王氏越发急躁,“这都已经十余年了,这些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那女孩兴许早就不在河东!”
“你这样海里捞针地找,也没什么用处!”她厉声说道,“阿崇,你就再听娘一回吧!”
赵崇的语调里带着悔恨,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母亲的手扯开。
他不客气地说道:“以前什么事我都愿意听您的,可您做的都是什么事?”
“我不寻她,不向她报恩,”赵崇嘲讽地说道,“难道我要去向佛寺里供灯给她祈福吗?”
王氏的胸膛起伏愈加激烈,心底的愠怒更是不断地攀升。
他怎么敢向她说这种话?
她可是他的母亲!
王氏想要给赵崇些厉害看看,可心又想到这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唯一的靠山。
兄长真是个靠不住的!如今衣锦还乡,是半分也不挂念她这个庶妹了,还一意要跟她撇开关系,当真是薄凉!
她这辈子的荣光,还是要靠儿子。
王氏的指甲死死地掐住掌心,手却是缓缓地向下垂落。
然而到这时,她另一手的异常被看得愈加清晰。
那条手臂掩在袖中,被长长的水袖遮着,可越遮掩也就越惹眼。
官署中小吏的视线频频往上落,彼此间交头接耳,细声相谈。
那样细碎的、不甚清晰的耳语,能令人窝火到恨不得挥拳打人,那蔑视的、忽隐忽现的目光,更是令人烦躁不堪。
王氏最厌烦这样的目光,可此刻执念的儿子却更让她觉得没有脸面。
自从得知当年意欲拐带他的人还在监牢里坐着后,赵崇就极是疯魔。
他又是想看当年的卷宗,又是想要将那群人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