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过去,二十秒过去,无人应门。
老石终于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房门被打开,房间里的日光灯是新换的,光线打在墙上有些惨白。他走进门,地上被灯光拉长的影子与门外的昏暗几乎融为一体。
老石喜欢酗酒,平时手里的余钱除去必要的开销,大多都用来买了酒。但他偶尔也会抽烟,就买最便宜的烟草回来自己卷。
劣质烟草的味儿并不好闻,老石把点着的烟往晕在饭桌上的两人鼻子下晃了两下,两人就前后脚被呛得醒了过来。
不得不说,晏泽的演技是相当有层次的,从初睁眼的“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迷茫,到发觉自己手脚无力,连转个脑袋都费劲的挣扎,再到最后看见面前的老石从兜儿里掏出弹簧刀的慌神,全程毫无做戏痕迹。
相比之下,顾繁星的表现就显得寡淡许多了,只是抿着唇看着嘴唇一张一合的老石。
“没有力气很正常,我在面和汤里下了分量足够的药。你们对门的那个客人恐怕就得睡到明天下午。”
“你……你这是开黑店啊?!”晏泽露出愤怒的表情,“劫财可以,劫色我和你拼命的——”
老石重重哼一声,咬牙低喝:“少和我在这儿装!说!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想做什么?!”
“什么什么人?现在这情况明明是你想对我们做什么,怎么你还倒打一耙问得像是我们想害你似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老石低下头死死盯着两人,脸色极其复杂难看,焦躁之余又裹挟着恐惧,末了刀子往前一伸,话音又低喃变得狠厉起来,“一定是那个人怀疑——不,他发现了我还活着!你们——你们就是他派来的,是不是?!”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顾繁星顾不上刀子在灯光下发出的略微刺目的寒光,眉头一皱间,心念如电,正打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却见老石整个人猛地一僵,随后用提线木偶般的动作一点点抬起了头。
“把刀丢到角落。”
一道压抑着怒意的年轻男人嗓音从老石的背后清清楚楚地传入顾繁星耳中,强烈的熟悉感登时涌上心头。
老石被枪口抵住了后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将弹簧刀往旁边一扔,不甘地举起双手:“你、你没被药迷晕?你是故意没有应门——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将计就计罢了。”持枪的男人话很少,只是慢慢挪动脚步,从老石的身后转到侧面。枪口也随之从后脑移到了太阳穴的位置,“退到角落,抱头。”
“老路?!”晏泽看清来人,大吃一惊,喊出声来,“你怎么在这儿?!”
路从白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让她和你一起着了道。”
“不是,我们——”
谁知晏泽解释的话音未落,老石竟趁着路从白这一分神的工夫,扭身反击。
他使出了全力夺枪,而路从白右臂刚受过伤,歪打正着之下,几乎只是三五秒之内,那把枪就易了主,枪口也对准了路从白的眉心。
“十年了,十年了!他还不能放过我吗?!”双手握着枪的老石情绪异常激动,两眼充血。
“老板……你、你先别激动……我们没恶意的……”
老石的眼角余光正好可以扫到晏泽的一举一动,后者因此不敢在这时贸然奋起夺枪,还是保持趴倒在桌上的姿势,降低他的防备。
“没恶意?没恶意那这枪是什么?!你骗三岁小孩吗?!”老石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自主地微微痉挛,“因为他,我的人生已经全毁了!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找上门来了——大不了我和你们同归于尽!”
歇斯底里的怒吼似乎半点没有撼动路从白的心神,哪怕被一个随时都可能发狂开枪的家伙指着,他也依旧面不改色。
“其实我们根本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都是误会啊……”
那边晏泽还在试图用言语安抚,却见顾繁星已经不动声色地直起了身,在老石的视线死角范围,一步步靠近他……
第六十一章 星动是心动(7)
“咚!”
伴随着一连串电击的声音,老石突然两眼一翻白,毫无预兆地砸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后,就彻底不动弹了。
他身后站着的顾繁星手握一个状似小手电的东西,在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后者脸上还带着些许错愕,大概是没想到这电击枪的威力原来这么巨大。
空气中弥漫出隐约的焦糊味道,晏泽也是怔了半晌,才望着顾繁星手里的东西,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脊,在心里思考是不是该感谢她这些日子里的“不电之恩”。
倒是路从白收敛了周身沉冷的气息,与顾繁星对视的眼底染上点笑意,在她主动错开视线后,才蹲身察看了一下老石的情况:“只是暂时晕过去了,问题不大。”
“嗯……”顾繁星低应一声,本是找不出话来的,可看到掉在老石身边的那把枪,想起方才的惊险,又忍不住提醒道,“你还是把枪先收好吧。”
谁知路从白却轻笑出声,把那东西一捡,随手扔给晏泽:“送你防身。”
“喂,这保险拉开没有啊你随便扔,不怕走火啊?”晏泽可紧张坏了,却在东西入手的一瞬间就觉出了不对劲,“这枪怎么……重量不对吧?”
路从白挑挑眉,看了眼地上的人:“仿制的玩具枪,便宜货,仿得有点粗糙。他的精神太紧绷了,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力,夺过抢时才会没发现。”
“好家伙!难怪你刚才被枪指着也一点儿都不紧张!我就说这不科学,害得我白替你担心——”恍然大悟的晏泽握了拳上前就要砸他,结果被顾繁星伸手给挡开了。
“他手臂上有伤。”
“啊?什么伤?老路你和我通电话时候怎么都没——”嘴皮子太快,手都来不及捂,晏泽被手挡住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很快又撤开,在顾繁星不善的目光下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透露我们的行踪!我只是告诉过老路,你和我在一处,让他放心就是。老路,你可要给我作证啊!”
像是心情不错,路从白倒也还肯给他几分薄面,略一点头算是作证了,而后便只将目光落在顾繁星身上,没头没尾似的说了句:“乔安娜是个守信的商人。”
闻言,顾繁星哑然,本以为以乔安娜对路从白的心思,她不会在自己离开后多此一举把内情告诉他。
“顾繁星,我想和你谈谈。”见她沉默,路从白等了一阵,才再次开口。
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连名带姓地喊她的名字,却又让她感到隐隐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但眼下这情形,无论如何,她都没有可能直接从他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只能微一点头,随他出了房间。
将昏迷的老石留给晏泽去处理,顾繁星跟在路从白身后出了客栈。
夜色下这座沙漠边陲小镇的轮廓平添了几分苍凉与神秘,四下无声,却衬得顾繁星的心绪更加鼓噪繁乱。
如果说最初的混乱之下仍有一些不真实感,那么现在她已经跟着路从白走了好一阵子,顾繁星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他“从天而降”式的出现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而她现在更害怕的是,这个男人还即将试图瓦解她独自面对迷雾的决心。
“你还是不该出现在这里。”想到这里,顾繁星停住了脚步,对着那熟悉的背影,声音清冷地说。与其等他主导这场谈话,不如先发制人。
路从白闻言也停下了,转身与她隔着一步多的距离站定:“我冒险拿到的情报,为什么不来看看?”
“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也不是来猎陨的。我以为在离开图森之前,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仅初衷不单纯,也已经对寻找陨星失去兴趣了。”
刚才的情形下,顾繁星没有顾得上细细打量他。他似乎清瘦了一些,棱角变得更加分明。此刻他目光笼罩着她,坚定的沉稳中附着一层如月色筛落的柔光。
可她还是要用最生硬的方式来对待他。
“嗯,是很清楚。”他一颔首后,又轻笑着话锋一转,语调平和而笃定,“不过如果我连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分不清,那是我活该失去你。”
“路从白?”他话中之意似是昭然若揭,顾繁星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却是又疼又喜。
“你还记得,我在图森也还欠着你一个答案吗?”路从白又走近她半步。
顾繁星一怔:“你是指,你为什么会答应带我去猎陨?”
“这一小枚切片,”路从白说着,抬手指向顾繁星的左手腕,“曾经是我找到的第一块陨石碎片的一部分。”
他话音落下,顾繁星知道自己听懂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当每个字连成一句话的时候,她却不知所措了。
路从白低缓的嗓音明明就近在耳畔,却又像是隔了记忆中的千山万水。
“我当年出走遇上的那个陨石专家他姓顾,叫做顾一言。他虽然常年在外考察,却一直惦记着家里的女儿,想在她生日之前赶回去,给她准备一个生日礼物。除了陨星,他与我最常谈起的就是他的女儿,说他的女儿有多么漂亮可爱,说他的女儿随他,从小只要是被抱到望远镜前,看一看星星,就不哭闹了,会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沉沉睡去……他还说,他的女儿很爱他,可他能陪伴她的时间却太少太少了……”
“也许是听他说得多了,我竟也对那个小女孩产生了亲近的感觉。所以我发现那块陨石的碎片后,就请考察团中的技术人员从碎片上取下了一角。我告诉他,既然他的女儿喜欢星星,那就送她一颗永不会坠落的星星吧。”
“我大学毕业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工作的天文台找他,却被告知早在十年前,他就在一次独自探寻陨石的考察中失踪……”
曾经毫无规律散落的星屑终于被一束光串成了星河,回忆里的音容突然无比清晰地涌入脑海。
原来她忽略了那么多的细节,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路从白的某些话总会在不经意间带给她抓不住的熟悉感……
“爸爸,他们看起来很难过,为什么啊?那块陨星很漂亮呀。”
顾繁星小时候见过很多人会带着陨星来找父亲,而当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心情却很不一样,有的满心欢喜,有的却一脸难过懊悔。
“因为那是一块假的啊。”
“假的?掉下来的星星也会有假的吗?”
“傻丫头。当然会有,大人里有很大一部分,他们很贪心,想赚很多钱。找不到真的,他们会想尽办法做出假东西来骗人。而那些被骗的人,也往往是被自己不切实际的贪欲蒙住了双眼。”父亲望着她充满童稚的纯净眸子,怜爱地摸摸小女儿的脑袋。
“唔……我有点听不懂。”
“没关系,繁星只要记住爸爸的话,长大以后自然就懂了……”
“那你这别墅里头……有真的陨石吗?”
“有。但你应该是更想问我为什么要弄来这么多假的当摆设。”
“许多虚假都是贪欲的产物,摆些假的,是为了自己能把‘真’看得更清楚……”
“爸爸,请问你每年能找到几颗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呀?”
顾繁星又在电视采访上看到自己的父亲了,自豪又骄傲,等晚上父亲下班回来,便也调皮地从厨房拿了跟胡萝卜当做话筒,学着电视里的记者,踮起脚,把胡萝卜举过头顶,却还是不够高。
“很少很少,有时候甚至一整年都找不到。”父亲于是弯下身,笑眯眯地配合女儿的采访。
“那为什么还要找啊?”
“因为它们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其实很孤独,也希望有一天能等到一个发现它们的人……”
“既然这么难找,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要坚持?”
“因为陨星在等我们……”
相似的话语在这一刻重合,顾繁星乱了呼吸,身形一晃,被路从白有力的手稳稳扶住。
仿佛再次体会到了小时候第一次知道爸爸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时的无助,她抬眼望着路从白,话音微颤地问:
“所以我们之间能经历这一切,都因为我是顾一言的女儿顾繁星,是吗?”
路从白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一开始是。现在不是。”
“那现在……是什么?”
“现在,是我的女人顾繁星。”
没有给顾繁星思考的余地,路从白将她拉进自己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顾繁星惊愕地睁大了眼,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气息与自己胸腔里杂乱的心跳。
星光映在她的眼底波澜乍起,仿佛全部的星辰都开始颤动、摇晃。
可远在光年之外的星体又怎会让人察觉它们悄然的移转?唇上的温热还在蔓延,在身体里的每一条血脉传递。
顾繁星了然地闭上眼,双手无声地攀上路从白的肩头。
她知道,那不是星子在动,而是自己的心动了啊。
第六十二章 赴旧事尘沙(1)
两人回到客栈时,晏泽正津津有味地吃着自热饭,一旁的靠背木椅上,老石被五花大绑在椅上。
此刻他已经醒来,背后被电过的地方大概还疼着,牙关紧咬,看到两人进门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店里的东西是不敢吃了,所幸我出门总要带些自热饭,正好还剩两碗,你们自己热吧。”晏泽先是指了指桌上摆在自己对面的两份饭,招呼二人。
而后他又瞟了眼椅子上的老石,好心道:“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别做那些小动作了。我一搞极限攀岩的,什么绳结不会打?保命的手艺,你这外行解不开的。”
闻言的老石面色一滞,被绑在身后的手果然不动弹了。
“这就对了。你也冷静些,我们又不是黑社会,不要你的命,就是有些事想问你。”看他放弃挣扎,晏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
“如果还是你们之前问过的那些问题,我已经说了,你们找错人了,我不知道。”老石面上紧绷。
晏泽笑出声来:“哈,你这才是骗三岁小孩——要是单纯找错人,你反应至于那么大?又是下药,又是掏刀子,又是要和我们同归于尽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像是料定自己在劫难逃了,老石干脆闭上了眼,一副死都不会再开口的模样。
“老石。”顾繁星见他如此,垂在身侧地手捏成拳又松开,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低头看他,一字一句道,“或许,我应该叫你阿、砳。”
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老石霍地睁大了眼,随即讥讽一笑:“既然已经知道我身份了,还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除了你口中的‘那个人’,还会有一个人,不管过去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努力,都想要找到你吗?”顾繁星竭力抑制住自己几度哽咽的冲动,眼角却已悄然泛红。
“你……”老石这才终于听出些不寻常的意味,疑惑地仰头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