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婵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方才呛到了。”
柳V扶着她的手臂,另一手落在她的背上,轻柔地帮她顺着气。
这医官是柳V新带回的人,原先是游医,对府邸的情况不甚清楚,此刻见到二人如此亲近,神色颇有些震惊。
柳V能明显地感受到陆卿婵的身子僵了僵,他轻声说道:“你先出去吧。”
她并不抗拒他的接近,却还是不喜欢在人前展现出来。
柳V的神色没有变动,自然地帮陆卿婵擦净唇角,而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问道:“好好休息一段,可以吗?”
“嗯。”陆卿婵带着鼻音说道,“我哪儿也不会去,会好好养病的。”
她很聪明,能快速地察觉出他的潜台词。
柳V却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去哪里都可以的,阿婵。”
“这天下乱了数日,总归是要恢复平静的。”他略带深意地说道,“现在的晋阳城很安全。”
陆卿婵没太明白,她抿唇一笑:“那我也不想出去,这些天代你处理军务,我也很累的。”
她的声音和柔,带着点姑娘家的骄纵。
“阿婵辛苦了。”柳V亲了亲她的脸颊,“余下的都让哥哥来处理吧。”
陆卿婵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无意问询更多。
她的身体孱弱,连日的忙碌已经让她快到极限,即便没有哪日的事,她可能也是要病倒的。
现今柳V凯旋,唯一让她还有些挂念的就是柳宁的事。
他还没有苏醒,也不知何时才会苏醒。
柳V离开后,陆卿婵好好地沐浴了一番,然后用了午膳,等到翻挂历的时候她才发觉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她的神情微动,缓缓地将那页纸翻过去。
午间的阳光正好,穿过窗子照进帷帐里,陆卿婵看了片刻的书,便觉得困倦起来。
柳V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睡裙轻薄,将她的雪肤衬得更为白皙,丹唇嫣红,长发乌黑,就像是画卷里的仕女图。
陆卿婵睡得昏沉,他唤了她两声她仍未苏醒。
柳V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拉过她的手指在文书上按了个小印。
若是陆卿婵此刻抬起眼帘,便能看清那纸上写的不是旁的,赫然是“休夫书”三个大字。
而那些零散的文字,则写尽了赵崇做下的恶。
她不必知道,也无须知道。
陆卿婵只须要快乐、健康地活着就够了。
柳V俯身,终于是在离开前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
太原府的官署从未有这般热闹过。
前日河东节度使柳V归来,不仅带来了叛军彻底颓败、首领段明朔身死的好消息,还重重地惩治了一番晋阳城中的纨绔与地头蛇。
整个河东的风气都为之一振。
不过今日的事比先前更要惹人瞩目,事关的不是旁人,仍是公主少师陆卿婵。
先前赵主薄频频状告她,大肆宣扬她的不贞放荡。
今日被状告的却换了人,反倒成了赵崇自己。
他的模样似是不大好,满脸病容,手也死死地藏在袖里,就同他那个断手的母亲王氏一样。
赵崇又清减了许多,眼睛几乎要凹进眼窝里,颧骨也高高地凸起着,同赵都师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都师形容凄惨,却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她因行凶伤人未遂被关在牢里多日,但也因之不必再节食,反倒是稍稍胖了些。
赵都师的眼里无神,唯有在看向兄长时会充斥恨意,似是巴不得将之扒皮吞吃入腹。
王氏紧紧地拽住她的手,想要再看看女儿,赵都师却只是重重地甩开了她。
“母亲真是好分明!”赵都师刻薄地说道,“先前依仗兄长的时候,连女儿的死活都不顾,现今兄长废了,母亲终于记起监牢里的女儿了!”
她以前都唤王氏“娘”,从未这样冷淡地唤过“母亲”。
王氏勉强地稳住身形,竟没有露出被落面子的难堪,而是落下了两行泪。
“都儿,是娘对不住你啊!”她压低声音说道,“你、你如今都这般憔悴……”
赵都师并不领她的情,冷笑一声:“我如今在监牢里吃得饱喝得饱,好得很!”
“不须母亲费心,母亲也别想再从我这儿讨什么好处了!”她嫌恶地打开王氏的手,“我们母女如今也算是两清了。”
王氏喉头一哽,竟是有些无措。
这可是她疼宠了十余年的亲女儿!她竟如此狠心,如此凉薄……
分明都是赵崇的过错,赵都师缘何要怨到她的头上?
她这个母亲可是一向都极疼爱她的,难不成还是因为崔五郎的事,叫赵都师生了怨?
王氏擦了擦眼睛,哑声说道:“你可还是怨娘当年狠心,不允你嫁给那崔家公子?”
她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赵都师瞬时便像气球般炸开了。
“崔五郎,崔五郎!”赵都师怒声说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蠢货,满脑子便是情爱!”
她以前被骄纵宠爱,不知道不被理解是这般痛苦的事。
如今赵都师才终于清楚,陆卿婵当时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无奈处境。
偌大的侯府没有一人能理解陆卿婵,也没有一人将她当做亲人。
在他们眼里,她就是管家的主母,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赵都师越想越为恼怒,若不是赵崇当时宠妾灭妻各种胡来,陆卿婵说不定还好好地做她的嫂嫂……
连带王氏身后的王雪识,她都看得不顺眼起来。
王雪识呆愣愣的,清瘦的面孔带着少许的疯魔,她的手一直在颤抖,凑近看才能发觉她是在盘佛珠。
这些天的事情又多又乱,以至于众人都快忘记王雪识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已经快要临盆,大抵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
自从那日在柳氏府邸闹过事后,王雪识就好像疯了一般。
赵都师抬眼便瞧见,柳V进来后王雪识的身躯骤然一颤,她害怕得想要蜷缩起来,但王氏掐着她的手,叫她没法跑掉。
“姑母,姑母,你行行好……”王雪识眼里含泪,“我心里难受得紧……”
她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清美的面孔带着些扭曲。
王氏低声厉斥道:“这是什么场合!你给我守些规矩!”
两人间相处极为冷漠,全无往日姑侄的情谊。
柳V漠然地看了赵家人一眼,便再没有投去过视线。
不过赵崇显然是被那日的事吓破了胆,身躯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柳V身后的随从众多,其中最打眼的还是河南府的府尹张逢。
那日在围剿段明朔亲军时,河南尹张逢亲自挂帅阴差阳错中了箭,因此在东部的战事平定后柳V便将他也一道送了回来。
张逢清癯瘦削,鬓发斑白,瞧着就像是位儒雅的先生。
先前他的身份敏感,许多人都因他是张商子侄而对他颇有微词。
但如今乱世,张逢又对东部叛军的平定做出过卓绝的贡献,众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敬佩的。
只是连坐在上首主管刑律的官员亦有些疑惑,今天审理的是婚事,张府尹过来做什么?
当张逢遣人递上一封去年签署的文书时,众人都怔在了原处。
“去年洛阳大乱,张某提前签署了一封文书,事关夫妻和离。”他慢声解释道,“所求并非其他,正是为了防范男子为保命,做下抛妻弃子的恶事。”
坐在上首的官吏们争相传看,都有些震惊愕然。
在晋国立国之初洛阳的地位便极特殊,单从京兆尹、河南尹、太原尹的地位便能看出,洛阳的地位有多高。
高祖时便有过规定,乱时洛阳可行特律。
就如同汉时王国,具有相对独立的立法权,只要不与中央律令有过大的冲突,便可行本地的政令。
但谁也没想到,张逢如此果决在祸乱伊始就做足了准备,连这琐碎的事都想得清楚。
再看这文书的内容,众人更是震惊。
这的确是与中央的律令没有大的违背,可这对男子的限制未免太过严苛,简直比对女子的要求还高。
赵崇的脸色更是红一阵、白一阵。
依照这文书里所规定,他当初不仅不能休掉陆卿婵,反倒是应由陆卿婵来休掉他这个夫君的。
“让我见见卿婵吧。”赵崇的脸庞没有血色,却仍是坚持地说道,“如今商讨的是我们二人的婚事,无论结果如何,总该由她来参与……”
他几乎有些卑微地哀求着:“大人们,就让我再见卿婵一眼吧,我情愿就这样去死……”
赵崇很会表演深情,表演得久了,竟还真有些像样。
坐在上首的官吏们也有些纠结,悄悄地看向了坐在太师椅上的柳V。
他的手肘撑在扶椅上,闻言只是漠然地抬眼:“卿婵也是你能叫的吗?”
第九十七章
柳V高高在上, 眼底尽是冷意。
他的身形高挑,即便只是坐在太师椅上,那深重的压迫感也如巍峨高山般没有遮掩地袭来。
赵崇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他的脸白了一阵, 改口道:“下官想见见陆大人。”
他说着便伏下了身, 向着柳V行大礼,叩拜了一下。
“恳请使君让下官再见见我的妻子吧。”赵崇的声音有些哽咽,“即便您现在就让我去死, 也是可以的。”
他的作态卑微,那眼里也好似充斥深情。
然而柳V还未开口,张逢便缓声说道:“赵主薄这样称谓怕是不大合适。”
他又翻出的是先前的那份休书。
在薛融和薛氏的帮助下, 赵崇证实了这份休书非他亲笔所书,直接将陆卿婵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诸位都通晓律令, 应当知道在洛阳新政令颁布后,和离的事实是大于文字的。”张逢轻声说道,“也就是说, 无论是休书还是官署文书的效力都低于女子的实际意愿。”
他这话一出, 赵崇的脸色霎时就白了。
若是柳V拿强权来压,他还能通过深情作态博些同情。
可如今张逢拿出了明明白白的律法, 赵崇才真正慌乱起来。
赵崇嗫嚅地说道:“我那时并非有意要和离的, 是母亲和妾室从中作梗……”
张逢看向赵崇,一字一句地问道:“那我想问一问赵主薄, 在你提出和离的时候, 陆少师是不是同意了?”
满厅堂人的视线也都落在了赵崇的身上。
坐在上首的那几位管刑律的官员更是目光灼灼,小吏抄录张逢话语的手亦是舞动得飞快。
赵崇心底发寒。
他对这劳什子政令根本没什么印象, 那时候太乱,天知道张逢哪来的功夫想到这一茬。
赵崇斟酌着说道:“这事与少师关系不大, 主要是我母亲和妾室的意思……”
不管这政令是怎么回事,他都打定主意要敷衍过去的。
柳V是决计不会给他留活路的,赵崇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他现今不过是想要再见陆卿婵一面。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知晓柳V活着回来的时候,赵崇便彻底心如死灰了,他如今是废了,柳V暂时留他这条命也只是为了陆卿婵的声名。
他不敢再奢求什么。
让他再见一回陆卿婵,他还真愿意这样去死。
但这群人竟连如此简单的愿望都不肯满足他,他们知晓以前陆卿婵有多爱他吗?
张逢沉声说道:“赵主薄,你只须回答陆少师当时是否同意就够了。”
他的眉眼间带着沧桑,此刻说话时少了儒雅,多了刑律官员般的锐利。
赵崇更不敢轻言,他跪在地上说道:“下官、下官不敢妄言……”
他的脸上冷汗涔涔,言辞却仍是不改。
“如此要事,全听下官一面之词恐怕不妥。”赵崇抬头说道,“还是要听听陆少师的意见吧……”
他全赖一只手撑着,又满面病容,但一提起陆卿婵,眼里便好像是有了光似的。
赵崇是着意不回答张逢的话。
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见陆卿婵。
然而柳V怎么可能会容得下他如此行径?
“托赵主薄的福,”柳V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家姑娘现今还在病中。”
他的手肘撑在扶椅上,神情疏冷,声音漠然。
“不过你既说了是受母亲和妾室指使,那听听她们的意见也是一样的。”柳V抬眸说道,“赵主薄觉得呢?”
王氏早就做足了准备,稍稍向前半步,便准备为赵崇辩解。
王雪识神色怔忪,仅是被柳V看了过来,就惧怕得抖若筛糠。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颅,眼里含泪,“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崇见她如此,心里倒松了口气。
王雪识如今跟得了癔症似的,疯癫痴狂,但也让他少了许多麻烦。
母亲那般善言辞,总归是能帮他掩饰过去的。
王氏果如赵崇所愿,将他的存在全都撇开,极力将事由往自己身上揽。
“都是我鬼迷心窍,逼迫卿婵的……”她抹了抹泪,做出一副悔恨的模样。
王氏流着泪说道:“我这儿媳贤惠能干,又与我儿琴瑟和鸣,是人人称赞艳羡的眷侣。”
“那时听说兄长受宽宥,得以回京,我方才动了歪心思。”她的眼泪快将帕子打湿,“卿婵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崇,当时是怎么也不愿意和离,我这才令人假造了休书,强逼她和离的。”
王氏的话七分真,三分假。
听着颇有几分道理,但逻辑却是完全对不上的。
“既是你着意要他们和离,”柳V冷声说道,“为何又要将她绑架带走?”
如果不是王氏将陆卿婵关在马车上带走,她也就不会在逃难途中被弃,不会落到河阳军的手里,更不会险些身死。
王氏的手心不住地冒冷汗,言语却还算镇定。
“那时洛阳快被叛军包围,”她艰涩地说道,“我也是担心卿婵一个人过不下去,方才想着带她走。”
“是吗?”柳V缓声说道,“但你府邸里的仆妇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什么仆妇?他们当初出洛阳的时候走得急,又遇到了叛军,连护院和府医都丢得七七八八,更别提婆子仆妇了。
现今府邸里的这些人都是新采买的,连他们家里的旧事都全然不清楚。
当柳V令那婆子进来的时候,王氏瞳孔紧缩,背后霎时被冷汗浸透。
那婆子老实巴交的,下手却是最狠的。
当年老定远侯也是有些侍妾和庶子的,但在这婆子的襄助下,终是给她们全都处理得七七八八,愣生生让赵崇成了老定远侯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