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所以胡日查不敢停,他发足狂奔,记不得自己摔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回,从天黑到天亮再到黄昏,最后一次倒下的时候,意识消失之前,他望着远处那一抹黄沙之外的颜色,知道自己得救了……
“我被在戈壁边缘的牧民所救,昏迷了很多天,醒来以后除了怀抱侥幸,等待顾老师可能生还的消息传来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可是我一连等了两个月,都没有任何音讯……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顾老师多半已经遇难了,那些走私犯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你就选择了什么都不做?”一直沉默着听到现在的顾繁星终于难以自持地咬牙质问他。
这一问仿佛是有人用凿子在他心口狠狠凿了一下,老石痛得一缩,整个人从椅上跌落,跪倒在地:“我也想过要回去报警,可是我跟他们合伙骗了顾老师啊……我、我也算同犯啊!我才二十多岁,我害怕坐牢,我不想……”
第六十五章 赴旧事尘沙(4)
“那你怎么不想想,要是没有繁星的父亲,你连坐牢的机会都没有!你早死在沙漠里了!你这是忘恩负义!”晏泽怒极了,指着老石大骂。
“是……我知道,我也这样告诉过自己,但我不能只想着我自己啊。”老石的十指死死抠着地面,指节泛白,“报警有用吗?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一旦我出现,报警,被那个提前离开的人察觉,警察又没有证据可以抓他,那我的家人怎么办?我一命换一命不要紧,他一定会找人报复我的家人!”
“那你也不能——你——”晏泽只觉他是可恨、可气又可怜,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想只有那个人以为我和那些走私犯一起都死在沙漠里了,这件事才会结束,他们才不会去打扰我的家人。于是我找了这座小镇住下来,改了名字,连祖母去世都不敢回去,我家里人也都以为我死了……一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把自己灌得烂醉,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梦到那个夜晚顾老师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他宽恕了我,可我却原谅不了我自己……”浑浊的眼泪砸落在地面,老石哽咽到最后失了声。
“另外一本笔记……还在吗?”
“在……在的……我听说我爸妈都生了重病,家里没钱,我也没有积蓄,不得已才卖了其中一本给外国的陨石贩子,偷偷把钱寄回家。我去给你拿来……”老石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一眼顾繁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晏泽接收到路从白的眼神示意,跟着他下了楼,看着从他那间一地空酒瓶的卧房里取出那本牛皮笔记。
这本笔记的封皮上,“顾一言”三个字并没有被烧毁,只是看得出似乎被人摩挲过很多次,笔画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
“它一直提醒着我发生过的一切,是我愧对顾老师。二老的病太重了,没有熬过去年冬天,现在我已经没什么牵挂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弥补我十年前犯下的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将笔记亲手交还给顾繁星时,老石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脊梁似乎也因此而终于能在十年后稍稍挺直些许。
顾繁星给他没有回应,一双早已蓄满泪水的眼睛紧紧锁视着封皮上父亲的名字。
她郑重而缓慢地打开笔记,一页一页地翻开,没有人出声打扰她,她便一直往后看,父亲的笔记印证了老石的全部叙述,他没有为自己能够脱罪而再隐瞒任何细节与真相。
直到窗外夜色渐浓,笔记也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上面是康德的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字迹潦草,该是顾一言匆匆写下的,却字字力透纸背,宣誓着他最后选择的信仰。
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从顾繁星的眼角无声滑落。
“繁星……”晏泽看得难受,“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然而顾繁星却用力眨去了泪光,深吸一口气,将笔记翻回到与“捺洛迦”相关的部分,沉声道:
“笔记里解释说,悟真是僧人,‘捺洛迦’其实也是来自梵文Naraka的音译。在梵文中,捺洛迦意为‘苦具’,即不得自在的意思。悟真将那个地方称为‘捺洛迦’,也就可以理解为那个地方被他看作是能把人困住,无法离开的‘地狱’。父亲在笔记中还提到了另外一则能与野史传言对应上的一篇唐时笔记,尽管是小说家笔法,用了化名,但讲的十之八九就是悟真出使长安的经历。笔记中同样提到了‘捺洛迦’的怪石,描述很贴近陨石的模样,所以父亲才会关注到这些资料并且摘录下来吧。”
“笔记里还写到,悟真被困的第七天,因自感难逃此劫,悲悯那些闯入‘捺洛迦’并最终葬身在那里的人,放弃了继续寻找出路,转而禅坐诵经,超度亡灵。诵经声落下时,‘捺洛迦’内忽然起了大风——”
晏泽听顾繁星正说到关键处,居然停下了,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这之后的内容就轶失了。”顾繁星先是轻摇摇头,随即又继续推断,“但历史的结局我们都知道,悟真最后走出了‘捺洛迦’,所以我猜父亲当时也是根据这则唐人笔记才想到了让老石跟着风走。既然父亲没有选择离开,那么那块陨星应该也还留在那——”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顾繁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自己怔住了,话音戛然而止。
“繁星?你怎么了?”
而始终默默守在顾繁星身后的路从白却这时走上前,先是深深看了一眼她的侧脸,才出声对剩下两人道:“我们都出去吧。”
“可是……”晏泽有些犹豫地走出几步,又担心地回头,“繁星你真的没问题吗?有事就喊我们啊。”
后者当然没有答他,看上去像是眼睫微垂地盯着手中的笔记在发呆。
这个夜对客栈里的四个人来说,都注定无眠。
路从白走在最后一个,他带上了门,却没有离开,反而在门边靠坐下来。他懂她,所以知道她有独自面对并接受真相的勇气;他也爱她,所以他就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陪着她。
门里的顾繁星也终于似在锁芯扣住的轻响后回了神,她将父亲的另一本笔记也取出来,两本叠在一起抱在怀中,也走到门边,身子靠着墙缓缓矮了下去。
像雷雨夜里只能抱着心爱玩具安慰自己不要怕的孩子那么无助,她甚至忘记了抽泣,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在渐渐变得清晰。
明知道该就此止步,胸腔里跳动的心和身体里流动的血,却让她强烈地感受着那来自沙漠深处,无可抗拒的召唤……
屋里没有开灯,夜色潜藏进每一个角落,顾繁星保持着靠坐在门后的姿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呆怔地盯着那微茫又明亮的光,最后犹豫着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繁星啊,那个什么展会是不是已经结束了?顺利吗?”顾母接起电话的速度很快,“要回来了吗?”
“妈,你之前问我怨不怨你……其实有时候,我更怨爸他为什么一去不回。”顾繁星低头望向怀中的两本笔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从眼角迅速滑落下去,消失不见。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顾母似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般:“傻孩子……当初我刚听说你自己偷偷跑去跟人家一起做什么‘陨石猎人’,我真的又急又气——但前几日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忍不住把你爸爸的照片翻出来看了一晚上……我看着他,看啊,看啊,忽然想明白了。当年我一味沉浸在妻子失去丈夫的痛里,却从没想过一个女儿失去她从小崇拜敬仰的父亲,也是一样的痛,甚至还比我多担负了一份比痛更难摆脱的失落和迷茫。”
“是我太自私了,因为自己对他的怨,却去阻拦女儿想走的路。我既然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又怎么有权力左右你的一辈子?”
“妈——”顾繁星身子一震。
“我也固执了这些年,希望没有太晚。如果有机会,解开你心中的结,那就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顾虑我。总有一天,妈是要下去陪你爸的,未来的路还得你自己选,自己走。你不后悔,妈就不后悔支持你的决定。”
顾繁星再也忍不住哽咽:“妈!好端端的,您说什么呢!”
“有些事总要早想明白,早做打算而已,没什么好忌讳的。你妈不是那样的老古董。”顾母却轻笑起来,语调满是温情,“不管你走多远,记得妈一直在家里,等你回来。”
“嗯……我处理完事情,一定回去!”
“好,好……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
自离家后每次通话,总是顾繁星因为忙碌而先告别,唯独这一次,是顾母先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的顾繁星仰起脸,眨去眼中的水汽。母亲或许已经猜到了她想要去做的事,却还是选择了强忍忧惧,支持她放手去做。
此后是一夜的静默无声与孤绝思量,直到天光破晓……
她打开门,看到同样一夜不曾合眼的路从白就站在那片夺目的晨光中。
“我要进沙漠。”她想寻回那块父亲用性命守护下的陨石。
路从白像是早就料到般笑了笑:“我也是。”
第六十六章 赴旧事尘沙(5)
从前顾繁星只在诗中读过大漠,在影视资料里看过沙海,可当她真正置身在落日余晖下的巴丹吉林中时,她才毫无隔膜地领略到了这种震撼人心的美。
高大的沙山连绵成沙漠的曲线,有的沙脊如刃锋利,有的则温驯如即将回归大海的一抹浪,人与骆驼就像镜头中渲染着一层金红色轮廓光晕的剪影,排除了所有细节的干扰,只留下最干净的线条与最完美的光影。
在夕阳彻底沉入地线之前,骑骆驼走在最前的路从白最先从高坡向下,看到了位于沙丘阴面的一片海子,他下了骆驼,以便更好地引导驼队朝海子进发。
紧接着顾繁星也看清了,那海子中盛着常见碧蓝色的水,但事实上整个沙漠中分布的上百个海子却是色彩斑斓的,有红有粉、有紫有绿。
她在资料里看过一种说法,说这些海子的颜色与水中所含有的微量元素有关,比如红色海子中钾离子偏高,绿色的则是镁离子偏高。
这是规划路线中的第一个宿营地,在顾繁星决定进入巴丹吉林之后的一周里,他们除了准备装备和补给,最主要的就是在老石的帮助下制定出了一个线路。
这些年老石也曾好几次禁不住负罪感,独自进入沙漠,想凭着记忆重回“捺洛迦”的边界。他想,哪怕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尽可能地靠近,或许顾一言就能听到自己的忏悔。
他探索着走了无数次,一次比一次要深入,但也许是“捺洛迦”那个地方太过诡谲,他始终没有再找到它的所在。因此这条路线并不成熟,只能最大限度的帮两人接近“捺洛迦”。
真正进入“捺洛迦”其实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但他们也都有理由相信,“捺洛迦”的诡异很可能只是某种磁场或是其他因素干扰过强而产生的异常。
科技在这十年间迅猛发展,卫星覆盖也更加全面,如今再进“捺洛迦”或许不会再陷入当年的困境。
不过保险起见,晏泽和老石都留在了客栈,一旦顾繁星与路从白两人失去联系,他们就可以马上联络救援车队进入沙漠搜寻。
夜色降临得很快,路从白挖了沙井生好篝火,火光把附近的沙漠映红一片。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全靠帐篷阻隔寒冷,但大约是第一次进沙漠给她带来的震撼还未完全褪去,顾繁星并不想早早地就进帐篷里睡觉,她从里头的背包里取了外衣披上走出来。
只见篝火旁路从白放松地将一只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已经是一副准备守夜的姿态了。
她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在山里的那个夜晚,她被噩梦惊醒,然后两人就隔着篝火谈起陨星那么难找为什么还要坚持,她还想和他一起看日出,结果却在睡着后把抱她回帐篷的路从白梦成了小时候抱自己回屋睡觉的父亲。
想到这儿,顾繁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路从白扭头用眼神询问,她却只眨眨眼,企图“萌混过关”。
路从白见状,挑了眉将她的脑袋一揽,靠在自己肩头,也不多问,转而仰头看向远处的苍穹。
于是顾繁星也将视线投向布满星子的夜空,像洗过一样干净,让她的整颗心也跟着澄澈起来。
从得知那个迟到了十年的真相到现在,走出最初的哀痛后,她的思绪也好像从没有停歇过,哪怕是在睡梦里,也总有光怪陆离的画面惊扰。她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般释然,反而像是因此继承了父亲的某种执念般,选择了踏进这片沙漠。
但这一刻,全部喧嚣都从脑海褪去,耳边只剩下路从白低缓好听的嗓音在吟诵诗句:
注意每粒微尘的移动。
注意每个刚抵达的旅人。
注意他们每人都想点不同的菜。
注意星怎样沉、日怎样升,所有河溪怎样
共奔大海。
“这是什么?”她听完许久,才轻声问。
“鲁米的诗。”路从白淡淡地勾起薄唇,被火光映去了几分清冷之感,“每一颗星星,每一粒尘埃都有它们自己的命运,只有我们真正安静下来,才能看到并且欣赏那条无形的轨迹。沙漠就有着这样让人静下来的魔力。”
“那我也想到一句话。万事万物,你若预测它的未来,你就会说它有无数种可能,可你若回头去看它的以往,你就会知道其实只有一条命定的路。”顾繁星说着,从他肩上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
在这条命定的路上遇见路从白,她是何等的幸运。
像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路从白眼底的笑意转浓,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我也很感激这条命定的路。”
回应彼此心意,是恋人间最美好的默契。顾繁星一垂眼,瞥见自己腕上的陨石手链,忽地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跑回帐篷,探了半个身子进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路从白有些诧异,也跟着站起来。
他走近她身后时,顾繁星正好转过身,于是那个系着银丝带的首饰盒就被路从白一眼看清了。
这让顾繁星有些懊恼,她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学着其他情侣那样玩“猜猜看”的惊喜游戏,这下也就不说话了,直接将那盒子往他怀里一塞了事。
路从白觉得她这举动有些好笑,低头拆了盒子,乍一眼看去,黑色绒布上躺着的陨星手链和顾繁星腕上那个一般无二,但若再仔细端详,就会发现做工精巧许多。
“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眼中波澜微动。
“在图森的时候,你说去探朋友的第二天,我就去淘了这块Seymchan的小切片,拜托手工店的老板做的,谁知道后来……”顾繁星有点儿不自在地盯着鞋面,“你别误会啊。当时我做的时候没想要做成情侣手链,但老板会错意了……嗯……不过现在送还挺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