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音还未落下,温热的血便溅到了陆卿婵的脸颊上。
赵都师的肩头被冷箭射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暗处持箭的侍卫放下长弓,快步走向前。
“陆少师!”他们高声唤道,“您还好吗?”
血将陆卿婵的下颌、脖颈和衣襟都濡湿,将那张白皙柔美的面容衬得愈加惊心动魄。
她愣神了良久,连那浓重的铁锈气都忽视了。
直到小郎君稚嫩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时,陆卿婵才渐渐地从怪诞的状态里抽离出来。
她慢慢地说道:“我没事……”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郎君倒是有些愠怒地说道:“怎么什么人都能放进来?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他的眉皱着,丹凤眼里带着隐晦的戾气。
那神情竟是和柳V有些重叠。
不,更像是长公主。
陆卿婵神情微动,她忽然很想开口,但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说出。
在书院中侍候的嬷嬷们也很快赶了过来,她们用厚毯将她裹住,而后几乎是抱着她快步离开。
嬷嬷们连声说道:“姑娘,您身子弱,可千万不敢沾染血气啊!”
因陆卿婵常来暖阁这边休息,跟书院的侍卫、嬷嬷都很熟悉,他们待她总是很关切。
但方才的事,无疑是吓坏了所有人。
“我没事的。”陆卿婵轻喘着气,“我没有受伤……”
可嬷嬷们还是很紧张地帮她褪下外衣,陆卿婵纤细的手臂上赫然是斑驳的青紫。
最疼爱她的吴嬷嬷的眼都红了:“姑娘,就这还没事呢?”
书院里有医官,但片刻后过来的却是晋王身边的近侍以及王府里的府医。
晋王的府邸离这边不远,打马过来的话一盏茶的功夫便足矣。
那近侍歉疚地说道:“让陆姑娘受惊了!”
陆卿婵靠坐在软榻上,衣袖卷起,露出手臂。
她的雪肤皎白,青紫的痕印看着颇有些骇人。
陆卿婵轻声说道:“无妨。”
随行来的府医还是小心到不能再小心地察看了她的伤处,连把脉的动作都极是轻柔。
陆卿婵却知道,他们的小心不是因她,而是因为外间的小郎君。
那个稚气有礼的小郎君。
那个在方才冷静地下了射杀命令的小郎君。
或许,她更应该唤他为嘉宁郡主的。
陆卿婵迟钝地想起,晋王的独女,那位捧在心尖尖上的小郡主,今年刚好也是七八岁的年纪。
她走的时候,嘉宁郡主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她都没想到嘉宁郡主现今都长得这般大了。
她抚着胸前的游鱼玉佩,静默地垂下了眸子。
*
事情发生得虽然突然,但柳氏的消息敏锐,晋阳书院又是晋王与柳宁合办。
事发没多久,柳宁便遣人立刻将陆卿婵接了回来。
他有些歉然地说道:“今日的事实在抱歉,阿婵。”
陆卿婵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要跟她说抱歉?
但她还是柔声应道:“我真的没什么事,叔父。”
柳宁凝眸看向博古架上的兰花,缓声说道:“你没事是最好的,可让你受惊,本就是叔父照看不周。”
兰花的香气丝丝缕缕,陆卿婵想起从前卢氏也总是说这样的话语。
她的心神微动,轻声说道:“事情如此突然,即便叔父神机妙算,也算不出的呀。”
陆卿婵的脸颊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似乎的确没将方才的事当回事。
但她的指尖却始终轻点在胸前的玉佩上。
一下,两下,三下。
陆卿婵虽然不说,可近旁的人还是能看出来,她的心是乱的。
柳宁缓声说道:“卿婵,这几日能不能先在府里休歇一段?”
他话里的意思隐晦,但眼里的狠意却明明白白。
都说琅琊柳氏最重仪礼和声名,可这些不过都是伪饰。
再关键的物什,也比不上让在乎的人展颜更重要。
以势压人又如何?薛氏的算计都落到陆卿婵身上了,也实在没什么好忍让的了。
陆卿婵却只是攥着玉佩沉思,须臾轻声说道:“叔父,等过完这一旬我再休歇,可以吗?”
“我知道您是担忧我。”陆卿婵笑着说道,“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自己来做。”
她的笑靥柔美,眸里蕴着的是直白的冷意。
柳宁微怔片刻,轻声说道:“好。”
总将她当做需要保护的孩子,都快忘了她也已经二十,且是能在乱军中杀出来的姑娘。
得到柳宁的首肯后,陆卿婵微微松了一口气。
但下午她还是好好地待在了府邸里。
这些天关于柳V的文书越来越少,即便知道现今是终局收官的紧要关头,陆卿婵还是觉得有些焦躁。
她连着看了多日的文书,虽对战事还是一知半解,但也学会了看文书里的潜台词。
夜色擦黑时,陆卿婵才放下了手里的书卷。
侍从忽然敲门进来,给她送了一只精致的木盒,说是使君先前留下的。
木盒的底部是一个漂亮的“柳”字。
瞧着就是柳V的手笔。
陆卿婵打开后才发觉是五色的长命缕。
第八十九章
马上就是端阳了。
陆卿婵握住那五色的长命缕, 轻轻地系在手腕上。
细碎的小铃铛缀在绳尾,既精巧又俏皮。
侍从笑说道:“这是使君先前叫人备下的,说一定要在今日给您送来。”
陆卿婵抬起眼帘, 点漆般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
五月对他们二人来说是个很不同寻常的月份。
他们在五月分离, 又在五月重逢。
在小的时候, 柳V总会给她编长命缕,他的手很灵巧,指尖随意地挑动, 便能编出漂亮的长命缕。
五色的长命缕驱邪迎吉,是给小孩子带的。
可直到陆卿婵十四五岁,柳V还是喜欢给她系长命缕, 然后带着她在第一个雨水天时将长命缕剪断,扔进河水里, 这样就会一直平安顺遂。
在定远侯府的三年里,无人会将她再当做小孩子。
她也再没有平安顺遂过。
直到去年端阳,陆霄偶尔想到方才又给她系上。
也是在那日, 柳V来到了陆府, 清楚地看见了她的狼狈与无措。
或许在那时柳V便想,总有一日要为她亲手再系上长命缕。
在他眼里, 陆卿婵从不是什么贤淑的侯府夫人, 也不是什么隐忍的忠孝姑娘。
她就只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小孩子。
陆卿婵恍惚地意识到,柳V动心思的时间远比她想象得要更早得多。
她心神微动, 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胸腔里空荡荡的, 此时却像是被甘甜的饴糖给装满。
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陆卿婵忍不住地看向挂历,又将跟柳V有关的文书翻了又翻。
等到小蕴唤她时, 陆卿婵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陆卿婵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将长命缕掩在了袖中,但那细碎的铃铛声还是透了出来。
小蕴没有注意到, 急匆匆地说道:“姑娘,晋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过来了,还点名说要见您!”
她有些紧张,像是将晋王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
陆卿婵失笑地说道:“你这般害怕做什么?晋王人很和蔼的。”
小蕴却重重地摇了摇头,紧绷地说道:“他带了好多人啊,姑娘!还专挑二爷不在时过来……”
“奴听王郎官说,之前晋王常给薛氏的族学讲习。”她战战兢兢地说道,“他此时来,不会是想来找事的吧?”
京兆近来极乱,太后请了回纥的援兵,与京兆的龙武军正在酣战。
如今柳V还未归来,柳宁作为前任河东节度使,便是最大的主政者和话事人。
现下西北乱局,柳宁也忙碌无比,这些天都不在晋阳。
王若很崇拜柳宁,连带小蕴也很尊崇他。
她虽然是个年轻的小侍女,但总是很机敏,甚至有些敏锐得过了头。
陆卿婵耐心地解释道:“不会的,你想想殿下跟我能有什么交集?”
不过她也有些困惑,晋王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他若是想见她,直接给她下拜帖,或者在官署里寻她不更方便吗?
陆卿婵语气平静,心神却有些微乱。
胸口倏然泛起强烈的悸痛,与那日她预感到柳V受伤时如出一辙。
陆卿婵提着裙摆快步地走了出去,腕间的铃铛叮叮作响。
她咬住唇,径直朝着花厅的方向小步快跑。
可千万别是柳宁出了什么事!
*
“殿下,您这样不成。”侍从意欲拉住晋王,“下官方才已经令人通传,姑娘很快就过来了!”
晋王怒不可遏,淡然的面容亦是微微扭曲。
他厉声斥责道:“现在这关头你还要跟孤讲什么男女大防不成?”
这是昭然的信口雌黄。
侍从满头是汗地应道:“殿下,在下不是那个意思!眼下二爷出事,我们比您更急!”
“但您这样贸然寻来姑娘,也是不成的。”侍从也极是无奈,“姑娘体弱,经不起这样的大起大落,若是平常的话,这些事都应是压下来的。”
晋王却仍是冷着脸:“她迟早要做这府邸的主事人的。”
他继续说道:“你们这就是担忧太甚……”
晋王本还想说更多,但抬眼就瞧见了快步走来的陆卿婵。
她的神色匆匆,唇紧抿着,面颊苍白如雪,唯有眸子黑若点漆。
陆卿婵很轻声地问道:“是不是叔父出事了?”
她的身形就宛若细柳,那截白皙的皓腕更是如同花枝,透着几分脆弱。
可陆卿婵的神情无疑是坚定的。
那模样与柳宁的先妻卢氏,甚至都差不了多少。
有些人就是这般,即便曾经深深地陷在污泥里,也依然灼灼得让人移不开眼。
晋王看向她,郑重地说道:“是。”
那是一个很简短的字,但却让陆卿婵的心跳霎时便怦然了起来。
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问道:“现下情况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她的语气多沉稳,连尾音都没有丝毫的颤抖。
陆卿婵觉得她的心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她不是在与晋王交谈,而是听着自己和她交谈。
她的心底在叫嚣着恐惧,在渴望着依靠与帮助。
但她的唇吐出的却是冷静至极的话语。
在陆卿婵自己都未能习惯的时候,她已经养成了先处理事情的理智惯性。
情感被压抑,被剥离。
这样的成长无疑是残忍的,可当年那朵娇嫩的花,也的确长成了参天的乔木。
被保护、庇佑多年的她,如今也可为旁人提供荫蔽了。
陆卿婵连衣都没换,就跟着晋王匆匆离开。
柳宁在回晋阳的途中遇袭,突发急病,如今陷入昏沉,晋王临时将他安置在了东郊的宅邸里。
时局正乱,先前柳V受伤的事已经引起极大的波澜。
陆卿婵不敢想象,若是柳宁发病的事传开,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柳宁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从前卢氏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
柳V在少年时便常常跟着兄长做事,刚刚弱冠就继任河东节度使与柳氏家主的位子。
不仅是因为他卓绝出众,也因为兄长柳宁常常患病,急须一位继任者。
陆卿婵攥紧手指,她清醒地与晋王继续商谈。
然而下马车的时候,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雪白的脸颊更是没了血色。
晋王瞳孔紧缩,紧忙让随行的嬷嬷将她抱了下来。
“陆姑娘!”他高声唤道,“你还好吧?”
嬷嬷将陆卿婵额前的冷汗擦净,有些紧张地说道:“姑娘许是染了暑气……”
但陆卿婵却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支瓷瓶,然后直接服下一丸药。
她轻声说道:“不碍事的,殿下,卿婵就是有些晕眩。”
而后陆卿婵便松开了嬷嬷的手,她的腕间是五色的长命缕。
细碎的铃铛声悄然响起,就像是琉璃碰撞的声响。
晋王仍是不放心,他是知晓陆卿婵有痼疾的,早就安排了府医跟随,并不像侍从以为的那般莽撞直接。
但此刻看着陆卿婵坚决的神情,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带着她快步走进去见柳宁。
柳宁的身体不好是无法遮掩的事,在他刚刚接任河东节度使的时候,就有人发出质疑。
可这些年来,他虽然多病,手底下却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他是用强劲实力来堵住流言的人。
柳宁主政的河东,并不比任何一位节使差,甚至更为繁华壮美。
他和蔼宽善,做事妥帖,又善理军政,深谋远虑。
河东不能没有柳宁,就好比如今混乱的时局里不能没有柳V。
陆卿婵扑在床边,握住柳宁苍白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哽咽地唤道:“叔父……”
可是柳宁没法回答她,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苏醒。
内间满是浓重的药气,没有光照入,那药气仿佛是化不开的墨。
柳宁的这条命是用无尽的药物吊着的,从他幼年时,他便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然而那样多的质疑,也没有造成任何改变。
柳宁就是坐上了河东节度使和柳氏家主的位子,是他让晋阳城从寻常城池变成乱世里的方舟,是他让河东从瑰丽的琉璃变成无法移眼、无可替代的帝国明珠。
但现下时局刚有好转的趋向,他却又病倒了。
陆卿婵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站起身。
她缓声说道:“殿下,卿婵拜托您,千万别让消息流露出去。”
“还有就是,麻烦您帮帮我,”陆卿婵顿了顿,“查清叔父此次遇袭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预谋。”
她的容颜温婉,气势里却带着些凌厉,眼里更是含着杀意。
昔日柔弱多情的少女,此时就像是真正能执权柄的人,果决杀伐,克制漠然。
一身风骨,叫人几乎生出臣服的念头。
内间的侍从和府医都颇有些微愣,连晋王也怔了片刻。
他扶着座椅,站起身说道:“好,我答应你,卿婵。”
陆卿婵向他行了个礼,轻声说道:“殿下,您的大恩,卿婵定结草衔环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