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越是到尾声,困兽的反扑越是凶猛。
现今官军是占了上风,但可能几场小战役下来,叛军便能卷土重来。
毕竟去年冬日洛阳围城的时候,也没人能想到官军竟还真能打回来。
但近来让陆卿婵最心烦的还是赵崇,那日的疯狂过后,他似乎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没那般偏执。
可他的接连到访,还是让陆卿婵的耐心快要被消磨殆尽。
她烦躁地回过身,冷声说道:“你还想怎样?”
赵崇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近来又安稳地坐回了主薄的位子,河东的势力素来盘根错节,柳氏掌藩镇军政大权,但也并非是仗势欺人的豪强。
他撩起官袍,快步地跟着她走上台阶。
“卿婵,你慢些!”赵崇急声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身着官服,勉强有些往日做礼部侍郎的飘逸模样。
但陆卿婵对赵崇生不出半分好感,只要他一接近她,她就觉得自心底泛起恶心。
他是哪来的胆量,竟还敢凑到她面前来?
“卿婵,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错。”赵崇腆着脸说道,“但是卿婵我对你的这颗心,从未有过改变。”
眼见她要将门甩上,他快步地走了上去:“我就是想来见见你,不会扰了你的事的。”
陆卿婵的眸子是冷的,没有半分情绪。
那双眼如若点漆,泛着冷冷的寒光,几乎像是深黑色的夜潭。
赵崇被吓了一跳,差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最好自己走。”陆卿婵倚在门边,慢声说道,“若是让我唤来侍卫将主薄赶走,可就不体面了。”
她是做到做到的人,话语里没有恐吓的意味,只有平静与淡然。
陆卿婵冷淡地看向赵崇:“你不会还觉得我现今好脾气地跟你说话,是还爱着你吧?”
她用手里的卷轴,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赵崇的脸。
“啪啪”的声响轻微,却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你不是喜欢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吗?”陆卿婵嘲讽地说道,“今日见了我,为何不跪呢?”
内间的同僚好奇地探出头问道:“怎么了,陆少师?”
她轻声应道:“没什么,就是有只狗窜到了廊道里。”
赵崇这时才知道里面竟还有人,他怔怔地站在原处,只觉得自己的尊严被陆卿婵尽数踩在了泥土里。
她不将他当丈夫,不将他当同僚。
甚至不将他当人了。
在陆卿婵的眼里,他现今就是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垃圾。
赵崇怎么也想不出,他素来温婉和柔的妻子竟会有朝一日说出这样冷酷的话,她全然不像个女子,举手投足都带着傲慢与漠然。
他爱的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遥远的存在。
但当目光对上陆卿婵的视线时,赵崇的心底还是禁不住地泛起爱意。
她轻声说道:“若是无事,便早些走吧。”
苦涩中的那点甘甜分外惑人,赵崇只觉得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赵崇方才还是愤怒的,此刻却当真忍不住想要跪匐下来,想要乞求陆卿婵的原谅。
她先前那样爱他,怎么会真的这般无情呢?
他不断地幻想,若是他真的跪下,她会不会原谅他?
然而下一瞬,陆卿婵便将门重重地甩上了。
赵崇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隔着薄薄的一扇木门,是他既不可望也不可即的爱人。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与权贵勾结,上了他的床榻,从此摇身一变,便成为了旁人的入幕之宾,还一路顺遂,成了高不可攀的尊贵之人。
赵崇打了个冷颤,手轻轻地从木门上放下。
这权势的妙处是多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
他清楚陆卿婵攀附权贵、冷漠疏离,心里却还是无法克制地爱她。
爱意深重,不知何时蔓入骨髓,再也无法割舍剥夺。
在回去的路上,赵崇不断地幻想,若是柳V真的死在洛阳就好了,没了他的宠爱,琅琊柳氏那等的高门,定然容不下陆卿婵这样的女子。
等她被逐出柳家的时候,他定然会如天降般突然出现,救她于危难之中!
第八十六章
直到走出官署后, 赵崇都还沉浸在幻想的甜蜜中。
如今官军节节胜利,可关于河东节度使柳V的消息却越发得少。
许多人都猜测他兴许是在乱中受了伤,更有人猜测他兴许是已经遭了不测!
为了防止人心乍乱, 方才藏着掖着。
路过茶馆时, 赵崇都能听见里间的人在大声地争论着。
柳V主政河东有些年头了, 声名又向来好,河东人尊崇他、敬爱他。
但外来的人可就不全然如此了。
如今晋阳城就好比巨浪中平稳行驶的方舟,各路各地的人都前来投奔, 连深入简出的晋王的府邸里都装满了幕僚。
可这些从他乡来的人,心思到底跟土生土长的河东人不大一样。
有人摇着折扇,信誓旦旦地说道:“使君这都连着多日没有消息了, 若说什么事都没有,我是不信的。”
还有人高高挂起, 无所谓地说道:“反正如今乱局已定,纵然使君出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吧。”
这些琐碎的讨论和流言的声音并不大, 可就是听着令人心忧。
赵崇却并不这么觉得, 他心中冉冉升起是强烈的希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柳V是那般高高在上的权贵, 但在生死面前, 到底不还是肉体凡胎。
陆卿婵应当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等事吧?
她就像朵菟丝花, 总要攀附人才能活, 从前是长公主,后来是柳V。
现今长公主远在泾源, 又深受太后钳制。
她连自身都难保,怎么也没法杀回来帮陆卿婵。
陆卿婵虚承个公主少师的位子, 到将来非但没有益处,反倒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柳V如今也是在危机中,八成都已经命悬一线了。
陆卿婵连个名分都没有,柳氏从前看在柳V的份上,兴许还会给她些薄面。
可若是柳V真的死了,柳氏对她怎么可能还会有恩情?
这种高门最是冷酷,她一个破落户,绝对是寻不到立身之地的。
赵崇不禁想到,陆卿婵那副柔弱的样子大抵是真能骗过权贵,想他也是一世英名,不也是毁在了她的手里。
不过他的心要比他们更善,他也是真的怜惜她。
他和陆卿婵也算得上年少相识,还曾经做过三四载的爱侣。
直到现今,在官府的名簿上他们还是正正经经的夫妻。
赵崇越想越觉得振奋,破境总能重圆,陆卿婵这朵菟丝花也该寻找新的高木。
等到了那时候,他们琴瑟和鸣的事迹将会响彻河东。
赵崇快步地走回府邸里,今日虽然在陆卿婵那里受了辱,可想清楚这些事后,他只觉得身心都舒畅起来。
他大步流星地踏进院落,还未推开门就被妹妹赵都师猛地抱住了腰。
“哥哥,我不要给薛三老爷做妾!”她满脸都是泪水,“你怎么能这么狠,将亲妹妹往火坑里送?”
赵都师的脸色苍白,眼睛也红肿着,脸上还带着指痕。
赵崇心中却生不出柔情,他的脸色瞬时就冷了下来。
他侧过身,重重地将赵都师扯开:“哥哥辛辛苦苦才搭上薛家,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火坑?”
赵都师的脸颊瘦削,颧骨都微微有些突出。
她原本是很健康的女孩,现今却瘦得快要脱相。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薛三老爷一句话,赵崇便狠心断了赵都师的伙食,只允她一天吃一顿饭。
她才十几岁,即便整日待在房中,也受不得这样的折磨。
没有半月下来,赵都师便觉得整个人都要受不住了。
她整日以泪洗面,母亲王氏却为拢住哥哥的心,丝毫不管顾她的死活,甚至还帮着赵崇将她看得更严。
赵都师咬着唇,声音嘶哑地说道:“若真不是火坑,你怎么不肯给薛老夫人做入幕之宾?”
她心里怀着深重的恨意,却不敢表露太多。
但赵崇还是被她这句话给激怒了,抬手就向她甩了一巴掌:“胡言乱语!”
赵都师身体虚弱,已经一个昼夜滴水未进,身躯一摇晃,便如蒲柳般倒在了地上。
“我不要给他做妾,打死我也不做……”她哭嚎着说道,“哥哥,我求求你了!发发善心吧!我以后定然好好孝敬你……”
赵都师这幅样子委实难看,就像个泼妇。
真不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是从何处学会撒泼的。
府邸里没几个侍女和侍卫,陆卿婵原本很关照的那支护院队伍,也在逃难的途中流散,如今不知在何处。
但当洒扫的嬷嬷无声地看过来时,赵崇还是觉得恼火。
他踢踹了赵都师一下,厉声说道:“起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那一脚用的气力寻常,却是着实的窝心脚。
赵都师脸上的泪越流越多,她哭着说道:“你不能这样待我,你可是我哥哥呀!”
她连气都快要喘不过来,可还是执念地抱着赵崇的腿。
母亲是指望不上了,王嫂嫂更是可怖,自从那日回来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内间,整日就是吃斋念佛,跟疯魔了一样,遇见她时,还要拽住她,让她一道忏悔赎罪。
赵都师真是不明白,王雪识到底是在忏悔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的命是真苦,遇到这样的母亲,遇到这样的兄长。
在他们的眼里,赵都师就是个可以拿出去交换、利用的物什。
她不是个人,全然就是个器皿。
“哥哥,你疼疼我啊!”赵都师含泪看向赵崇,“我可是你最疼爱的妹妹……”
见赵崇久久不语,她心中突然生起些希冀。
可他的下一句话将赵都师彻底打入了冰窟中:“都儿,你是不是还念着崔五郎?”
“都儿”是她的小名,可此刻这个称呼里却没有柔软的情绪,只有冷到不能再冷的嘲讽之意。
“你就那么贱吗?”赵崇凉薄地说道,“崔氏勾结段明朔,早早叛国,如今虽是在京兆混得风生水起,可你觉得他们还能风光多久?”
他漠然地说道:“崔五郎的庶长子都满月了,你竟还记挂着他!”
“来人!”赵崇向着不远处的婆子说道,“将赵都师给我关进柴房两日。”
那婆子看了半天热闹,挽起衣袖便向赵都师走过来了。
她从前傲慢,府里的下人早看她不顺眼。
现今她落魄了,任谁都能来踩她一脚。
赵都师的牙关都在打颤,这是她的兄长!这就是她的兄长!
在赵崇眼里,她就是个纯粹的蠢货,他根本不了解她,也不屑于了解她,连多听她一句解释都不愿。
眼见婆子要用擦器具的脏布捂住她的嘴,赵都师的眼泪又滚滚地落了下来。
她的哭声沙哑:“若是岚儿哥哥还活着,定然不会让我受这等委屈。”
赵岚这个早夭的兄长是赵崇的逆鳞,父亲在时,他一直活在赵岚的阴影下,只要旁人一提起赵岚,他就会立刻变得偏激起来。
赵都师清楚地看见,赵崇的脸色霎时阴沉了下来。
他的眼里是明明白白的憎恨和杀意。
赵崇现今就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他抬手直接攥住了她的脖颈。
赵都师被恐惧笼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肺腑里的气息被快速地抽空。
她终于知道害怕了,但赵崇疯得厉害,最后是婆子大叫着硬生生掰开了他的手:“侯爷!过几日薛三老爷可是要见姑娘的呀!”
赵崇冷笑一声,昔日清俊的脸像是笼着黑气,阴沉得骇人。
“念你还有些用处,今日就先饶了你。”他带着笑意说道,“等下回再见到薛三老爷时,你若是仍那般作态,咱们就一起算账。”
赵都师的脖颈青紫,只觉得自己置身地府。
眼前昏黑,连丝丝缕缕的光都照不进她的眼里。
绝望之中赵都师竟突然想起了陆卿婵。
若是陆卿婵还在,是定然不会看着赵崇这样待她的。
陆卿婵心肠柔软,又总能理解她的苦处,即便是再讨厌她,也总还是会原谅她、容忍她。
赵都师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滑落,她突然明白王雪识为何会发疯般地吃斋念佛,恳求宽恕了。
让嫂嫂回来吧。
彻底昏沉过去前,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赵都师被关在柴房中整整两日,又被浑浑噩噩地拉去给薛三老爷相看。
更离奇的是,她的身体底子太好,即便被这样折腾,也始终没有生病。
还真就如薛三老爷期待的那般,变得瘦削下来。
那一把纤细腰身,只须男人大掌稍屈便能轻易地握住。
赵都师看着镜中的自己,恶心得快要作呕。
更令她恶心的是薛三老爷的眼神,他有那样多层的眼袋,那样苍老的容颜,年岁都够做她的爷爷了,竟还想着要纳妾!
她被关在府邸里多日,连外间现今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偶尔偷听下人聊天,赵都师方才知道那位尊崇清贵的河东节度使柳V,似乎是遇到了些不测。
侍女们嘻嘻哈哈地聊着,赵都师将耳朵紧紧地贴在门缝上,方才听清了少许。
她们说,赵崇每日都要去官府闹。
她们说,赵崇已经证明当初的那页休书是伪造的,并不是他的亲笔。
她们说,五月快到了,莲花都开了。
赵都师的身躯靠着木门不断地往下滑,强烈的希冀却如烈火般在心里乍起。
她总算等到了。
只要陆卿婵能和赵崇复合,她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陆卿婵那般心善,总不会怨她当年孩子心性犯下的错吧。
赵都师咬住嘴唇,再者当年她也是受了母亲和王雪识的蒙骗,方才会那样。
陆卿婵一定会原谅她的!
第八十七章
五月盛夏, 府邸里的千瓣莲已经尽数开放。
许久前放进去的鱼苗,也已经长成大鱼,跃出水面时会溅起层层的涟漪。
那景致极是美丽, 连日来几乎将到访府邸的每一位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但陆卿婵却一次也没去看过。
她的心快要被赵崇的事搞成一团乱麻, 夜间都烦躁得无法安眠。
赵崇是一意要同她复合, 甚至连身家都尽数赌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