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在外间在人前。
孩童时期的柳V比现在要更冰冷、漠然的多。
他是个很不近人情的人,即便那时候他才不过八九岁。
陆卿婵年岁小,并不知道柳V是从何处回来的,更不知道他回河东前经历过什么。
她只知道这个哥哥性子有些冷。
其实直到现今,陆卿婵对当年的事也没有过多的了解。
她只清楚地记得,在走上台阶的时候柳V一直牵着她的手。
小时候她贪玩,常常摔伤,柳V虽然性子冷淡,却还是会轻柔地为她上药。
直到七八岁的时候,陆卿婵摔伤,他还是会一直抱着她。
有时候陆卿婵也在想,如果当年不是赵崇为掩盖丑事强将她骗进门,她跟柳V会不会比现在要幸福得多。
他们不会经历那般多的波折,也不会经历那痛苦的三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就该是鸳鸯般的神仙眷侣。
纵然会有摩擦,也始终不会真正生分,更不会闹得那般难看。
陆卿婵抚着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游鱼纹路,渐渐地阖上了眼。
此时想再多也无用。
即便她真的拥有千军万马,也总免不了孤军奋战。
再说,她先前早见过无数比这更难办的困局。
*
陆卿婵到达官署的时候,里里外外已经挤满了人。
不仅有无数的寻常百姓,还有河东的各路政要。
柳氏自然是可以遣人过来,即便再大的阵仗,一位副官或是郎官也是足够的。
毕竟只是女儿家的婚事,又不是什么通敌叛国的大事。
但陆卿婵一看这景象便知赵崇和薛氏到底是在谋划什么,如果柳氏今日真的只是遣人,虽然没什么人敢置喙,却到底是要落人口舌的。
在现今柳V失去音讯、柳宁病重昏迷的紧要关头,她不能让她自己的事来影响整个柳氏。
即便众人都说不在乎这点声名,陆卿婵却不能真的不在乎。
她什么都没做错,柳氏亦什么都没做错。
凭什么要让他们来承这个仗势欺人的恶名?
其实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陆卿婵已经十分怀疑赵崇的真正意图了。
先前他的执念全系在她的身上,满口都是爱、都是情。
但陆卿婵从不觉得赵崇爱她,从前在定远侯府的时候,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她。
赵崇只爱王雪识,眼里也只有王雪识。
无论陆卿婵做再多的事,在赵崇看来也不过是理所应当。
他将她娶回来,为的就是遮掩丑事,为的就是娶一位管家的主母。
作为一个妻子,陆卿婵就应当尽到这些责任,就应当夙兴夜寐、整日劳累,即便病重也要顾及侯府的声名,而不可以有任何的怨言。
他们同床异梦多年,赵崇从来没有对她软下过神色。
这桩婚事又荒诞又可笑,没有一分感情,有的只有无穷尽的欺瞒与伤害。
这一切发生转变,是在陆卿婵再也不隐瞒对他的厌烦与憎恶后。
赵崇好像突然就看清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懊悔没有好好待她,一意要将她挽回。
但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用一种纠缠的态势,继续地伤害她,企图占有她。
赵崇更在中秋夜里做下给妻子下药的丑事,还曾在寺庙里勾结僧侣,意图向她施暴。
过往荒唐得就像是一场噩梦,陆卿婵只觉得恶心,察觉不出任何的真情。
他的面孔,他做的事都令她生起深重的厌恶。
陆卿婵边在心中想,边缓缓地绕过人群走进厅堂之中。
她带的人并不多,衣服也发饰也没有更易,只是寻常的白色衣裙,唯有裙摆缀着漂亮的纹路。
若是仔细瞧了,会发现是柳氏的字纹。
陆卿婵的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都是温婉的,一张柔弱的面孔带着病气,眼下更是隐隐泛着青影,似是有些脆弱。
那纤细的腰肢更是不经风吹雨打,像是稚嫩的花枝。
围观的众人也没有料想到,这位祸水般的不贞妖妇竟生了这样好的颜色。
还是那般的清婉,像是出水的芙蓉。
那视线微微有些刺,侍从登时便要露刃,但陆卿婵却懒得再管。
她从前跟着长公主出席各类宴席,早见过比这更尖刺的视线。
只是看她,又不是指着她的鼻子骂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她管他们做什么?
进入厅堂以后,陆卿婵便让侍从们先候在外间,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厅堂里站着的人不像外间那般杂乱,多是有地位的人,有些人她原本就认识,有些人早就没了半分印象。
赵崇站在人群中,并不够打眼,以至于陆卿婵差点没有注意到他。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她,大张着嘴说道:“卿婵,你怎么过来了?”
赵崇似乎也没想到陆卿婵竟会亲自过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神情也呆愣愣的。
但陆卿婵的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她直直地看向那站在高台上的年长男人――薛氏的当家人薛融。
他一身黑衣,握着手杖,神色肃穆。
因眼型狭长,看人时总会无声地带着些轻蔑。
薛氏是毋庸置疑的名门,且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世家,跟自琅琊外迁来的柳氏还有不同。
前朝的时候薛氏与柳氏分庭抗礼,直到今朝才渐渐地没那么显眼,但也到底是一等一的簪缨世家。
不过薛氏自诩门第,素来瞧不起寻常人家。
陆玉最善趋炎附势,又主政并州十年,却始终没在薛氏这里讨到好处,便是因为于此。
不过陆卿婵对薛融这张脸有印象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十余年前她欲往薛氏族学进修的时候,拒她的人正是薛融。
那是很旧的事了。
但在与薛融对上视线的时候,沉埋的记忆瞬时回溯而上,变得无比清晰。
陆卿婵微扬下颌,轻声说道:“不过是家事而已,竟引得诸位世伯、世叔都过来了。”
她看向薛融的目光冷淡,又带着少许的疏离。
那副姿态是当真像极了柳V,即便她面孔柔美,气势也是分毫不差的。
陆卿婵的神情沉静,就好像并非是孤身一人,而是身后站着千军万马。
薛融的眼里没有情绪,冷而漠然。
“经年未见,陆姑娘还是这般牙尖嘴利。”他眉眼微挑,“姑娘与使君两小无猜,即便是到我府上做客也常常牵手,真是令薛某怀念。”
薛融话里的意思昭然,便是在讽刺她与柳V的事。
陆卿婵很不客气地回道:“哪里比得过世叔牙尖嘴利?”
她几乎没有细想,便直接说出来了。
王若站在外间,听到她这句话差些就要笑出声。
饶是薛氏的众人也着实吃了一惊,不是说陆卿婵最是温婉隐忍吗?怎么竟会向长辈说出如此刻薄的话语?
薛融微微愣怔,正要淡声开口,赵崇便急着抢白道:“卿婵,你这些天都没来官署,是又犯了痼疾吗?”
他眼里一派深情,那急匆匆的模样却只令人生厌。
什么紧要关头,竟还真满脑子情情爱爱。
陆卿婵多日没来官署,早就引了众人的疑惑,赵崇还以为她是又发了什么病症,方才应了薛氏的谋划。
但她仍旧没有看向赵崇,只是向薛融说道:“何必此时问我,这事世叔不是更清楚吗?”
第九十二章
陆卿婵的眸光是冷的, 像是一泓寒潭。
薛融双手交扣,按在手杖上。
他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死寂,没有分毫的变动, 就好像一尊塑像, 永远不会因外物而发生更易。
“是吗?”他轻声说道。
薛融身上的压迫感很强, 那是长期做上位者方才形成的可怖气度。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原本嘈杂纷乱的厅堂便霎时变得宁静下来。
赵崇的手僵在半空,额前满是冷汗, 他战战兢兢地收回手,手臂将衣袖都压得出现褶皱,那姿态就像是夹紧了尾巴的狗。
薛氏的众人也站得笔直, 不敢再多言。
连坐在厅堂上的、掌律法的官吏们,都垂下了眼帘。
人群之中唯有陆卿婵仍直直地望向薛融, 眼里写满了挑衅。
她的容颜温婉,笑意清浅:“世叔,见到我今天还在这里, 你应当很不高兴吧?”
外间的风越来越大, 沉闷的雷声也渐渐响了起来。
陆卿婵慢声说道:“毕竟,在世叔的预想里, 我现今应当忙得焦头烂额才对。”
“柳V失去音讯, 柳宁遇袭突发疾病,至今没有苏醒。”她继续说道, “在世叔看来, 我是不是早该无措地到处求人,根本无暇顾忌前夫泼来的脏水?”
陆卿婵此言一出, 厅堂里一片哗然。
柳宁何时遇袭了!
这些天河东的军政事务都还好端端地运行着,送到柳宁手里的文书, 也都好好地被处理了呀!
柳宁可是现今河东最重要的主政者,是这乱世里的中流砥柱,他竟然出了事……
那现今主政河东的到底是谁?
不过陆卿婵是怎么好意思称赵崇为前夫的?
真以为爬上了柳V的床榻,便能成为柳氏的宗妇吗?
厅堂间再度泛起琐碎的低语声,嘈杂纷乱。
陆卿婵站在厅堂的中央,一身白衣胜雪,眉眼间亦带着霜寒。
她好像完全没有被这些充斥恶意的话语影响,只是平静地说道:“都不必再加揣测,现今代行柳氏族长职权的人就是我,掌河东军政的人也是我。”
坐在上位的小吏正在饮茶,此刻猛地喷出一口水来。
他剧烈地咳嗽着,不过哗然与震惊的叹声直接遮掩住了他的失态。
赵崇更是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世叔今日闹这么大的阵仗,不就是想知道这些吗?”陆卿婵轻声说道,“现今你满意了吗?”
薛融一身黑衣,神情仍是没有变化。
他那样平静,那样淡然,就好像早已对这一切了如指掌。
薛融缓声说道:“你自己方才不也说了吗?今日谈的是家事,而非国事。”
“你信任世叔,愿意说这么多,世叔很高兴。”他继续说道,“不过如此机要的事,若是令有心人听去,怕是不太好吧。”
薛融身上像是有一种魔力。
只要他一开口,无论方才的环境有多嘈杂,都会迅速地变得沉静。
失态的众人也都复又淡然,纷纷娴静了起来。
陆卿婵冷笑一声:“国事?家事?”
她的语调抬起,声音几乎是有些刺耳:“果然在世叔眼里,家事是远重于国事的吧!”
薛融漠然地说道:“陆姑娘,你既唤我一声世叔,我也劝告你一句,莫要血口喷人、信口雌黄。”
他依然是那样的平静。
世上最令人愠怒的便是如此。
无论你多恼火,对方却总是油盐不进。
若是面前有个桌案,陆卿婵是定然要将它掀翻的。
她冷声说道:“我哪里比得过世叔更善于此计俩呢?”
层云滚动的声响愈大,雷声也像是声调逐渐升高的乐鼓,颇有些震耳。
“当年西北乱局,先君与公主死守城池,最终殉国。”陆卿婵厉声说道,“而世叔你呢?你为保住手里的精兵,不予援手!”
她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外间的雷声。
陆卿婵的脸色是苍白的,带着病气的,却也是凌厉的。
这是很久远的事,但薛氏的众人无疑是很清楚的,那位薛三老爷的脸色极是难看,侍从更是箭步上前,想要拽住她。
任谁也没想到,陆卿婵竟敢将此事摊开了在人前说。
近侍快步地逼到她的身边,腰佩的长刀都微微露出了锋刃。
他们没有直接钳制住她,但已经将她围了起来。
陆卿婵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薛融。
她抬声说道:“世叔,在你遣人刺杀柳宁的时候,你可曾有那么一刻钟想过国事是高于家事的?”
“你想过时局吗?你想过这天下吗?”陆卿婵寒声说道,“你没有想过!你心中只有薛氏的权势,只有自己的权势!”
适时一道惊雷乍起,炽白的闪电照彻阴沉灰败的天空。
外间的风太烈,将厅堂的窗猛地掀开。
分明是五月盛夏,长风却极是凛冽。
陆卿婵的裙摆被吹起,上面缀的字纹隐隐闪着暗光,就像是镌刻咒语的夺命毒纹。
厅堂里一片死寂,陆卿婵的面容苍白,薛融的脸色却不比她好看到哪里去。
他握住手杖的手指收紧,狭长的眼迸出深重的杀意。
薛融那张平静的脸庞此刻不仅是变了,近乎有些狰狞起来。
门不知何时被掩上了,陆卿婵带的侍从不多,且都在外间。
此刻厅堂中的她孤立无援,在薛氏近侍们高大身躯的映衬下,她的身形愈显瘦削,就像是水中悬着的孤木。
长刀出鞘,挡在她的身前,让她连挣扎的余地都寻不到。
厅堂中本该乱做一团的,但在薛氏诸多持刀侍从的压制下,竟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坐在高位的几位官吏面色如土,像是仍游离在状态之外,全然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地步。
薛融的手从手杖上轻轻地抬起,唇边带着残忍的笑意。
他没有应陆卿婵的话,而是切了话题:“姑娘,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拒你吗?”
“并非只是因你门第低微。”薛融说道,“而是因为我一看到你的那双眼,就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
鲜有人会将陆卿婵跟野心这个词联系到一起。
薛融带着厌恶地说道:“我那时便看出,你同卢氏、太后、长公主都是一丘之貉。”
他是很少表露情绪的人,此时眼底的厌恶却是那般的清晰。
即便是有人在陆卿婵的眼前骂她,她也能隐忍得住。
可听到有人说卢氏的不好,她是怎样也不能容忍的。
她冷声斥道:“你又是什么货色!”
“瞧着光鲜亮丽,”陆卿婵仰起头说道,“骨子里还是那个懦夫,废物罢了!”
她说话从来没有这样难听过,可此刻她只想将所有能刺痛薛融的话,全都吐出来。
然而薛融似是又恢复了沉静,他缓声说道:“别怨我眼睛太慧,世叔也没想到你竟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子。”
他高高在上,眼里满是轻蔑。
“不过没事,姑娘。”薛融温声说道,“在你还未酿成更多错前,还有悔改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