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战败国的一方,她在北梁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眼下封徊的目的虽不明确,但在这个地方,他似乎是她唯一的依靠。
太难过了……仰梧阖上眼睑,被无奈与自责冲击的内心,也在无形中起了些变化。
“乱世逢生,一味求和,避其锋芒,是否真是保全爱人的大道……”
风轻轻地吹过竹林,带走一声叹息。
这日封徊回来的时候表情有些怪异,眼神时不时地瞟瞟仰梧,像是怕被她发现了什么秘密。
“你怎么了?”仰梧问封徊,毕竟是同伴一场,如今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再怀疑他的动机又有什么用呢?
徒增烦恼罢了。
或许……他有时还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呢?
封徊不说话,只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仰梧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毛,直觉告诉她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且还是相当不好的事情。
“……没什么大事,”封徊迟疑半晌,说出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大约是你的故国申山,近日又爆发动乱了。”
仰梧没说话。
她知道封徊说的不是真话,但他不开口,她也无力深究。
她的眼里又带上了那种情绪,封徊再一次看见了那种无奈。即使她现在是作为他对抗少卿的棋子,但一旦触及她眉底的哀愁,他的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揪了一下。
他别过眼,不想面对这奇异的、甚至令他感到难堪的情感,更遑论告诉她那个来自申山的消息……
那个男人,将要迎娶另一个女人。
无论是为了什么,依她对莫微生的感情来讲,这个消息对她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作为少卿选定的人,天命降世便注定了她的不幸。没有家人的庇护,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也即将迎来背叛。
“封徊,我知道我现在不能反抗你。”仰梧正色道,“但你要想我成为一枚合格的棋子,也最好多少给予我一些帮助吧?不然我怎么安心被你利用呢?”
“跟微生有关,是不是?”
在申山,除了母后与微生,她早已没了留念。母后的家族如今权势尚存,要扳倒也没那么容易。
她想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头部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她一掌挥向正欲开口的封徊,带出一股凌厉的掌风。
封徊大惊,仰梧眼底带了些赤色,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控制。
“该死,少卿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封徊一边躲避着她的攻击,一边念咒唤出一个泛光的人影。
“尊主唤逝水出来有何吩咐?”来人身形婀娜纤细,孱弱得仿佛流水过境,却又自那奇异的光中透出一丝坚韧。
“逝水,马上把这个疯子带去弱水泡上三天三夜,看好她,绝也不能让她跑出来!”封徊的声音十分急切,似乎真的碰见了麻烦事。
被叫做逝水的女子领命而去,留下封徊一人在院中沉思。
“少卿……你竟然这般狠绝!从前是我低估你了……你们这些所谓正神,当真是心狠手辣!”
封徊眯起眼,看来要另做打算了……
说起来,要不是此次意外,他还没料到少卿竟会下如此决绝的咒术,这是拿天下人的命来换明天……
他静思了片刻,捏了个诀为自己换上定安侯府的侍卫打扮,去了孟氏家族所在地。
孟云岚此时应在外搜捕仰梧,包下最大的酒楼,为的就是这个效果。
那他独自在家的小妹妹应该非常担心兄长的安危呢……
第四十三章 移情
“小姐,今天天气真好呢!”
定安侯府里,孟稚心的贴身小丫鬟感叹地说道。
可明显孟稚心不这么想。她的眉头紧锁,眼神时不时地扫向门口的方向,似乎在期盼某个人的归来。
“唉……”小丫鬟绮云悄悄叹了一口气。瞧小姐这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八成又在思念在外的兄长了。
这两兄妹虽然平素不大交谈,也不经常在一起相处,但感情却是十分好。彼此都把对方当作最最重要的人。
彼时绮云只当他们兄妹俩感情好,并未做其他方面的想法。然而只有当事人才能揣摩个七八分,心中隐隐约约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但无人说破,无人打破这种安宁的状态。
这是不可启齿的秘密。
孟云岚对此深感愧疚,从此不敢面对他的小妹妹。
那个小小的女孩,身形已日渐拔高,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
那样明媚纯真的眼神,让他不敢多看。
只怕多看一眼,便会万劫不复。
孟稚心正在庭院中挂心在外办公的哥哥,庭外却突然喧哗起来。
她心中疑惑,快步跑出去,见着一群人围在院中,人群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匍匐着的人影。
孟稚心心中有些发紧,她提起裙摆慌忙小跑过去,周围人见她来了也纷纷让路。
有人朝她行礼,也有人提醒周围的人:“都让一让,小姐来了!”
人们退开到她身后,孟稚心这才看清那人群中的影子。
“叶大哥?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孟稚心甫一看清面前的人心便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叶梓澄是她哥哥的近卫,一直待在他的身边,现下他满身是伤的出现在这里,那她哥哥……
“快去请大夫来!”孟稚心一边转身急忙地吩咐下人,一边朝地上的人走去。
他虚弱地躺在地上,望向孟稚心所在的方向,气若游丝地说道:“小姐……”
孟稚心心里一跳,她冲到叶梓澄身前,慌忙地问他:“叶大哥,你怎么会这样?我哥哥呢?!”
“我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到了袭击……”他边说边喘气,似乎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是皋涂的人……来人准备万全,将军他……小姐,领头的红衣女子让您去缙逸楼见她,说如果您还想见到将军的话……”
孟稚心呆在原地,此时大夫干了过来,人群将叶梓澄抬进房中,她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小姐……”绮云怯生生地叫道。
孟稚心提起裙摆,疯了一般的冲出去,将身后绮云惊恐的呼喊抛在脑后。
哥哥……你不可以有事!
孟稚心提着裙摆,精美的绣鞋都让她在疾跑中踢掉了一只,但她毫无察觉。
身后绮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生怕她摔出个什么好歹。
此时孟稚心的心中只有那个人的安危。
缙逸楼是王城最大的酒楼,一般人要进这个地界还真不容易。选在此处见她,此人应该不简单……至少,不会是假的。
她带着一身的寒气进入楼中,眼神四下寻找,果然在一处最偏僻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抹绯红的影子。
墨染一般带着寒光的黑发,一双柔媚又深不见底的深褐色眼眸……她的眼神扫中她,让她感觉避无可避。
此时绮云也追了上来,站在孟稚心的身后,她用底底的声音喊她:“小姐……”
孟稚心的手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紧握着裙摆走到了她面前,在这个过程中,红衣女子一直用那双褐色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已没有回头路的人。
她走到女子跟前,表情强装镇定地问她:“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红衣女子轻轻笑了一下,轻启嘴唇道:“你可以叫我阿雅娜。然后,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呢?”
“你!……”孟稚心语塞,同时心里又懊恼自己轻易地就跳进了圈套。
红衣女子冷笑了一下,对孟稚心说道:“想见你哥哥吗?跟我来。”
见孟稚心要跟那女子去,绮云紧张地拉住她道:“小姐!”
孟稚心回头冲她安抚地一笑,温声道:“绮云,没事的。只是我必须,要见到我的兄长。”
绮云也想跟上去,但红衣女子制止了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稚心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小姐……”绮云喃喃道,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孟稚心跟在那女子身后,进了顶楼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光线很暗,屋子黑压压地透出一股冷清之气,仿佛许久都没人来过。
屋子中间有一面屏风,隔开里间与外间,窗外漏进来些微光线,屏风上映照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孟稚心心里一揪,虽然看不见脸,但那个身影像极了哥哥。
她本来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平时又有家人替她打点好一切,但这样的爱护此时竟让她不知所措。
她只能凭着心中的倔犟问她:“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红衣女子笑了,“目的么,倒没有。只不过想让你见见你哥哥。”
孟稚心有些疑惑,“我能进去吗?”
红衣女子笑,“当然可以。”
孟稚心推开屏风,直冲向那个模糊的人影,丝毫没意识到身后黑暗的来临。
她刚一进入里间,那扇屏风竟像活了一般动了起来,慢慢地收拢缩小,直至将她完全困在里面。
她使劲想推开那扇要吃掉她的屏风,但她的力量像落在了棉花上,不起丝毫作用。
红衣女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身上的绯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黑色。
是封徊。
他将孟稚心困在了十方邪界,若凭借一般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她找回来。
这个女子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
此时孟稚心带来的那个小丫头见主子这么久都不见人,恐怕已经哭哭啼啼地回去找人了。
孟稚心是被涂山的阿雅娜带走而不见,这样就可以了。
他不会让少卿如愿,他不会让他的世界安宁。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就是敌人。
封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眼神几度闪烁之后变得晦暗,最终他拂袖离去。
空气依然是那么冷清,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第四十四章 虚实
这天孟云岚正在外巡视,可他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跳,一股寒气浸入了心底。
这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可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申山王女不知怎的来到了梁国,但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一个机会。
梁国已经吞并了中洲二国,收服申山也只是时间问题。现下只有南方实力略强的涂山还在孤军奋战,照理说,不应当有什么意外才是。
骁勇的将军陷入不安,可他所看的太远太重,进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视了心底喷薄而出的可能性……
弱水之畔,逝水将仰梧沉入水底,二人虽身在水中,但身上的衣物却没有沾湿的痕迹。
这就是弱水。弱水是净化之源,极度纯净的能量甚至都浸湿不了一片衣角。
正因为如此,封徊才指望能依靠弱水净化掉仰梧身上的咒印。
可这是天道所下的神咒,岂是那么容易解开的?封徊即使是与天道对立的邪神,也没有轻易撼动神道的力量,否则,这几股力量也不会经年地牵织在一起。
仰梧被包裹在弱水的光环里,周身都闪烁着点滴的淡金色水光,仿若一层雾气将她深深包裹,外人无法进去,她也无法出来。
逝水在旁边守着她,然而时间越久,她的眉头便皱的越深。
“这究竟是什么咒术……”
仰梧做了一个很久的梦。她身处一片虚幻中,周身仿佛被冰与火包围,两股极端的感受交替的在她的躯体与灵魂中肆虐。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眼前却似胶着一般,茫茫的一片看不真切。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一片乌压压的人影,人头攒动中,一派热闹喜庆的气氛,红绸与灯笼蔓延了一路,堂上两道熟悉的人影正在一片祝贺声中缓缓弯腰。
仰梧定睛去看,心神都仿若被定在了那一瞬。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他凝视着眼前的人,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一如往日看她一样。
周身寒冷与炽热交织愈演愈烈,仰梧仿佛都感知不到了一般,只是直直地望着那张眉眼缱绻的脸,那么熟悉,那么……充满爱意。
仰梧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会的。微生不会的……可那一幕又那么真实,仿佛在世界的某一角正在真真切切地发生着。
仰梧闭上眼。为什么……我从未作恶,可好像整个世界都容不下她。如若这世上最后一根稻草都弃她而去,那她该怎么办?在这一瞬间,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就这样沉沦吧。如果她的存在真的是一个错误,又何必给她这些日日夜夜的温暖,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抓住了希望。
看着仰梧在水光中浮沉,逝水感到有些许不对劲。弱水乃至纯之灵,寻常人来到这里便会如春风化雨般受到净化与洗涤,怎的仰梧就跟遭了劫难一般?逝水皱起眉头,看着眼前异常的现象,闭上眼陷入了沉思。
可就在她思绪的过程中,仰梧周身的水汽已经愈来愈热直至沸腾起来,水流形成一道螺旋的漩涡将仰梧紧紧地包裹,而仰梧正处在风暴的中心。
感知到异常的逝水倏地睁开眼,此时也顾不得这异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抬手在刹那间将仰梧拉上了岸。
她仍然紧闭着双眼,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逝水不敢想象,弱水都净化不了的咒印,到底是怎样的险恶?她试着去托起仰梧,可手指在碰到滚烫的水时便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这不是普通的沸水,其炽烈程度不似平常,倒颇似百年前她所遇见的一件神物。
逝水不敢再轻易靠近,正踌躇着,虚空中渐渐地显出一抹人影来。
另一边,申山王宫里,此刻也是热闹非凡。
昭文公主端坐在喜轿中,赤色华服端庄隆重,盖头下的脸今日格外妍丽,微微上挑的凤眼里闪烁着明媚的光芒,夹杂着些许少女的娇态。
她勾起唇角,眉眼有些讽刺:“你们不是一派情深如许吗,看来也不过如此。”
仰梧,从今以后,你心心念念的郎君,就是我仰曦的人了。
公主出嫁,盛况空前。饶是申山如今境况不佳,大街上也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恍惚间倒有了一丝往日的繁华。
现任申山国君子嗣稀薄,膝下仅一子二女,唯一的儿子据说还有些痴傻,难当重任。申山王宠爱幼女昭文公主更是人尽皆知,如今那大公主杳无音讯,昭文公主恩宠更甚。
围观人群有羡慕、有惊叹,也有些人暗中痛心。
“造孽啊……今日申山各处皆爆发了可怖的不明瘟疫,百姓流离失所,而王上竟还如此奢靡……”
原本在这之前,冯贵妃是无论如何都不应允这桩婚事的。纵使莫微生官位再高,再得陛下宠信,可他终究是个瞎子。她怎么能容许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