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看似是一个问题,里面却有三个问题。
黄倩听罢,重重地对乔朝容磕了一个头,而后才回答:“是,打从一开始,我就是想为母亲报仇,也想着杀了孙策,孙策死后,就不会有人再伤害我的父亲。即使父亲抛弃了我们,他也还是我的父亲。”
“但是,我从来都拿夫人当作恩人。是夫人救了我和妹妹的命,若是没有夫人,我和妹妹早就死了,或者沦为军妓,连猪狗都不如。我救小公子是想让夫人信任我没错,可是救小公子的那一刻也是真的想报答夫人的恩情。”
“看着夫人因为失去孙策难过,我偶尔也会觉得若是当初救小公子的时候,我就死了该有多好,那我就不会惹夫人难过了。”
“可是,夫人,我一点都不后悔,孙策他杀了我的母亲,还想杀害我的父亲,他死有余辜。”
“夫人,你杀了我吧……”
黄倩不愿意再往下说,又叩了头,俯首在地上,久久地都没有再抬起来。
乔朝容的身子有一瞬的更是不稳,直直地险些栽在乔夕颜的怀里。但她还是努力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而后,莫可奈何地闭了闭眼,任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嗓子哽咽之后更是哽咽,徐徐地说着:“倩倩,你救了我的儿子,对我有恩,我很感激。但是,你杀了我的丈夫,让我深恶痛绝。我只恨当初不该对你动那份恻隐之心……”
“来人——”乔朝容扯了嗓子喊,喊完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勉强把话说完,“把她拖到院子里,就当着全府上下所有人的面,一棍一棍地打,直到打死。她死后不得有任何人替她收殓,就让她烂在荒野里,受鸟兽啃食。”
乔朝容说完,身子又往下坠了坠。
乔夕颜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提了起来,重新站好。乔夕颜就这么支撑着她,想扶她坐下,她也不愿意。直到她站在门边,亲眼看着黄倩一下一下地被重棍击打,从一开始的默不作声到哭喊求饶而后奄奄一息,再没了生气。
将士回禀了一句:“夫人、公子,那细作已经死了。”
吴夫人再懒得看下去,支起了胳膊,让孙尚香扶着她回慈安堂。孙权跟着她们,也走了。就还剩下乔夕颜和周瑜。周瑜命人去处理黄倩的尸首,乔夕颜扶着乔朝容,要送她回自己的寝居。
乔朝容却是摆了摆乔夕颜的手,努力地笑着对乔夕颜说道:“阿颜,你放心,阿姊我一个人可以的。”
她有意不想让乔夕颜再扶她,乔夕颜只能小心翼翼地缓缓松手。
乔夕颜刚松开手,乔朝容便立马跌落在地。她坐在地上,先还是努力地想要再次站起,而后一直站不起来,也不接受乔夕颜的帮扶,终是情绪崩溃地失声痛哭。
乔夕颜紧张地也坐到地上想去安慰她。
她却笑着落泪询问:“阿颜,为什么伯符死了、倩倩死了,而我这个引狼入室,害死伯符的凶手还活着?母亲虽然责打了我,可是,我明白她是不希望我有负累地活着。我并不觉得愧对母亲,无颜再面对母亲,我真正无颜面对、心怀愧疚地就只有伯符。偏偏伯符他根本连说一句恨我都不能。甚至,我明确地知晓,即便他了解了今日的这一切,到黄泉之下也不会有一句责怪我的话。”
“阿颜,我心中对伯符的这份愧疚,这一生都无法弥补、消散。我该去陪他的,可是,我还不能死,我还有绍儿,我要抚养绍儿长大,看着他成亲生子。我没有错,我只是有负于伯符。”乔朝容哭喊着,抓着乔夕颜衣袂的手越来越紧,紧到最后,又突然松开,再没了力气。
乔朝容昏死过去。
乔夕颜一时竟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乔夕颜哭着喊,“救命啊,公瑾,救命——”心下则恍然明白乔朝容的崩溃之处。现在的她并非是因为孙策死了而崩溃,早在现在之前,她已经为失去孙策崩溃了无数次。她更不是因为得知自己救了黄倩反害死孙策内疚而崩溃。她是因为觉得自己明明没有错却还是导致了孙策的死,却再没有办法偿还而崩溃。
第59章 拜别夫人
月上中天, 烛火摇曳。
乔朝容的病床前,乔夕颜倚靠在床尾,一边紧盯着即使昏睡也不太安稳的乔朝容, 一边听从偏院回来的侍女禀告,“小乔夫人,黄婧醒了。”
提到黄婧, 乔夕颜这才忆起自己还有个被关在耳房里的侍女。
乔夕颜稍微坐得端正了些, 转眸看那回禀的侍女一眼, 询问:“黄婧她今日可哭闹了?”
侍女摇摇头又是点点头,“黄姑娘她先前一直都没什么反应,等听到了那细作挨打的哭嚎,方才喊叫了一阵, 到那细作没了声音,黄姑娘晕厥过去, 方才刚醒。”
“她吃东西了吗?”乔夕颜又问。
侍女再次摇摇头。
乔夕颜听着,回眸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乔朝容, 乔朝容面色还白着, 眉头紧皱,不时发出一声嘤咛, 偶尔还会落泪。乔夕颜有点想去找黄婧,却又实在不能离开乔朝容身边。
她沉吟了半晌, 叹了口气, 接着对回禀的侍女说道:“你去随便弄点吃食给黄婧送去, 无论她说什么, 都不用理睬。”
乔夕颜的声音刚落, 门外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依稀间还有几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略低稳的女声询问:“我嫂嫂她可苏醒了?”
紧接着是其他侍女恭敬地回答:“禀女郎, 大乔夫人她尚未醒来,正由小乔夫人寸步不离地陪着。”
“那我进去看看她。”
伴随着少女的这一句,是不间断、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乔夕颜顾不得自己还在吩咐别人什么,当即从床榻上站起,走到外室门边去迎。进来的是孙尚香,带了两个侍女,侍女手上还捧着一个锦盒。
孙尚香望见乔夕颜,回首从身后侍女的手中接过锦盒,递上前来,说道:“阿姊,这是我阿娘让我带来给嫂嫂补身体的老山参,问过大夫了,煮在药里或者汤里都可以。”
她话罢,乔夕颜接过那锦盒,孙尚香又问:“嫂嫂她还好吗?”
乔夕颜听着,让开自己所处的位置,引孙尚香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无奈地摇摇头,“大夫说是没什么大碍,只一些皮外伤,但是我瞧着一直都没醒,心下不免担忧。大夫也说,或可能是我阿姊自己不愿意醒来,就一直以昏睡逃避。”
“那嫂嫂她这样还要持续多久?”孙尚香望着乔夕颜,再次问。
乔夕颜抿了抿唇,回答:“快的话,今日深夜;慢的话,明日晌午,怎么也该醒了。阿姊她虽然想逃避近来发生的这一切,但是她比谁都清楚,她还有绍儿要照顾。”
“既如此,我便与小乔阿姊你轮换着守在嫂嫂床前吧?”孙尚香更说着,已经走到乔朝容床边,她看了看躺在榻上病弱的乔朝容,自觉地坐了下来。
乔夕颜闻言,思虑了一会,瞧着乔朝容现在还没有要醒的意思,而自己也还有黄婧需要去处理,便答应道:“那好,就有劳香香了,我恰好有一件事需要走开一下,劳烦香香你帮我多照看我阿姊。”
乔夕颜说完,更是感激地对孙尚香作了个揖。
孙尚香急忙摆手,“小乔阿姊哪里话,阿姊的姐姐本也是我的嫂嫂啊,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阿姊先去忙自己的事吧,若是嫂嫂醒来,我会即刻派人通知你。”
乔夕颜颔首,顺便回望旁边方才回禀的侍女,“你去准备点吃食,我亲自带过去,顺便派人通知周将军一声,准备好马车与盘缠。”
乔夕颜话罢,又与孙尚香施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孙尚香看了乔夕颜的背影一会,又专心地垂下头去认真地照看乔朝容。
乔夕颜拎了食盒去到关押黄婧的耳房。
耳房里很黑,只门外的屋檐下挂了两个白绢竹编的灯笼。打开门,灯笼的余光和皎洁的月色铺洒进去,勉强能看清楚,连被褥都没铺的床榻上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少女。少女形单影只,小小的身躯被光影拉得又细又长。
少女听到门响,徐徐地转过头来,望见是乔夕颜的一瞬,泪水憋忍不住地潸然而下。
她也不说话,只静默无声地哭着。
乔夕颜命人在屋内的几案上点了一盏灯,而后屏退所有的人,独自走进去,并关上门。门“吱呀”一声,再次隔绝了烛火与月光,屋室再次陷入昏暗,只不过因为有灯,还是能看清周围事物的。
乔夕颜顾自地在几案旁坐下,把食盒摆到几案上打开,一碟一碟地拿出里面的菜色和碗筷,并招呼着道:“婧儿,你这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快过来随便吃点。”
她说完,碗筷也拿得差不多,转眸,平静地看向还坐在榻上的黄婧。
黄婧依旧哭着,泪水像是怎么流都不会干一样。她迷蒙的双眼,勉强只能看见乔夕颜一个模糊的身形。她哑着嗓子唤了声,“夫人……”而后,踉跄地走过来,跪倒在乔夕颜脚边,抓着乔夕颜的裙摆,艰难地说着,“夫人,对不起,我阿姊她……”
她话还没有说完,乔夕颜强硬地扶着她,要让她起来,坚定地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你阿姊做了恩将仇报的事情,她已经被处死了。但是,无论你的心里是痛还是恨,抑或是同样觉得你阿姊罪有应得,我们今日都不谈她,只说你我。”
“来,坐好,吃东西。”乔夕颜拉着黄婧,把她按坐在自己身旁。
黄婧不安地坐着,双手、双肩都颤抖得厉害。她甚至低低地哭出了声。她张了张嘴,刚想说,“我阿姊……”而后又卒然闭上,垂着头,连再看乔夕颜一眼都不敢。
她其实知道,她阿姊被抓了就一定会被处死。她阿姊参与杀害的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这孙府的主君,这东吴的主公。焉有活命的可能?可尽管如此,黄婧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失去了现在还有的唯一的亲人。
她回不了阿爹身边,阿娘已经死了,本以为还能与阿姊相依为命,现在阿姊也死了……
黄婧哭得泣不成声。
乔夕颜漠然地看着她哭,没有安慰,只不停地给她夹菜,“这孙府的香煎豆块还是不错的,咸香可口,又不会太齁;还有这蜜汁炙肉,没有方厨娘做得好,但是勉强也可以吃;这茯苓鸡汤,炖了两个时辰……”
乔夕颜的话不断,黄婧哭着哭着,突然从跪坐到再次匍匐在地,叩拜乔夕颜。
她哭着道:“夫人,你要不也把我处死吧。”
乔夕颜手上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
她接着又道:“我明白,夫人是好人,并不想牵连我。可是夫人,我和阿姊受了你和大乔夫人的恩惠却恩将仇报。我阿姊是为了报母仇,设计杀害了孙将军。大乔夫人是为了给孙将军报仇,处死了我阿姊。那我呢,是该学着他们一样,也不遗余力地给我阿姊报仇吗?可是,我不恨夫人,也没有办法接近大乔夫人。夫人再留下我,是祸患。即便我对天立誓绝不会做任何对夫人和大乔夫人不利的事,夫人还能信我吗?而我真的能做到吗?倘若有一日,我突然又恨起大乔夫人了,该怎么办?”
“夫人,你杀了我吧——”黄婧沉声地呼喊。
乔夕颜看着她,不徐不疾地放下手中的木箸,下意识地想去扶她,但是手到她手边,又收回来,换而一种冷漠的姿态,只波澜不惊地说着:“婧儿,你说得没错。经此一事,我是再不可能信你了。当我得知是你阿姊害死了我姐夫,我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我甚至想过,你作为你阿姊的妹妹,要和你阿姊一起给我姐夫赔命。可是,我也想过,若是你阿姊被严惩不贷,你该怎么办,你会不会受到牵连,会不会无辜惨死……婧儿,在我这里,律法没有连坐。可若是从前,我会平等地恨着你和你阿姊。但是我阿姊救你们的时候,告诉过我,在你们还什么都没有做之前,你们本没有过错。当初,你和你阿姊没错,如今,你也没有错。甚至我可以相信,你往后也永远不会害我。”
“我不想杀你,我想你应该也不想死。”乔夕颜犹豫着,还是再次伸手扶了她。
乔夕颜继续道:“可我再也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了。你是吴军的俘虏,更是残害吴主孙策的细作的妹妹,我无法做主放了你,给你自由。我唯一还能给你的,就是把你送到偏远的庄子里,做个普通而低微的侍女。至少还能有尊严地活着……”
“而我与你,而你与这所有和吴郡有关的认识的人,此生都不复相见。婧儿,你走吧。”
乔夕颜话罢,扶了她起来,自己也站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脸,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接着,毫不犹豫地松开手,迈出步子,与她错开身位,而后越走越远,直到完全把她丢下。
黄婧后知后觉,到乔夕颜快要消失,突然转过身来,唤了句,“夫人……”然后,再次跪倒在地,朝着乔夕颜远去的方向,重重地叩首,“婧儿,拜别夫人。”
第60章 你还有我
黄婧走了, 孙策遇刺的大仇得报,乔朝容的身子也渐渐地好起来,吴郡百废待兴。在孙权继位后不久, 孙策的丧仪完全办完,秋高气爽的八月,周瑜向孙权举荐了自己丁母忧归来的好友鲁肃。
孙权与鲁肃一见如故, 整日长谈, 一直到黄昏日暮都还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孙权更是扬言要在县府设宴, 款待鲁肃。鲁肃拉着周瑜,笑说,是周瑜把自己引荐给孙权的,周瑜怎么也该留下来陪酒。
周瑜看了他们主臣一人一眼, 皆是不甚乐意和嫌弃的模样,然后, 坚定地摆开鲁肃拉着他的手,急切地往县府外走, 边走, 边说:“子敬,你既入了吾主麾下, 以后我们三人有的是见面相聚的机会,今日不行, 今日我要去孙府接拙荆归家。”
“她都在孙府住了三个月了。”周瑜厉声地告诉孙权。
孙权忍俊不禁, 鲁肃更是眉眼弯弯, “早听说公瑾你在皖城娶的夫人国色天香, 改日请我去你府上做客, 一定要让我见见弟妹啊。”
周瑜只道一句,“好说好说。”就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孙府。
乔朝容将孙绍交托给乳母抱着照顾, 自己则在乔夕颜的居室中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替乔夕颜收拾着行囊。乔夕颜则是坐在几案旁,埋首在桌上,瘫着大有耍赖的架势,不满地嘟囔着,“阿姊,你真的要赶我走啊?”
乔朝容叠着她的衣物,哑然失笑地嗔怪,“阿颜,你在胡搅蛮缠什么?阿姊这哪里是赶你走,只是你在我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该随公瑾回家去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和我住在孙府吧?”
“可是,”乔夕颜急切的一声,从桌案旁直起身子,不忍明说,只囫囵地道,“我总还是担心阿姊你一个人,绍儿他还不会说话,不能纾解阿姊内心的难过和落寞,有我陪着阿姊,阿姊的日子多少能好过一些。”
乔朝容听乔夕颜这样说,放下手中的衣物,缓缓地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扶着乔夕颜的双肩,将乔夕颜掰着侧过脸,与自己四目相对,认真而恳切地告诉她,“阿颜,你姐夫走了,已经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来发生了许多的事,阿姊很感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陪在阿姊身边。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阿姊也该有所长进才对。再难过的哀伤,慢慢地也会被平淡替代。阿姊我既然决定活着,就会好好地活下去。我不能一昧地沉浸在失去你姐夫的痛苦中,你也不能一昧地陪着我,你还有你自己的家和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