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中间是孙策父亲的,先考孙氏名坚字公台之牌位,子孙策字伯符立。稍低于孙坚的,是一块崭新的牌位,上面的漆笔仿佛还没有干透,莹莹亮亮的,带着浓墨感。
孙氏之名策字伯符之牌位,子孙绍立。
看到“孙策”那两个字的时候,周瑜素来挺拔的身姿忽然有些站不稳。他颤颤巍巍地在乔朝容旁边跪下,俯首在地上,轻声说了句,“伯符,我来看你了……”之后,久久地都没有抬头。
乔夕颜能看到他不停颤抖的双肩。
乔夕颜见状,松开抓着乔朝容双肩的手,也是端正面向,毕恭毕敬地对着那崭新的牌位跪好,叩首,喃喃:“姐夫,夕颜也来看你了……”但是,乔夕颜只落了一会泪,就抬起头来。
她是女子,并不用有所顾忌自己的脸上湿润。
她主动地抱住乔朝容,嚎啕道:“阿姊,对不起,我和公瑾回来得太晚了,对不起……”除了对不起,乔夕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他更多安慰乔朝容的话语。在座的这些人中,没有人会比乔朝容和周瑜,失去孙策更痛了。
他们一个失去了挚爱,一个失去了挚友。
乔夕颜的哭声在空阔的家祠响彻。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从遥远模糊变作极近而清晰,乔朝容的杏眸总算缓缓地聚焦,垂眸定在她身上,满是哀色。
“阿颜……”乔朝容嗫嚅一声。乔朝容恍然意识到,她的妹妹回到她身边了,妹妹上一次哭,还是很小的时候。乔朝容心疼妹妹,而此时此刻比起心疼妹妹更尖锐、直接的是她自己失去丈夫的疼痛。乔朝容先是憋忍不住地一抿唇,而后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滚落,接着,终于朗声,“阿颜——”
乔朝容比乔夕颜哭得声音更大,哭到肝肠寸断、喘不上气,哭到乔夕颜不再哭了,她还在哭。乔朝容的泪水,很快濡湿乔夕颜的衣衫。乔夕颜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其实明白,乔朝容实在忍了太久太久,她或是不愿意承认,或是还没有遇到可以放心发泄的机会,她那满心的哀伤与无尽的泪水,伴着孙策的离开,被堵住了。
现在乔夕颜回到她身边,她望见了自己的妹妹,望见故去的丈夫信任的友人,哀伤和泪水终是再挡不住地溃堤而出。这一哭是宣泄,也是接受孙策离开的绝望。
乔朝容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乔夕颜被压着的半个身子都失去知觉。
乔朝容方才徐徐地停了下来。她离开乔夕颜的肩上,正正好好地认真注视着乔夕颜。柔软纤细的五指摸了摸乔夕颜的脸,努力地扯出一个笑来,有气无力地道:“阿颜,你瘦了。”
乔夕颜摇头,拼命地摇头,先是学着乔朝容笑,而后又是哭,回答:“不是的,阿姊。我一点都没有瘦,本还胖了,若非……若非这一遭,你看到我,该嫌弃我才是。可是,阿姊是真的瘦了,瘦了好多好多……”
乔夕颜也去摸乔朝容的脸。
乔朝容也摇头,摇完头,把脸蹭在乔夕颜的手上,有一瞬的放纵和安心。
她和乔夕颜就这样姐妹情深地互相望着。又望了许久,她才坚决地抹掉脸上的泪水,转而望向周瑜,郑声询问:“你们回来,一是为了吊唁伯符,另一件想做的大概就是问我,伯符最后的遗言是什么,对不对?”
乔朝容努力地装作平静,她想扶乔夕颜起来,但她自己都没法站直。
还是她们姐妹互相支撑着,才勉强都站好。周瑜对她点点头,坦诚地回答:“是。”然后,再一次作揖拱手,说道,“我明白,嫂夫人如今正是哀伤浓稠的时候,我本不该打扰嫂夫人,但是,吴郡动乱的局面在外,容不得我迟疑、犹豫,还望嫂夫人不吝告知。”
乔朝容闻言,望周瑜浅浅地微笑,接着,延了手,朝着门外,说道:“我们去伯符和我的院子里说吧。阿颜,劳烦你搀扶我一下……”她说着,又把自己的手递给乔夕颜,乔夕颜急忙扶住她,三人蹒跚地往家祠之外而去。
边走,乔朝容边又道:“我一直在等你们回来,或者说,若是你们不回来,我大概会一直沉浸在失去伯符的哀痛中,走不出来。伯符临去前曾说,让我好好活着,不要也不能太难过了。可是,我做不到。”
乔朝容的笑靥更灿烂。
乔夕颜心疼地轻轻摩挲她的胳膊。乔朝容感受到乔夕颜无声的担忧与安慰,先是回眸对乔夕颜一扬唇,而后继续努力地往门外拾步,又道:“阿颜,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就像倩儿她说的,我还有绍儿。往后,我即便再也没有伯符了,我还要坚持着抚养绍儿长大,我不会有事的。”
乔朝容又拍了拍乔夕颜的手背。
乔夕颜信然地对她颔首,沉吟了片刻,也道:“以后,我会一直陪着阿姊的,无论阿姊想做什么,有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坚定地站在阿姊这边。”乔夕颜说着,搀扶乔朝容的力气更大了些。
他们三人就这样,一人在旁,俩人紧紧地倚靠着,不紧不慢地走向孙策生前居住的院落。
而乔朝容能走出家祠,也意味着她会重新振作。
他们三人到乔朝容和孙策的寝居内入座。寝居还保持着孙策离开府上前一日的样子,衣桁上还摆着孙策的旧衣。乔朝容痴痴地望着,周瑜也是目不转睛,好半晌,乔朝容才回过神来,再次开口:“公瑾,你想知道什么?”
她主动询问周瑜,周瑜便也不同她扭捏,径直说着:“第一件事,伯符死前,到底想把主公之位传给谁,绍儿还是仲谋?”
乔朝容波澜不惊,语气平稳,“自然是仲谋,绍儿他,还太小了……”因为太小,承担不了责任,也做不到为他父亲报仇。所以,无论是孙策遗志,还是乔朝容自己的私心,都是支持孙权继位。
“那第二件事,他对仲谋和绍儿可有具体的安排?”周瑜又问。
乔朝容微微地点头,“有,他离开前曾说,要让我带着绍儿,在你和张子布的陪伴下扶持仲谋继位。我不知道如今的局势是什么样子,但在今日之前,我并没有任何的心情做这件事。”
“那第三件,伯符对我,可有嘱托?”周瑜还在问。
乔朝容想了想,坦白地回答:“亦有。伯符临终前告诉仲谋,要重用你和张子布,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另外,他还单独有一番话,是作为朋友让我转告你的。他说,周公瑾,我就要死了,往后再也不能和你一起打天下了,没有我,你一定会很孤独吧。可是,你不要难过,你要代替我看着东吴平定、天下安宁,我把仲谋和绍儿就托付给你了。绍儿年幼,你是他的叔父,要替我好好教导他。仲谋稚嫩,为主做事有不周全之处,你要时时督促。公瑾,我很想你,你为什么还没回来?公瑾,我们下辈子做亲兄弟……”
乔朝容学着孙策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完。
说到末尾处,即便周瑜作为一个男子,被理智支使着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他还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哀伤地掩面痛哭起来。
他也想,下辈子,和孙策做亲兄弟。
第54章 兄弟君臣
乔朝容答应, 三日后,吴郡县府的议事堂上,她会亲自抱着孙绍出面, 为孙权正名。
周瑜见完了乔朝容,便告辞要去见孙权。
乔夕颜以为,她留下来陪乔朝容就好。乔朝容却是摆手, 催促着她走, “你姐夫不在了, 这孙府的主人便是仲谋,即便你现在不急着拜见仲谋,可作为女眷也总该去见见老夫人。更何况,仲谋未来会是公瑾的主公, 你也应该为公瑾想想。”
乔朝容这样说着,乔夕颜才勉为其难同意暂时离开, 并且表示等见完孙权和老夫人,会再回来。最近这几日, 她哪里都不会去, 就只陪在乔朝容身边。
乔朝容欣慰地应下。
到庭院之外,早有仆役站着久等周瑜和乔夕颜了。那仆役主动上前道:“小的见过周将军和夫人, 我主孙权特派我前来恭迎将军与夫人到慈安堂一叙。”
“慈安堂?”乔夕颜疑惑,小声地重复。
周瑜听见, 体贴地与她解释, “那是伯符与仲谋的母亲吴夫人居住的地方。”
仆役附和, “正是, 二公子现下正在慈安堂为老夫人侍疾。”
周瑜领乔夕颜, 跟着仆役往慈安堂去,顺便询问:“老夫人病了?”
仆役点点头, 莫可奈何地又道:“大公子去了,老夫人哀痛得惊厥过去,这几日都是哭了醒,醒了哭,已经下不来床。二公子怕老夫人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但凡得了空,就都陪伴在老夫人左右。女郎君更是直接搬到老夫人那里去住。”
“那……”乔夕颜欲言又止,本想问,“那我阿姊最近怎么过的”,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她姐夫是吴老夫人的儿子,老夫人失去儿子,自然也是痛不欲生,另外的儿子与女儿都陪着她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乔夕颜作为乔朝容的妹妹不免会想,这种时候,为什么只有乔朝容是一个人待着,为什么没有人也同样日日夜夜的陪在乔朝容身边。是她这个做妹妹的疏忽,也是一个女子嫁人之后,单独在夫家的无奈。
乔夕颜的面色变得有点难看。
周瑜注意到,悄悄地牵住她的手,捏了捏。周瑜未必清楚,她是在因为什么难过,但是他想安慰她的心是好的。乔夕颜转眸,感激地看周瑜,心里同样,对黄倩也是感激。
还好她不在的时候,她阿姊身边还有黄倩,孙氏其他的人也没有把孙绍抢走。
乔夕颜总算恢复平和地跟着周瑜,去到慈安堂。慈安堂的景致,乔夕颜也没太细看,但她明确地感受到,比孙府的其他地方布置得要素净、淡雅许多。花木都是一些白绿色,没有过多的池沼、假山装饰。
仆役走到门前,做手势让周瑜和乔夕颜稍待,而后自己上前去敲门,声音不大不小地恭敬回禀,“老夫人、公子,周将军和夫人到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激动,有些虚弱,但又十分沉稳的嗓音,“快,快让他们进来。”随即,仆役便回首,转而延邀周瑜和乔夕颜,“周将军和夫人请吧。”
周瑜率先迈出步子,乔夕颜跟在他身后。
他们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十分宽阔的居室。原本用来间隔的屏风,此时正被两个侍女撤到一旁。内室与外室贯通。外室的茶案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跪坐在炉子前,徐徐地摇着团扇扇风,烹煮热茶。
越过少女,往内室的床榻看去,床边是一个端正坐着,背对他们的少年。少年身形颀长而挺拔,两臂微张,正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在喂床上的妇人。
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头发间有花白,但还是墨发更大片、茂密些。现只随意地挽着,被妇人背靠枕住。妇人的面容随和,一双温婉的远山眉,和老了即使疲惫、难过,依旧明亮的双目。妇人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褶皱,只眼尾稍有几道细纹。纵然如此,也看得出来,她是端庄、清秀的美人。
周瑜往前走了几步,到内室的床下稍远的空处,回眸看了乔夕颜一眼,而后以眼神示意,指引着她和自己一起,在妇人面前跪下,拜谒道:“公瑾领拙荆乔夕颜见过老夫人。”
周瑜拜完,又抬头来,换而规矩地跽坐好。乔夕颜跟着他,也换了姿势,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他们毕恭毕敬地对着不远处的妇人。妇人哽咽了片刻,接着,哑声叱骂道:“周公瑾,你这个浑小子,还知道回来……”
她说着,没说完就开始哭。
周瑜听了,态度更温驯了许多,再次一拱手,也是哀伤地道:“伯母,是公瑾的错,公瑾没能陪在伯符身边,照顾好伯符,若是公瑾在的话……”他至少可以在当时,帮孙策当下那一刀。
周瑜垂下头去,语气中又满溢出愧疚。
见他如此,那妇人立马停了停哭,反过来安慰他,“公瑾,你不必自责。策儿的死,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身上。伯母知道,你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里比谁都难过。但是,伯母总希望你能回来得早些、再早些……”
“公瑾,伯母没了策儿,却一直将你和策儿当作双生子一般疼爱。”妇人说完,更垂首以衣袂缓缓地擦拭自己的眼泪。
周瑜静默了片刻。
那侍奉在妇人床前,背对着他们的少年紧接着出声,叹了口气,郑重地对妇人道:“阿娘,大哥临终前说过,不希望你太难过了。如今大哥已经下葬安息,周阿兄回来,就别再提那些伤心的事情。”
说着,他也捏了自己的衣袂,去替妇人擦了擦眼泪。
擦完眼泪,他更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药碗,转过身来,朝着周瑜拱手作揖,唤道一声,“周阿兄。”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还有几分稚气的脸,眉宇间与孙策有四五分相似,但是更浓眉大眼。漆黑的眉毛聚在一起,黑得发紫。瞳眸呈极深的琥珀色,隐隐泛着幽碧的光。看上去少了几分潇洒飘逸,但要更乖顺老实。
乔夕颜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没历史上说得,那么紫须碧眼。
他对周瑜施礼,周瑜从容地颔首接受,而后,等他施礼完,周瑜转了转面向,也向他回礼。只不过这一礼不是普通的作揖礼,而是双手贴至额上,匍匐在地的君臣礼。周瑜叩首,拜他道:“臣周瑜拜见主公。”
这一句“主公”声音不大,但听在孙权那里,已足以震耳欲聋。
孙权本来已经不难过了,无论他因为坐上东吴之主的位置受了多少委屈,他都坚定地告诉自己,大哥不在了,自己要支撑起家里和东吴。所以,掩埋悲伤,努力使自己从容。但是,周瑜的承认,让他仿佛回到了大哥孙策还在的时候,他是孙策和周瑜的弟弟,只要在他们面前随意任性就好。
孙权的眼里,有水光潋滟。他急忙从吴夫人的床边站起来,阔步走近,扶周瑜起身,泫然欲泣道:“周阿兄不必拘礼,兄长让我把阿兄当作老师。阿兄,我很害怕,大哥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替他做这江东的主公……我不会,好像也并不配。大哥他明明有绍儿,为什么要把江东托付给我……”
孙权哭着,此时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周瑜见状,反拉着他的双臂,握住,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仲谋,你是伯符的弟弟,更是孙伯父的儿子,你本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做主江东的。伯符把江东交给你,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如今天下大乱,皇室衰微,东吴需要的是一个足以自立的主公,绍儿他还太小了。只有你,才能为伯符报仇,为孙伯父报仇,为整个东吴的臣民攘内安外,你可明白?”
孙权认真地颔首,“仲谋明白。”这样类似的话,孙策临终前,也曾和他说过。
他和周瑜都情绪翻涌,他更是哭了出来,床上的吴夫人瞧见,赶忙顺着刚才孙权的话茬,打断他们,“好了好了,都说不要再提难过的事情,策儿他已经去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都该听他的,为他做他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公瑾,你此番回来,应该看见了外面的局势,可想好了应对之策?”吴夫人顿了顿,又问。
周瑜点点头,没说具体的,只道:“伯母放心吧,三日后,仲谋只要如常地去县府就行。我和子布,还有嫂夫人与绍儿会一起将他光明正大地推上那个位置。这也本就是伯符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