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里似乎存着少许的宽宥,但赵崇却敏感地察觉到了那冰冷的杀意。
他一下子就跪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薛融的腿。
“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赵崇的涕泪横流,“我妻子是受了柳氏的人蛊惑……她、她本不是这样的人,更是无意冒犯您的尊严……”
他满心悔恨,怎么也没想到薛融会因短短几句话就动了杀心!
薛融的长靴厚重,跟却有些尖锐。
他径直将赵崇踢开,而后重重地踏在了他的心口。
赵崇的身子现今大不如前,只是被踹了几脚,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胸腔里溢出风箱似的嘶哑声响。
他的手始终紧紧地拽着薛融的袍角,卑微地说道:“求您……放、放过我妻子……”
直到他昏迷过去的那一瞬。
薛融似乎完全不顾忌颜面了,更不顾忌这满厅堂的人和上位的官吏。
陆卿婵愈加确定,薛融摆这个鸿门宴席就是为了确定柳宁的事,她也愈加确定刺杀柳宁的人决计是他!
胸腔里的滞塞痛意在不断地蔓延着,带来阵阵的悸痛。
陆卿婵不觉得薛融会杀她,她毕竟还是很有用处的人。
她只是有些怕痼疾突发,官署里没有几位医官,若是突然昏倒就麻烦了。
但陆卿婵没有料想到薛融竟真的一步步向她走来。
那双狭长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黑得像是深夜里中央洄流的渊水。
他做了个手势,佩刀的侍从们便立刻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众人瑟瑟发抖地抱着头蹲下身,一个比一个的狼狈。
坐在上位的官吏们更是快要被吓破胆,颤着声说道:“薛、薛融,你是真不将律法当回事了吗?”
薛融理都没有理会,只是朝着陆卿婵走过去。
他是厌恶她的,甚至是憎恨她的。
这是多么明显多么昭然的事!
她为什么没有早些发现?为什么没有在柳宁遇刺前就意识到!
“你就只会恃强凌弱吗?”陆卿婵攥紧手指,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但薛融形如鬼魅,不过一息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身上尽是血锈气,赵崇吐出来的血将他的黑袍浸透,虽并不显眼,却过分得浓重。
薛融微微俯身,扣住了她的脖颈。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继续说。”
黑袍倾轧在白裙上,将那漂亮的纹路染成脏污的血色。
陆卿婵的身躯战栗,她试图从袖中取出那片薄刃,却被薛融狠狠地在手腕上劈了一掌。
剧烈的痛楚瞬间炸开,她的骨节好像要断裂了。
薛融的手指收紧,冷声说道:“这招数你拿去对付赵都师也就算了,还妄图对付我吗?”
第九十三章
薛融的眼冷得出奇, 攥住陆卿婵脖颈的手也极是用力。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面孔与段明朔重叠在了一处。
陆卿婵的面颊绯红,眼里却仍然是不屈的、执拗的憎恶。
漆黑的眸子漂亮, 闪烁着愠怒的火焰时更是充斥生机, 叫人几乎想要将之剜出来。
但当看见陆卿婵的手无意识地抚上胸口时, 薛融倏然松开了她。
如此孱弱,还患有肺疾,即便他什么都不做, 她都有性命垂危的可能。
何必让她来脏了他的手?
陆卿婵脱力地软下身子,她萎靡地倒在地上。
左手艰难地支撑着,右手则紧紧地抚在胸口。
胸腔里像是浸透了冰冷的积水, 将用来吐息的气管堵满,让她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
白裙绽开, 那上面染的血就像是花瓣的红色纹路,分外绮媚。
陆卿婵低喘着气,细微的吐息声如若游丝, 已经弱到不能再弱。
薛融令人将已经昏迷过去的赵崇径直用冷水泼醒, 然后死命地掐他的人中。
赵崇满脸都是血水,口中含着的也尽是血。
侍从胡乱地给他擦了擦脸, 就将他抬到薛融的跟前。
陆卿婵垂着眸子, 眼里却满是警惕,她的手臂撑在地上, 白皙的手背上是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张柔美的面孔也透着浓重的病气。
等到赵崇被抬过来时,陆卿婵才又抬起眸。
他要靠侍从的搀扶, 方能勉勉强强地站稳身子。
薛融握住手杖,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们二人。
他的神情没有那般的阴鸷, 却仍然是一副冷漠刻薄的模样。
“好了,今日过来毕竟还是为你们二人的婚事。”薛融令人拿过文书,“谁人不知定远侯夫妇最是相爱,琴瑟和鸣。”
他展开文书,缓声说道:“世叔先妻早逝,也颇羡慕你们。”
“柳氏尊崇,你又还这般年轻,世叔明白你不过是受了引诱。”薛融继续说道,“不过现今还来得及,世叔今日给你们从新做个媒,就当一切重新开始。”
他道貌岸然,状似宽宥。
佩刀的侍从们将刀刃收起,方才被胁迫的众人便不再那般恐慌,反倒是有些感恩戴德。
陆卿婵不知道薛融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她更不知道刚刚还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为何还会感激薛融这个意欲屠戮的刽子手。
他们表现得就好像方才的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
薛融将文书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轻声说道:“好好签了这份文书,你将永远都是赵氏的主母,都是定远侯府的夫人。”
赵崇原本瘫软着身子,听到这话霎时又恢复了力气。
他挣扎着站起,感激涕零地向薛融行礼:“多、多谢大人……”
陆卿婵能听见众人长舒出气的声音,也能听见那些细碎的蜚语。
“真是红颜祸水……”
“不过运气是真好,都做了权贵的入幕之宾,竟还能得夫君原谅……”
“还祸水呢!我看就不过是破鞋罢了……”
他们的声音是颤抖的,压低的,但又是刻意的,似是想要着力表明自己的立场,想要撇开关系。
然而他们的目光又是那般的丑恶、歹毒。
陆卿婵的手撑在柔膝上,白裙如同盛放的莲花,姿态柔弱,却蕴着惊心动魄的美。
分明已经弱到任人采撷,但又偏生是旁人的禁脔。
这令谁能不感到厌烦?
在柳V引诱她,或是强取她的时候,她为什么不能以死来捍卫贞洁呢?
如此不贞的女子,便合该接受最狠的惩诫,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地被原谅了,真是令人遗憾。
陆卿婵无暇顾忌那些视线,更连灌入耳侧的声响都听得模糊。
胸腔里的悸痛加剧,她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被河阳军追杀的那个漫长夜晚。
她筋疲力尽地站在悬崖之边,距离那万丈的深渊,便就只有一步之遥。
可薛融掐住她脖颈的手,让陆卿婵瞬时又恢复了清醒。
“签吧,卿婵。”薛融俯身说道,“签完我就立刻遣人送你跟赵崇回去,我相信等你有了身孕,一定就不会再做出这般不贞、放/荡的事。”
他的眼里是昭然的恶意,连言辞也刺耳得惊人。
完全不像是簪缨世家的公子,反倒像是纯粹的地痞流氓。
但最令陆卿婵恶心的还是薛融唤她的称呼。
许多人都唤她为卿婵,但只有薛融这样唤她时,叫她格外不能接受。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阴险、卑鄙又矫饰的人?
陆卿婵咬紧牙关,别过了脸。
她绝对不能签这个字,更绝对不能按这个红手印。
她几乎可以想到等这份文书生效后,薛融定然会立刻将她囚禁、控制起来。
妻子的身份就是如此可怖。
薛融费了百般的力气帮助赵崇,为的就是让陆卿婵回到定远侯夫人的位子上,她不会再是独立的个体,只会是赵崇的附属品。
即便被杀死后也不得解脱,甚至于要与死敌共沉眠。
如果有了身孕,那便更为恐怖。
好像天下的男子都是这样想的,只要有了孩子就能将妻子死死地栓在原处。
陆卿婵只要想到这些,就几欲作呕。
当她再度抬眸时,赵崇已经喜不自胜地用炭笔写好了名,然后用食指按上印泥,飞快地落下了指印。
“卿婵,快签吧!”他腆着脸说道,“此后夫君定然永不负你!”
赵崇的脸色苍白,却洋溢着可以说是幸福的笑容。
薛融也俯瞰向陆卿婵,缓声说道:“卿婵若是再不签,世叔的手就要僵了。”
他微微地俯下身,神情寡淡,唇角却微微上扬,似是挂着满意的笑容。
侍从直接将炭笔掼进了陆卿婵的掌心里,她握住炭笔的指节颤抖,眸光亦在不断地打着颤。
她既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
那副面孔能激起男人心中最深的恶欲。
然而就在薛融要抚上陆卿婵的手,逼迫她落笔时,她忽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下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的掌心疼得发麻,手臂也颇为酸胀,心底却极是舒快,郁气都消解了许多。
薛融的脸被打得偏过去,他的脸庞肿起,瞬时便泛起红痕来。
厅堂中一片死寂,众人的下巴都快要落在地上。
最近处的赵崇更是吓得胆寒,膝盖抖动,快要跪倒在地上。
“唤你一声世叔,不过是出于礼貌。”陆卿婵轻声说道,“你还真将自己当回事了?”
她抬起下颌,神情冷傲。
陆卿婵冷声说道:“你也不寻方铜镜看看,你配得上我唤世叔吗?”
薛融出身尊贵,又身居高位多年,即便是薛大老爷大抵也从未打过他一下。
他握住手杖,缓缓地直起身子。
即便薛融一言不发,那浓烈的压迫感依然恐怖,如若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他的手轻抚在自己的脸上,淡声说道:“还从未有人敢碰我。”
薛融的话语里满是寒意,那比直接的威胁更令人生惧,以至于有人掩住了眼,不敢再多看。
陆卿婵仍坐在地上,但此刻却好像是在她俯视薛融。
她冷笑一声:“那真是我的殊荣。”
陆卿婵是很令人讨厌的那类姑娘,傲慢无礼,野心勃勃,眼里从来没有规矩和尊长。
自小时便如此,如今十余年过去,反倒更甚。
这样卑劣的幼苗,就应当在刚萌芽时就被扼杀,而不是放任她彻底长成。
薛融冷冷地看向她,声音漠然:“既然陆姑娘敬酒不吃吃罚酒,那薛某也不必再维持礼节了。”
他的声音很低,仅能令他们二人听见。
当喉咙再度被掐住的时候,陆卿婵是确信薛融又生了杀意。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虚伪的男人?
他薛融自诩河东第一世家的家主,风度竟还不如段明朔那等乱臣贼子。
但薛融的另一只手却冷静地扣住她的手腕,要用她的指尖沾上红泥。
她绝对不能按!
陆卿婵疯狂地挣动起来,她的手指伸展又屈起,最终因强烈的窒息感而无力地垂落,连薛融的衣角都没能触碰到。
当指尖被强攥住扣在文书上时,她几乎有些崩溃。
琉璃破碎的声音在耳边阵阵响起。
赵崇满心欢喜地唤道:“夫人,夫人!我这就带你回家!”
他面露欢欣,抬手就欲将陆卿婵抱起。
天光被层叠的浓云遮掩,没有一丝光能透进到厅堂里,世界好像都变得晦暗起来。
“先等等,赵崇。”薛融拦住赵崇的手,“方才陆姑娘给了薛某一掌,还未说要怎样还。”
他的眼神沉郁,像是秃鹫般阴刻。
当身躯被架起来的时候,陆卿婵已经连喘息的气力都没有了。
胸腔里的滞塞痛意在不断地发酵,像乍起的高热般要将她的理智都尽数夺走。
陆卿婵不想看向薛融,也不想看向赵崇,她只能看向被冷风吹开的窗。
窗被打开,狂风在不断地呼啸着。
但偏生厅堂建于高楼之上,她没有翅膀,怎么也飞不出这场鸿门宴席。
就好像她费尽心思,也没能彻底摆脱这场可悲的婚事。
就在更冰冷的触感要落上来时,紧紧封锁上的门倏然被人从外间打开。
堪比城门般的厚重木门轰然倒塌,惊雷阵阵过后,暴雨终于落了下来,雨幕接天,霎时便将厅堂外侧的地板浸透。
柳V的神情从来没有这般冷过。
他持着长剑走入,俊美的容颜上没有一丝的情绪,漠然到如同自地府踏出。
柳V没有用任何的把式,只是静默地将每个试图拦在他面前的薛氏侍从一剑穿心。
没有悲悯,没有犹豫。
满地都是鲜血,尖叫声锐利到让人耳边开始轰鸣。
陆卿婵愣怔地看向柳V,眼眶泛红,耳侧竟是一时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知道,他回来了。
第九十四章
酝酿多时的暴雨如同倾颓的大厦, 转瞬间便将天地都给打湿。
高耸的乔木剧烈地摇晃着,仿佛要被狂风给吹折。
天空阴沉得宛若深夜,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柳V的身形高挑瘦削, 英姿挺拔, 像是出鞘的利剑, 周身带着清隽的贵气,纵是鸦青色的外衣也没能压住他的落拓潇洒。
俊美清举,神姿高彻。
眸里似有蟾光流溢, 清澈如水。
他手持长剑,即便是做着杀事,也依然端方, 像是如兰般的君子。
唯有侧脸溅上了少许的鲜血,柳V用指尖轻抚过脸庞, 将那抹血迹也擦去。
他看起来持重杀伐,但又好像是准备见心上人的年轻公子,连身上一分一毫的不完美都不能容忍。
厅堂里满是浓重的铁锈气, 血水渗到地板之中, 将那淡色的木纹都浸染成血红色。
在此刻这样想好像不大合适,然而当柳V走到陆卿婵跟前时, 任谁也无法将目光从他们二人身边移去。
那是一个很怪诞的场景。
柳V持剑长身玉立, 满身都是杀伐之气,尊崇冰冷。
陆卿婵白裙绽开坐在地上, 脸上还带着泪痕, 柔弱无助。
但是所有人都看得见,那个最高高在上不过的节度使, 为这个不贞的、放/荡的祸水一样的女人低头了。
他将她抱起,动作轻柔, 像是在抱孩子。
珍重,怜惜,溺爱。
陆卿婵的手臂纤细,柔弱地攀上他的脖颈。
簪子方才坠在了地上,她那满头的乌发尽数披散了下来,滑落在白裙上,仿若天边的仙子堕入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