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过了片刻才消失,陆卿婵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地阖上了眼, 心中又突然想起太傅李岷的丧事。
乱世的祸由与肇始,许多时候就宛如小火星, 悄无声息地落在荒草之中, 被风一吹便化作了恶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
太后谋杀李岷的时候,大抵也没有想到后续会掀起那样的轩然大波。
她的心思越飘越远, 须臾心底方才平定下来。
兴许是这几日没有睡好,思维才会这样乱。
到晋阳书院以后, 陆卿婵的心绪慢慢好转起来。
她今日是来听山长讲学的,特地戴了顶幕篱,悄悄地站在后方。
山长每次讲学,来旁听的人都能将整个课室给占满。
晋阳书院讲究的是有教无类,在有讲学的时候更是没有限制,无论是书院里的学生,还是外间的商贾农夫,都可来听。
跟集市一般热闹,但当先生开始讲学的时候,嘈杂的环境能迅速地静谧下来。
愈是乱世,愈是需要精神上的富足。
陆卿婵提着罗裙走入,她到得早,总能在后方寻到一个位子,但今日过来的时候,她惯来爱坐的地方,已经有人了。
是一个小郎君。
锦绣罗衣,容貌精致,瞧着不过七八岁的模样。
虽还是个孩童,却带着些雌雄难辨的秀美,尤其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让陆卿婵倏然地想起了小时候的柳V。
她坐在了那小郎君侧旁的位子,他看起来有些拘谨,慢慢地往右边移了少许。
这礼貌客气的样子,更像是幼时的柳V了。
陆卿婵心生好感,她带着笑意轻声问道:“小郎君,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他点了点头,眼眸微微垂着,似乎不太敢看向她,但片刻后好像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小郎君轻声应道:“姐姐,是我一个人过来的。”
他的声音带着稚气,又有些柔软,又有些清脆,抿着唇的时候更是可爱,就像个小大人一样。
陆卿婵柔声说道:“哇,那你真的很勇敢。”
“我小的时候,总喜欢跟在哥哥身边,他还觉得我粘人。”她眉眼弯弯,“不过我太顽劣骄纵,后来就成了他总要看着我,生怕我闯出祸事。”
陆卿婵缓声说着。
她话里的柳V既不冷峻,也不严苛,就像是个无奈持重的兄长,即便是愠怒时,也会小心地疼宠着她。
那小郎君似是愣了一愣,他有些不太敢相信的样子。
他的手放在膝上,丹凤眼睁得大大的,许久方才说道:“真、真的吗?”
陆卿婵也微怔了一下,这小郎君难道是认得柳V吗?
隔着幕篱上的轻纱,他应当认不出来她是谁呀。
而且她自己都不认识这个小孩子,可能就是巧合,可能他也有一个严肃的兄长。
陆卿婵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当然是真的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闲聊了许久,直到山长开始讲学时,他们方才静默下来。
陆卿婵颇有些惊讶,这小郎君是个很能坐得住的,家教也是极好的,全神贯注地听着,连片刻的走神都未曾有。
结束以后,他还能向陆卿婵复述方才山长的话语。
明明才七八岁的样子,竟然就已这般老成聪慧。
她那时候都做不到,非得是柳V逼着,方才能好好坐住。
陆卿婵觉得既惊奇又微妙,缓声问道:“你爹娘待你很严格吗?”
她总觉得小孩子应当过得更快活些,在那样小的年纪里就揠苗助长,未免让小孩子太作难。
小郎君的视线移到别处,眉眼微微低垂,颇有些为难地说道:“哥哥待姐姐不严格吗?”
他这话回得也很微妙。
柳V待她自然是严格的,尤其是在习字和诵书上,她幼时苦不堪言,可如今能有顺利地在官署任职、写作文书,也全赖于幼时他的严苛管教。
陆卿婵眨了眨眼睛,轻声说道:“严格的。”
她拍了拍小郎君的肩头,笑容清婉,小郎君也抬头又看向了她。
不知是不是陆卿婵的错觉,她总觉得小郎君看她的目光中,带着少许的憧憬,就像是渴望成为她这样的大人。
两人一道走出课室,他的声音带着稚气,但说出来的话又很像个小大人,逻辑清晰,用词准确。
直到小蕴过来时,陆卿婵方才跟他道别。
小郎君礼貌地挥手:“姐姐再见。”
分别后陆卿婵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晋阳书院里转了转。
初夏的日光粲然,走在花荫里是一种舒适的享受。
“那孩子你认得吗?”陆卿婵轻声问道,“是哪家的小郎君呀?”
小蕴皱着眉,反复地思索着。
她丧气地说道:“姑娘,奴也不认得,只是觉得他生得有些眼熟。”
陆卿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缓步走到后边的院落,微风吹起幕篱上的面纱,让眼前的景致变得更为清晰。
院里有一棵高大的树木,树荫下是一张小石桌。
有两个年轻人正在探讨政事,争论得很是凶猛。
“如今东边的叛军颓势已经很明显,”个高些的人拍着桌案说道,“太后引回纥的军士平叛,想要回驾长安,可这不就是引狼入室吗?”
个低的人也高声应道:“成德叛军、镇海叛军、龙武叛军。”
他掰着手指说道:“这三支叛军都不容小觑,从出现颓势到彻底击退,不知道还要多久呢。”
个高的那人驳斥道:“东边没什么好怕的,有使君在,还能有什么事呢?”
他忧虑地说道:“我看现今最要紧的还是西边的回纥,真不知道公主怎么想的,竟由着太后这样决策。”
个低的人仍听不进他的话,压低声音说道:“全靠使君一人怎么能成?况且这几日使君似是……”
他们在说的是柳V。
陆卿婵站在院落前,心头蓦地一跳。
小蕴倏然说道:“哎呀!姑娘,晋王殿下过来了!”
陆卿婵收回目光,缓缓地侧过身看向不远处走来的晋王。
他今天的衣着依然极是朴素,外衫是浅淡的青色,就像是被水煮开的竹叶的色泽。
晋阳书院本就是晋王与柳宁合办,他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晋王的步履有些匆忙,就像是急着赶过来一样。
晋王是很重外表的人,即便是穿白衣,也要穿出风度,做事更是不急不慌。
陆卿婵有些疑惑,但晋王很快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他轻声问道:“陆姑娘过来,怎么不遣人说一声?”
陆卿婵还没反应过来,晋王的随从就带着人将她围住,笑着护送她离开。
“殿下,我只是来听山长讲学的。”她无奈地说道,“昨日我跟叔父说过了的。”
陆卿婵也不知道晋王是何时知道她之前的事的,或许是柳V授意,或许是他自己发觉。
晋王现今简直比柳V还要小心。
关切的话语里,潜藏着的是无声的试探。
陆卿婵并不觉得被冒犯,却还是觉得他们太过紧张了些。
晋王蹙起的眉渐渐舒展开来,他轻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仍在府中休养呢。”
陆卿婵边走,边好奇地问道:“殿下,我方才听人提到东部的战事,是容与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晋王抚着折扇的手指微僵,他缓声说道:“没什么事,学生们爱探讨政事,还总是喜欢猜来猜去。”
他看了眼陆卿婵,“比起这些流言,还是文书更为妥当。”
陆卿婵浅笑了一下,颔首道:“殿下说得是。”
晋王打开折扇,挡住眼睛,慢慢地转移话题:“快要正午了,要在书院里用膳吗?”
“不成,殿下。”她声音和柔,“卿婵之前同叔父说了,午膳之前是定然要回去的,您就别留我了。”
晋王摇了摇折扇,缓声应道:“好,那你快些回去吧。”
日升中天,光线灼眼。
陆卿婵也将幕篱上的轻纱放了下来,她坐上马车,途中刚巧路过了官署。
她想要去看一眼,小蕴却有些为难:“姑娘,马上就要正午了……”
“只是看一眼。”陆卿婵闷声说道,“不会晚的。”
她的眉眼垂着,像是快要生闷气了一般。
陆卿婵心情不好才是最难办的,郁气积攒在心底,比什么都难以缓和。
小蕴妥协地跟车夫说了一声,然后引着陆卿婵下来:“您可千万别留太久,姑娘,不然二爷那边奴真的没法交代。”
她是很想跟着陆卿婵进去的,但文书机密,到底不好处处跟着。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陆卿婵软声应道。
她满意地踏进官署里,预备去寻王府尹,却在刚走入廊道就听见有人高声说道:“使君那边麻烦了,府尹!”
侍从执着信笺,急匆匆地走过来:“昨夜使君醒了一回,吐了好多血!”
他走得匆忙,正要推开王府尹的门时,才发觉门边站着的是陆卿婵。
她的脸庞苍白胜雪,没有分毫血色。
第八十五章
陆卿婵的唇微微颤动, 她轻声问道:“能让我看看吗?”
这来往的文书向来是由她经手的,虽然这段时间她不在官署,但此时看文书并无任何逾矩。
侍从的脸色也煞是苍白, 他登时便半跪在了地上。
“陆少师, 您、您听错了……”他颤声说道, “下官方才说的并非是使君,而是行军司马郑大人。”
陆卿婵的神情有些脆弱,却又带着些出奇的清醒与冷静。
她只问道:“能不能让我看?”
廊道里安安静静, 连些许风声都未有。
侍从咬紧牙关,迟疑地说道:“自然是可以的,大人。”
陆卿婵接过那纸文书, 缓缓地打开。
白纸黑字,又是端方的正楷, 每一句话语都是那般清晰,她却觉得有些看不太懂。
有冷汗顺着额侧往下滑落,心悸之感在不断地加重。
陆卿婵拢在袖中的手指攥紧, 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她强撑着看了下去。
陆卿婵原以为看完后, 她会不太能接受,却不想她竟渐渐变得镇定下来。
就好像心里的大石, 终于落在了地上。
脑海里既没有恐惧, 也没有慌乱,而是纯粹的平静。
陆卿婵倏然明白这几天, 柳宁等人为何一直不让她去官署, 他们是怕她担忧过度,再发了病。
在他们眼里, 她就是这般脆弱吗?
其实未必,他们定然都清楚她在河阳军军营里经历的事, 兴许连她当时拿段明朔来威胁安启的话语都心知肚明。
是他们受柳V潜移默化的影响,太过关心她了,总觉得她是个柔弱的、需要被照看呵护的小姑娘。
陆卿婵冷静地看完文书,缓声说道:“午间还要面见长辈,劳烦你告诉府尹一声,我下午再过来。”
她长袖垂落,轻轻地将跪匐的侍从拉起。
陆卿婵的声音没有情绪,也没有过多的波动,侍从睁大眼睛,愣怔地站起身,唇瓣嚅动着,久久都没有说出话。
她提着罗裙走出官署,小蕴满脸焦急,一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陆卿婵平静得近乎有些淡漠,她缓声说道:“看了份文书,因之稍迟了些。”
“哦,哦。”小蕴点点头,“姑娘热不热?我们快些回去吧。”
“好。”陆卿婵撩起裙摆,走上车驾。
回到府邸时,柳宁已经等在花厅,他握着手杖,站在博古架旁,静默地端详着架上的兰花。
桌上摆着丰盛的午膳,几乎全都是陆卿婵爱吃的菜,连饮品都是她偏爱的口味。
她走进花厅,笑着向柳宁问好,而后随他一起用了午膳。
午膳后柳宁仍有事务要忙,他正准备走时,陆卿婵缓声说道:“叔父,我下午想去官署。”
她的面容沉静,语气也很平和。
但柳宁瞬时便意识到,陆卿婵全都知道了。
她那般聪慧,又那般敏感,的确没什么能瞒得过她的。
柳宁驻足片刻,轻声说道:“好,你既已恢复康健,那便去吧。”
他静默地看向陆卿婵,与柳V如出一辙的丹凤眼轻微闪动,蕴着些暗光,似是歉疚,又似是赞许。
柳宁缓声说道:“先随我过来吧。”
陆卿婵点了点头,她跟着柳宁穿过长廊,走进书阁中,桌案上的夹子摆了许多份文书。
全都是关于柳V的文书。
跟她之前看过的那些写满好消息的并不一样。
他受伤了,受了很严重的伤,差些死,差些永远看不到她。
直到现今她曾经无所不能的哥哥,依旧命悬一线。
陆卿婵看得几乎有些惊心,她的手撑着桌案上,指节细微地颤抖着,指骨更是苍白到近乎透明。
然而她的心底却越发的宁静。
那颗悬挂了多日的大石,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柳宁阖上眼,坐在靠椅中说道:“抱歉,容与清醒时交代过,不想让你看到这些的。”
陆卿婵垂眸应道:“没关系,叔父,是我自己一意要探寻的。”
她将那一叠一叠的文书收整起来,和柳宁告别过后,便缓缓地走出去了书阁。
少时陆卿婵总依赖着柳V,他一离开她便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现今重逢后,她又总是忍不住地依靠他,不想他离开。
可事实上,她早就是独立的姑娘。
在那些年里,她分明一直都是孤独而成熟的,陆卿婵不是小草小花,她早就成长为了乔木。
她能够独立面对风雨,也能够好好地成长。
*
自那日后陆卿婵便又回到了官署中,事务繁多,她整日不是在文书,就是在写文书。
她每天回府的时候都已是暮色昏沉,而离府的时候不过日光熹微。
奇异的是,陆卿婵过了许多天这样的生活,反倒比先前更为康健,连医官看过后都有些惊奇。
东边的战事越来越顺遂,接连传来叛军大败的捷报。
可关于柳V的事却始终隐晦,文书里言说的都是行军司马郑勋的事。
陆卿婵知道养病是急不来的,更何况是这样深重的箭伤。
但渐渐地官府内外还是有了些流言,这些琐碎的猜测是压不住的,就像是在静处悄然流淌的水,既无法堵住,也无法寻到根源。
她只能做到不去聆听,也鲜少在外间停留。
柳V是河东节度使,也是这乱世洪流里的砥柱。
平日里关于他的小事,都能惹得众人争论许久,更何况是叛军将要被平定的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