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首的官吏也下了判词,郑重地说道:“罪人赵崇,依照晋朝的律法,你哄骗妻子、宠妾灭妻、意欲杀妻,诸多罪状合加,应判杖刑一百,罚三千金,褫夺爵位的惩处。”
“此外,你因自身过错与妻和离。”他继续说道,“须每年赔偿前妻赡养费五百金。”
等到掌刑律的官员说完以后,厅堂中响起了阵阵的欢声。
他拍了拍惊堂木,继续说道:“乱世灾祸频出,多非天意,而在人为。”
“此案亦可暂作河东律法的补充,以便河东婚事的审判。”官吏们做了最后的陈词,“在海清河晏、晋律更修之前,河东暂行的律法从洛阳特律。”
厅堂中喧嚷起来,可赵崇就像是要昏死过去一般,连头都抬不起来。
柳V似笑非笑地捏着纸文书,轻声说道:“事已至此,案子也该结了。”
“可我家姑娘受的委屈,”他抬眼说道,“还没有了结。”
柳V的声音很轻,但他一开口,厅堂中便复又安静了下来。
他看向赵崇的视线是冷的,透着寒意,漠然无情。
“从古至今,都是丈夫休妻。”柳V缓声说道,“可这些做了丈夫的人,又都做了什么?”
他的丹凤眼漂亮标致,带着兄长般的温柔情绪。
只要一提起陆卿婵以及和她有关的事,他的神情都会发生变化。
再没有那冰封般的寒意,有的只是和柔情愫。
柳V站起身,仰起头说道:“依在下看来,也该给女子休夫的权力,让女子握住割绳的刀刃。”
他的言辞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柳V的气势太强,即便是他温声低语时,上位者的气度依旧是昭然的。
张逢也附和道:“这第一封休夫书,便由陆少师来下吧。”
赵崇心底发寒,他身躯摇晃颤抖,直觉得连骨头都在打颤。
瞧瞧柳V是多么义正言辞,可他话语里的真正意图,又跟那些内宅里胜利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不仅要抹杀前人的存在,还要将之彻底地毁掉!
若不是碍于律法身份,柳V只怕是想将他挫骨扬灰!让他永远消失在陆卿婵的世界里!
可当那封休夫书被递过来的时候,赵崇的眼霎时便红了,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末尾的那枚小小指印。
他一眼便能看出,这并非作伪,而是陆卿婵的指印。
她是怎么按下这枚指印的?
是在迷乱中?还是在昏睡时?
赵崇禁不住地想入非非,怎么也不肯相信陆卿婵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写下这纸休夫书,又心甘情愿地按下指印的。
休夫书的言辞尖锐,几乎是将他当做罪大恶极之人。
陆卿婵那般温柔和婉,纵然再恨他,也不会这样说他!
赵崇浑浑噩噩地签下署名、按下指印,心底对柳V的恨意却在不断地攀升!
他反复地回味着过去,脑中接连地浮现出一年前的旧事。
那时柳V刚刚回京,就频频出现在陆卿婵的面前。
在陆家花厅时,攥住陆卿婵腰身的那双手。
在宫殿廊道里,与陆卿婵肩头相贴的臂膀。
琐碎的事变得无比清晰,快要变成画面灌入到赵崇的脑海里。
他怎么如此傻!柳V早就摆明了要夺他的妻,他竟还傻呆呆地将人往他的怀里送!
事已至此,赵崇对陆卿婵再也生不出半分的怨恨,他只深深地憎恶着引诱他妻子的柳V。
如果去年柳V没有回京,他们定然还好好地相爱着!
“使君如此尊贵,竟还要做如此下作事。”赵崇自嘲地笑了一声,“赵某输给您,是真的心服口服。”
正在收整文书的侍卫闻言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才刚刚下了审判赵崇就敢这般胡言。
赵崇就像喝醉酒了一般,疯疯癫癫。
他梦游般地说道:“好端端的贵女不娶,偏看上了旁人的妻,还要做那第三者。”
这样的话是极僭越的。
赵崇或许以为是在随意褒贬人而已,可柳V贵为河东最高主政者,哪是他能随意置喙的?
柳氏家风清正,也不代表能容得下旁人这样蹬鼻子上脸。
厅堂里死寂一片,近旁的侍卫们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柳V脸上倒没有怒意,他手里握着一支卷轴,声音和缓地说道:“你说错了吧,赵崇。”
他的容颜俊美,神姿高彻。
柳V起身的刹那,衣袂翻飞,如若孤鹤振翅。
当他走下高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赵崇有些愣怔,没听明白柳V是什么意思。
“四年前是你从中作梗,以第三者的身份扰了我们的情谊。”柳V轻声说道,“这笔账,我还未同你清算。”
他缓步走近,语气宽和,眼底却已然泛起了戾气。
赵崇想要后退,可站在墙边已经退无可退。
他撑着桌案,愣怔地说道:“什、什么?”
“诸位大抵都不曾知晓,陆少师是我长嫂在时便看好的人。”柳V看了眼众人,“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我长嫂卢氏便将琅琊柳氏的传家信物交予了她。”
他低笑一声:“如此信重,为的就是万无一失。”
“可在下也没能料想到,”柳V继续说道,“我还未上门提亲,便有人插手将我家姑娘带入局中,横刀夺爱。”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还让她担了夺人之夫的恶名。”
柳V说的是赵崇与郑遥知的事,他熟知他们间的旧事,要更甚于典籍。
就好像在陆卿婵不知道的时候,他早就将那些故旧的、让她受了委屈的事,全都一件件地摸清底细。
赵崇的脸色惨白,他支吾着想要开口。
可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哪里是有意让陆卿婵受委屈,实在是郑遥知太过偏执!
柳V掀起眼皮,继续说道:“但最可笑的,还是赵郎君做这一切事的根由。”
“昔年赵崇曾险些被人牙子拐卖,是一姑娘将她救下。”他冷冷地说道,“他便一直以为是表妹王雪识所为,自此情根深种,在王家落难时更是舍身相救。”
赵崇的额前泛起冷汗,不太明白柳V为何忽然又将话讲回去。
他只是本能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不想再听下去。
“因这一场报恩,竟酿出许多祸事。”柳V眼底带着戾气,“直到日前赵郎君才发觉此事不对,又开始重新寻恩人。”
他看向赵崇,说道:“不知你有没有想过,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赵崇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连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第九十九章
赵崇的脸上霎时便失去了全部的血色。
他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去了一样, 一屁股便坐在了椅上,因没有坐稳又颓靡地摔了下来。
那哐当的巨响在厅堂中显得分外清晰。
然而即便是如此狼狈,赵崇依然口中念念有词, 执着地说着:“不可能, 不可能……”
他像是不知痛一样, 连尾椎骨处的剧痛都全然地忽视。
柳V居高临下地看向赵崇:“怎么不可能?”
“须我将当年的人牙子从牢狱里调出来吗?”他冷声说道,“人我可还都留着。”
赵崇的心底泛起深寒,即便是方才签下休夫书的时候, 他都没有这般绝望。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稍稍向后探去,就是万丈的深渊。
他的心里没有底, 只有强烈的恐慌和痛楚。
“不可能,不可能!”赵崇连声说道, “那年上元卿婵伤了脚,连路都走不了……”
他的语气略带哽咽,又蕴着期许地说道:“使君不记得了吗?当时还是您抱着她看的花灯呀!”
那个瓷娃娃般的小姑娘, 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分外清晰。
赵崇阖上眼就能回忆起幼时陆卿婵的模样。
他跟陆卿婵虽说也是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可不过是有过短暂的相处, 怎么也比不过相伴十年的柳V的。
柳V一直很疼宠陆卿婵, 尽管那时她都是大孩子了。
但她一哭闹,他还是会将她抱起来。
尤其是在陆卿婵脚踝受伤的时候, 柳V几乎没让她的脚落过地。
他长她三岁, 身形又高挑,就像是个可靠的兄长, 为她遮风挡雨,总能将她护佑得周全。
赵崇充满希冀地看向柳V, 然而他却只是轻声说道:“她那时到底受伤与否,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柳V的眉眼清湛,眸底却浸透了戾气。
他冷冷地看向赵崇,在那一瞬间几乎泛起了杀意。
赵崇惊骇地往后退去,但没多时他的后脑就重重地磕在了椅上。
他心中震悚,可沉在脑海深处多年的混乱记忆却越发清晰起来!
赵崇被人牙子绑走的时候就是在深夜里,河东的冬天冷,微微启唇就会呵出白气来。
他被粗绳束缚住手腕,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
方才赵崇挣动时叫那人牙子狠狠地扇了几巴掌,脸颊高高地肿起,简直跟个猪头似的。
纵然是他亲爹过来,大抵也认不出他是谁。
他们也不知将他关在了何处,他只觉得这里极是狭窄,稍稍抬头就被撞得眼冒金星。
赵崇满脸都是泪,又怕那干涸的泪水会凝结成冰。
来个人救救他吧!他愿意奉上他的一切……
时间越久,赵崇的心里越是绝望。
嬷嬷和侍卫们没有发现他不见了吗?父亲怎么也不遣人来寻他?
但一想起父亲,赵崇又打了个冷颤。
自从兄长意外死去后,父亲对他最后的慈爱也尽数消弭了。
在父亲眼里,他就是个处处不如人的赝品,做什么都是错的,再努力也永远比不上赵岚。
赵岚虽是死了,却永远地活在了父亲的心里。
反倒是赵崇这个活下来的孩子,成了他的眼中钉。
父亲才刚到河东为官,他便因为贪玩被人牙子拐走,父亲不会心疼他,只会怨恨他竟干出这种蠢事,丢他的脸面……
赵崇越想,眼里越不住地涌起眼泪。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体察过亲情。
唯一爱他的母亲,在生了妹妹后对他也没那般在乎了。
虽然王氏本来就忙于与府邸的妾室勾心斗角。
赵崇满心绝望,再一回想起方才陆卿婵与柳V亲密相处的情景,更觉得心中酸涩至极。
他们间的情谊怎么会这么好?
他们的命怎么会这么好?
若是他生来就是河东节度使的幼弟、张商心腹的长女,他会不会就不这般难捱了?
现今想再多也无用,等到灯会结束,人牙子大抵就会将他带走卖掉不知何处去。
脑中忽然传来阵阵晕眩,身上也渐渐滚烫起来。
可赵崇不觉得热,只觉得跟被人塞进了雪窝里一样,浑身打颤,冷得出奇。
他吸了吸鼻子,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
他不会是发热了吧!
他从前就听人讲过,人牙子最是冷酷,若是绑来的人得了病,便会直接杀死或弃掉,连带走都不会带走。
赵崇忽然极是恐慌,他又挣动了几下,可没多时连眼睛也滚烫起来。
求求了,来个人救救他吧!
即便有朝一日他位极人臣,他也一定会拼尽一切地报答他的……
赵崇在心底拼了命地发誓,他没想到的是,命运还真的给他开了扇窗。
一道娇气的声音忽然响起:“哎呦,你们这东西怎么放的呀,害我差点又摔了一跤!”
“对不住小姑娘,是我们将东西放错了地方。”有道粗粝的男声响了起来,“我们这快打烊了,小姑娘你还是去别处吧。”
那娇气的姑娘又说道:“快打烊?那不就是还没打烊!”
她说话很骄纵,就像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
可那刚刚才狠狠扇了赵崇几巴掌的伙计却不敢多言,跟供祖宗似的说道:“小姑娘,我们家真没什么有趣儿的物什,您要不去隔壁那个饴糖铺子看看吧。”
然而那娇气姑娘不肯如他的愿,娇声说道:“杜郎官,我要看看那个。”
赵崇浑浑噩噩,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那姑娘走过来了,而且她身边似有着几位彪形侍卫跟着。
八成是河东哪家权贵的女儿。
赵崇身上滚烫,快要烧得昏厥过去,但察觉到她走过来后,他疯狂地开始挣动起来。
她走得很慢,似是腿脚不便。
爱玩的姑娘就是这样,纵然伤了脚,瞧见好玩的物什也要一蹦一跳地过去。
“我还要看看那个,你去给我拿。”她颐指气使地说道,“快些过去。”
那人牙子健硕如牛,穷凶极恶,可还是放软声音说道:“姑娘您先等着,小的这就去拿。”
赵崇烧得迷乱,身上的气力也快要耗尽。
终于在那姑娘快要绕开时,他极力地向上踢脚,发出了激烈的碰撞声。
那小姑娘瞬时便凑了过来,她一把掀开桌案上的厚布,瞧见了被藏在桌下木箱里的赵崇。
“快过来,杜郎官!”她低声说道,“那个孩子在这里!”
赵崇用尽了气力,昏昏沉沉地抬起眼,只瞧见她模糊的侧脸便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那该是一张柔美稚嫩的面孔。
纯善,果敢,唯独脾气过分得骄纵。
她是暗夜里的光,也是她这一生的救赎。
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的时候,赵崇已然泪流满面。
陆卿婵性子柔婉,守礼贤淑,荣辱不惊,满身都是世家女的矜贵,连太后都对她赞誉有加。
鲜有人知晓,她幼时也曾被人疼宠溺爱,养得既骄纵又任性。
他拼命地想要报恩,却不知晓那真正救下的他的女孩,从来就是被他百般摧折的妻。
真是阴差阳错,真是报应不迟。
赵崇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崩塌了,轰隆隆地倾倒,将他的心重重地碾碎。
他的手扒在地上,指节发白,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出。
肺腑里也涌起尖锐的痛意,血气猛地冲上喉间。
赵崇狼狈地倒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往外咳血。
肉身上的疼痛早就算不得什么,心口钝刀子割肉似的痛才是真的可怖。
就好像有一双手攥住他的心房,用十指将他的心脏给掐烂。
赵崇的衣襟被鲜血浸湿,然而他却仍是执念地跪在地上,像是想要用手拢起些什么。
“卿婵,卿婵!”他哀哀地唤道,“卿婵,你生病了,得看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