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的野心更大。
赵崇不止是想跟她复合,他还想将原先的那纸休书彻底推翻, 将他们曾经和离过的事也彻底抹杀。
初始时陆卿婵只觉得他异想天开,黑纸白字的休书,连印章也是他自己盖的。
纵然不是他的亲笔又如何, 字迹是全然一样的。
可陆卿婵没想到,赵崇竟真的成了事。
当日王氏跪匐在地上, 哭着诉说自己的过错。
当看到同僚对着那相同的字迹也面露为难时,陆卿婵的心霎时便沉了下来。
王氏声嘶力竭地说道:“卿婵,从前的事都是母亲撺掇!”
“我罪孽深重, 你怎样怪我都成……”她的额头都叩得出血, “母亲求求你,能不能再原谅阿崇一回?”
王氏的哭声哀戚, 木簪从发间滑落后, 斑驳花白的发披散下来。
她的手又早已断掉,跪匐叩首的姿态分外艰难。
那模样瞧着就像个可怜的老妇, 叫人怎么也想不出她曾经是怎样的颐指气使、跋扈嚣张。
他们很会挑时间, 每次都是在官署内外人最多的时候。
而且回回都拖家带口、浩浩汤汤,就好像是有意要将外间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
赵崇与王氏日日来, 拿的证据也越来越多。
原本是很不可思议的事,竟还真的渐渐有了转圜的余地。
陆卿婵与主管刑律的同僚商谈过许多次, 得到的却是越来越差的消息。
“陆少师,您应当也明白。”他犹豫着说道,“你们先前和离时,并没有双方父母见证签名和官府的文书证明,的确是算不得正式和离。”
“从前晋阳也有过这样的事,丈夫向妻子下了休书,妻子也已归宗。”他面露苦涩地解释道,“可在文书未下来的时候,那男子后悔了,又向那女子施暴。”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女子状告,证据明了,却因两人在那时仍为夫妻,最终不了了之。”
陆卿婵眉心蹙起,她抬声说道:“可律法不也有说,婚事延续与否,仅掌握在男子手里吗?”
她继续说道:“只要男子决意休妻,怎样都是无妨的。”
同僚附和道:“说是这样说,陆少师……”
“可现实中,也不是全然这样随意。”他沉声解释道,“无缘无故出妻,亦没那么容易。”
“我们那时在洛阳,又是围城前夕,”陆卿婵垂着眸子说道,“从哪儿去寻来父母和官府的文书?”
她不太爱回忆这段旧事,只是一想到就觉得烦闷。
可此刻她却不得不掰开了跟同僚讲清楚。
“那时纵然我想寻,也没那个机会了。”陆卿婵轻声说道,“上午赵崇刚将休书给我,下午王氏便给我下药,预备将我在离开洛阳后,就直接杀害。”
主管刑律的同僚也有些怔忪,似是没想到情况那般紧急。
又似是没想到陆卿婵会说这般多。
他的指尖落在眉心,有些无奈地向陆卿婵建议道:“陆少师,要不你这样,让柳大人稍稍施些压,然后再慢慢地寻证据……”
她挑了挑眉,说道:“赵崇现在敢这样,不就是仗着柳氏重仪礼,不是仗势欺人的豪族吗?”
“再者,柳大人若真这样做了。”陆卿婵缓声说道,“岂不是正中薛氏下怀?”
先前她还在疑惑,赵崇是走了谁的门路。
后来得知薛三老爷要纳赵都师为妾的时候,陆卿婵瞬时便明白了过来。
琅琊柳氏把控河东多年,是根深蒂固的大族。
薛氏已是名门,这些年来却一直受打压,也是早就不舒坦了。
得知晋阳书院建立,说要广纳贤才、不拘门第时,薛氏的族长都差些没能坐住。
旧的门阀世家重权力,更重学问这一虚的权力。
薛氏自诩河东第一名流,标榜自家族学,是向来不允下等人辱没门槛的,可如今柳氏偏要和他反着来。
陆卿婵心想,都说柳V雷厉风行,若是她面对这样的一群蛀虫、酒袋饭囊,大抵也是控制不住脾气的。
她握住靠椅的扶手,慢慢地站起身。
陆卿婵轻声说道:“不过还是多谢韦大人,这些天真是麻烦您了。”
“不必这样客气,陆少师。”同僚也站起身说道,“我没帮到你什么。”
他为难地说道:“如今的律法待女子太过苛责,最好还是能往上推,但如今时局太乱,京兆还陷落在叛军手里。”
同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但陆卿婵感谢地说道:“韦大人能如此有心,卿婵便已十分感激了。”
她的眼眸漆黑,眸里的谢意却是实打实的。
对着同僚陆卿婵尚能保持平和,但她还真不知道,回到府邸后她会不会被一哄便忍不住哭出来。
她不是敏感无助的小女孩了。
她如今已经二十岁,又早早经历了那般多晦涩事,没什么是她不能承受的。
什么冷嘲热讽陆卿婵都不怕,也都不在乎。
她担忧的是那些浓重的爱意,且不说柳宁和曾经照看过她的嬷嬷与侍从。
连陆卿婵的小侍女,在知悉这些事后都愤愤不平,言语间恨不得将赵崇千刀万剐。
他们决计会因为太过在乎她,而做出不理智的事。
更不要说柳V了。
陆卿婵都有些庆幸,他还还未病愈,还在休养,还不知道这些事。
柳V若是知道了,只怕会直接杀回晋阳。
想到这里,陆卿婵突然有些想笑。
但从官署里走出来后,她的心绪仍是乱的,她顺道便去了晋阳书院。
这几日学子都在准备每月的考试,书院里处处都是背书、诵经的声音。
陆卿婵很喜欢这样的声音,索性带着文书直接过去处理。
因为她常常过去,还时常去讲学,晋王和山长便给她专门辟了一间暖阁,供她休整。
暖阁建的位置隐蔽,在竹林后方,又临近水池,很是清幽僻静,但又能听见不远处学子的背书声,最适合静心。
今日陆卿婵过去时却发现还有旁人在,是那日山长讲学时跟她同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穿着锦衣,在竹林里随意地转悠。
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步履匆匆忙忙,又漫无目的,带着些愠怒。
看见陆卿婵时,他愣怔地问道:“姐姐?”
这小郎君生得可爱,带着些雌雄难辨的柔美,偶尔看岔眼,很容易将他认成是姑娘。
陆卿婵也很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同父王……不,哥哥闹了脾气。”小郎君垂着头说道,“就过来这边晃晃。”
她心思乱着,没有注意到他的口误。
陆卿婵本来准备去再看看文书的,瞧见他皱起的小脸突然变了主意。
她笑着说道:“我听说后山的莲花开了,你可曾去看过?”
陆卿婵抱着书卷,笑容清婉,身姿绰约,既温柔又亲和,叫人忍不住跟着她走。
“没有。”小郎君摇了摇头。
他皱起的小脸逐渐舒展,在陆卿婵伸出手时,他细微地颤抖着将手放进她的掌心。
小郎君的手小小的,柔柔软软。
那双丹凤眼也是,水灵灵的,不像长公主那般凌厉,也不像柳V那般深邃。
就只是含着一汪水,干净到不能再干净。
陆卿婵心神微动,将他的小手握紧,缓声说道:“小孩子也会有烦心事吗?”
“我好像忘了小时在烦恼什么。”她垂眸说道,“只记得背书很烦。”
她的话语很平和,并没有身为年长者的傲慢。
小郎君瓮声瓮气地说道:“很多烦心事,没人听我的话,也没人在乎我的想法。”
他有些丧气,那小模样颇有些可爱。
陆卿婵禁不住笑了一下,她缓声说道:“是那些人不好。”
她话音刚落,后山的林中便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那人的身形纤细,瘦弱到近乎有些病态。
她的形容狼狈,脸色也煞是苍白。
陆卿婵心中的警铃大作,急忙拉着小郎君向后退去。
书院里的护卫就在不远处,只要她高声呼唤,他们很快就能过来。
“嫂嫂,嫂嫂!”那人却忽然哭着唤道,“是我啊!我是都儿!”
似乎是赵都师。
陆卿婵愣了一瞬,没有想到赵都师会出现在此地,还是这幅模样。
握住陆卿婵手的小郎君也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冷静过来,谨慎又戒备地看向赵都师。
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带着些难言的烦躁。
但在陆卿婵看过来时,他很好地收敛住了情绪,只颤声说道:“姐姐,我没事的。”
赵都师的衣裙凌乱,发髻也乱做一团。
“嫂嫂,你救救我吧!”她尖声说道,“嫂嫂,嫂嫂你看看我!”
赵都师几乎是有些疯癫了,她语无伦次地叫着,发疯般地想要靠近陆卿婵。
真奇怪。
从前陆卿婵在定远侯府时,赵都师从未唤过她嫂嫂。
如今她跟赵崇围绕婚事发生争端时,赵都师倒开始唤她嫂嫂了。
陆卿婵轻声说道:“你冷静些。”
赵都师却步步紧逼地说道:“嫂嫂,我冷静不了……”
“求您救救我吧……”她哭着说道,“这世上只有您能救我了……”
她的话语里满是委屈,脸颊瘦削得没有一点肉,看着极是病态。
陆卿婵心里冷硬,生不出半分柔情,将小郎君抱起后,她便立即高声唤道:“有生人闯入!”
第八十八章
不远处的侍卫听到这边的声响, 很快便赶了过来。
赵都师睁大眼睛,她瘦快要脱相,颧骨高耸, 眼眶也深得骇人。
“嫂嫂, 嫂嫂……”她焦急地哭泣道, “我不是要伤害嫂嫂,我只是想求嫂嫂帮帮我而已……”
陆卿婵抱着小郎君往后退,烦躁地说道:“谁与你是姑嫂?”
“在洛阳时, 我便与你们赵家人再无瓜葛。”她冷声说道,“谎言说一百遍,也只会是谎言。”
她的言语里没有柔情, 更没有怜惜。
有的只是无尽的厌烦与衔恨。
五月盛夏,日光毒辣。
连风都肖似滚滚热浪, 赵都师却只觉得这热风冷冽得出奇,将她的骨髓里的血都凝固住了。
血水化作寒冰,带着尖锐的碴子, 刺痛血管, 让赵都师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怎么会是嫂嫂说出的话?
那怎么会是嫂嫂看她的眼神?
“不是的,不是的, 嫂嫂……”赵都师喃喃地说道, “从前的事都是误会,我兄长待您一直都是一片赤诚啊……”
她不想给赵崇说好话。
但赵都师比谁都知道, 从前陆卿婵待赵崇有多好。
陆卿婵是爱她兄长的, 为了赵崇她什么都能忍。
连她尖酸刻薄的失礼之语,陆卿婵都能当做耳旁风。
“嫂嫂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从前无礼?”赵都师颤声说道, “以前都儿对您多有不敬,我现今也已经悔过了, 嫂嫂……”
赵都师的身躯单薄,连风都能让她摇晃。
但此刻她却疯狂地奔向陆卿婵。
她跑得太快,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快步赶来的侍卫们都愣了一瞬。
当手臂被掐住的时候,陆卿婵下意识地摸出袖间的薄刃。
这是军中用的物什,是侍从官专门给她寻来的,听闻河阳军中的事情后,他们都颇为震撼。
侍从官请给斥候做武器的匠人,专门给陆卿婵做了这种防身、轻巧的薄刃。
可惜的是,还没有实战过几回。
陆卿婵心弦紧绷,但赵都师却并没有伤害她。
赵都师的眼泪滚滚而落,她只是哀哀地说道:“我错了,嫂嫂,我真的错了。”
“兄长要将我送去给薛三老爷做妾室,”她断续地说道,“求求嫂嫂,救救我吧……”
陆卿婵将薄刃夹在指尖,缓声说道:“先放开我。”
没有任何情绪的话,落在赵都师的耳中,却充斥着柔情。
嫂嫂总还是在乎她的!
赵都师嚎啕大哭,将她的衣袖抓得更紧,仿佛将她当做救星。
小郎君焦急地被陆卿婵抱在怀里,他的目光灼灼,紧紧地盯着赵都师的手。
他的小脸皱起,抬头带着愠怒看向侍卫们:“都快过来!”
他的年岁虽然尚小,但气度雍容,言辞里也带着上位者的高傲,发号施令时极是熟稔。
陆卿婵却没心思分开注意力。
指尖的薄刃冰冷,锋利尖锐,只消轻轻一划,便能立刻见血。
但她却没有立刻出手。
不能总靠武力来解决问题,上回若是没有柳V给她善后,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
陆卿婵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道:“我帮不了你,我也没有义务帮你。”
“你兄长做的事,干什么来找我?”她的声音冰冷,“你还嫌赵崇给我找的麻烦不够多吗?”
陆卿婵实在不想朝赵都师说什么好听的话。
她的言辞直接,甚至有些刺耳。
但奇异的是赵都师没有愠怒,更没有不满。
她反倒是有些微妙的动容。
赵都师的唇颤抖着张开:“嫂嫂,以前的事都是意外,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诉您。”
她的额前泛起豆大的汗珠,言辞也颇为急切。
“我今日急着来寻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件事!”赵都师抬声说道,“当年救了哥哥的人的确不是王雪识!”
她不知多久没有用过膳,脸色苍白失血,唇瓣也没有血色,泛着铁青的色泽。
陆卿婵漠然地打断赵都师:“这事我早就知道,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吧。”
她的神情冷淡,眼里也透着寒意。
就像是早已听够了与赵崇有关的事,只要旁人一提到他,便从心底感到烦躁。
赵都师的身躯却猛地绷紧了,她尖声说道:“嫂嫂,怎么会和您没关系呢!”
她的眼泪都止住了,抬起手紧紧地扣住陆卿婵的肩头。
赵都师用的气力太大,陆卿婵瞬时皱起了眉。
她的脸色颇有些骇人,那疯魔的姿态与赵崇几乎如出一辙。
这姿势里胁迫的意味很重,陆卿婵紧咬住牙关,指尖的薄刃轻轻滑动。
下一瞬,赵都师更进一步地凑到了她的耳边。
“嫂嫂,您知道吗?”赵都师压低声说道,“当年救下了哥哥的不是别人,正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