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吧。”乔朝容对乔夕颜摆了摆手,“又不是回去就不能再见了。你现在和公瑾都在吴郡,周府距离孙府也不远,你想来看阿姊,随时都能来。即便你不愿意来孙府,我们还能一起回乔府,在阿爹那里相聚。”
“阿姊现在啊,只盼着,绍儿能平安、康健地长大,你和公瑾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早点如正常的夫妻一般,亲密、恩爱。阿姊不希望你和公瑾走上我和伯符的旧路,人永远不知道明明昨日还鲜活的那个人明日会变成什么样子,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吧。”乔朝容换而又拍着乔夕颜的手,苦口婆心地说道。
乔朝容至今提起孙策,仍然还是会泪湿了眼眶,但已不全然是痛苦和哀伤,还有惦记和怀念。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孙策爱意满满地唤她一声“容儿”了。
她很想他。
乔朝容一时哽咽,乔夕颜伸着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自己的心里也颇多酸楚。但是乔朝容有一句话,让乔夕颜觉得很有道理,那就是珍惜现在,珍惜眼前人。如果,周瑜也一定会死,至少他现在还活着。
乔夕颜含泪地点点头,破涕为笑,“好,阿姊,我回去还不行吗,你怎么就有那么多的道理要教训我。”
乔朝容跟着她也笑,摸着她的发顶,怜爱地轻轻摩挲,“你是我的妹妹啊,我自然要好好地教导你。从前,我习惯了纵容你,你姐夫说要替我和阿爹管束你,现在他不在了,就还是由我管束你吧。”
乔朝容虽然独自活着,但是她和孙策结发为夫妻这么久,多多少少身上也会有孙策的影子。她是乔朝容,也是孙策的未亡人。
乔夕颜但笑不语。
而在乔夕颜的卧房门前,周瑜方才刚准备进来,就听见她们姐妹在说体己的话,便等了一等。等听到她们提起孙策,心里也不免好一阵难过。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只在得知朋友死讯的那几日,萎靡不振了一段时间。后来为了东吴的局势回到吴郡,扶持孙权、调查黄倩,再操持政务、为孙权举贤纳才,根本连认真在心里怀念故友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空下来,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周瑜在屋外又待了许久,久到心绪勉强平定,太阳自西山缓缓下落,方才轻敲了敲洞开的门扉走进来。
乔朝容和乔夕颜已经收拾好。
乔朝容望见他,欣然一笑,说道:“公瑾,你可算来了,你若是再不来我这个做阿姊的就该被阿颜烦死了。她刚才还在与我说,我往后该如何教导绍儿呢。”说着,乔朝容更望乔夕颜,假装责怪,“你一个连孩子都没有的小丫头,懂什么是教导、训诫和启蒙、求学啊。”
乔夕颜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反驳,“我虽然没孩子,但是我自己也是从孩子过来的。”而且是从未来作为孩子过来的。有了那一遭,她更清楚一个健康、快乐的孩子,在童年需要的是什么。
乔朝容望她憋笑。
周瑜望她也笑,疏朗地说着:“既如此的话,嫂夫人你这么嫌弃阿颜,我就先把阿颜带走了,嫂夫人可千万别舍不得啊。”周瑜说完,上前靠近乔夕颜,对乔夕颜伸出手。
乔夕颜抬眸望了他一眼,翩翩君子,芝兰玉树,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的手搭到他的手上,由他牵着站起来。
乔朝容莞尔,“好,你把她带走,快点带走。”
周瑜就牵着她,略微对乔朝容弯腰点头,而后领着乔夕颜走出居室,离开孙府。
乔朝容一直目送他们,从自己的庭院送到府门外,直至乔夕颜坐在马车上与自己挥手,说,“阿姊,你回去吧。”乔朝容还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乘坐的车马彻底消失在眼前。乔朝容方才转身,回府内。
只是已经泪如雨下。
马车很快,走过一两条街,就到了城东的周氏府邸。
周瑜扶着乔夕颜刚一下马车,就有一位老者迎上前来,恭顺地施礼道:“将军、夫人,你们回来了?”
周瑜对那老者点点头,向乔夕颜介绍:“阿颜,这位是万伯,周府的管家,曾经是位将士,后来年迈归乡,又实在没有妻子儿女,我就留他在周府做工。府上,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或者不懂的,都可以问万伯。”
乔夕颜礼貌地也对老者福了福身,唤道:“万伯。”
老者立马惶恐地再次向她施礼。老者领着他们往周府的更深处走去。到外院尽头的廊庑下,周瑜对老者挥了挥手,让老者退下,先去准备晚食,剩下的地方,周瑜亲自带乔夕颜参观就行。
吴郡的周府看着要比巴丘的孙府大,除了院落全都宽长许多以外,还更多了一进。
但是,吴郡的周府,周瑜显然偷偷地修缮过。大致的构造有许多模拟巴丘周府的地方,比如他们居住的院子里,卧房的门前,也挖了一个小池塘,修筑了一座小木桥。小木桥右边的梨树下,周瑜的书房门前,也摆了躺椅,只不过是两张。
还有他们的卧房。乔夕颜走进去看见,简直与他们在巴丘的一模一样,就是宽敞了许多。
乔夕颜在门外脱了绣履,急切地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去。她走进去,周瑜在后面关门。乔夕颜先是去胡床上踩了踩,坐在长书案的一端,喊周瑜来坐。周瑜刚坐下,与她四目相对,她又跑开,去到内室看床榻。
床榻依旧很宽,但是床上只摆了一床被衾。
乔夕颜望着顿了顿,没说话,绕过床榻又去翻她的妆奁。妆奁靠近墙的那边也有一个小柜子,柜子里摆着她的锦盒和密码锁。她起身回首,望周瑜笑。
周瑜望她也笑。
等她逛完这间屋子,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公……”公瑾的瑾字还没出口,她就被周瑜猛力一拉,拥入怀中。乔夕颜因为被抱得突然,受惊地低呼了一声,而后疑惑地询问,“公瑾,你怎么了?”
回答乔夕颜的,只有周瑜沉重的呼吸,和他双手抱着乔夕颜的纤腰,越来越紧的力道。乔夕颜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迷,更是担忧地接着问,“公瑾,你还好吗?”
周瑜摇摇头,埋首在她颈窝,久久地没有抬起。半晌,乔夕颜感受他身上的微微颤抖,和他极为无力和哀伤的一句,“阿颜,伯符不在了……”
这一句呢喃,乔夕颜恍然明白过来,他的难过与脆弱。乔夕颜这些时日一直陪着乔朝容,从来只担心乔朝容的喜怒哀乐,从来也没想过周瑜失去他最好的朋友也会悲伤。甚至,乔朝容至少还有她陪着,而周瑜没有了她,或许连个发泄情绪的人都没有。
乔夕颜抱着他,反也用力,在他耳边,认真地说:“公瑾,你若是想哭就哭吧,男子汉大丈夫偶尔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大不了。姐夫不在了,你还有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若是你觉得我不好,我就帮你去找其他的朋友、知己……”
第61章 害怕托梦
建安七年五月, 孙策去世后的第二个年头。
今日,孙府为孙策准备了祭礼。乔夕颜和周瑜去到的时候,是乔朝容亲自来迎。乔朝容穿了一件素白的裙裾, 牵着已经可以跑跳行走的孙绍,微笑着领乔夕颜和周瑜到慈安堂。
小孙绍也穿着白色的深衣,粉雕玉琢得像是个白瓷娃娃, 骨碌一下, 就钻进乔夕颜的怀里, 甜甜地唤:“姨母。”
乔夕颜抱起他,仔细地掂量掂量,忍俊不禁地与乔朝容道:“阿姊,绍儿他这是又重了?”
乔朝容点点头, 也是莞尔。
孙绍嘟着嘴,不满地扒拉乔夕颜的脸, 愤愤地说:“姨母胡言。我不要姨母抱了,姨父抱——”他说着, 又张开手, 要扑进旁边的周瑜怀中。
周瑜从容地接过他,确实也觉得他重了不少, 稍微提了力,将他往上抱了抱, 而后不解地询问乔朝容, “这伯符的祭礼不是该在孙氏的家祠操办吗, 怎么要先去慈安堂?可是老夫人的身体有所不适?”
乔朝容听着, 又摇摇头, 望了周瑜怀里的孙绍一眼,隐约有些许无奈, 回答:“是一些局势上的事,仲谋昨日才得的消息,与张长史他们商议过,仍旧不能决断,便向母亲禀明,母亲正朝着他发火呢。”
乔朝容说完,扶了一下孙绍乱蹬的小脚,语重心长地警告,“绍儿,不要将你姨父的衣衫弄脏了。”
孙绍委屈巴巴地颔首应“是”,过了一会,又偷偷地埋首到周瑜的颈上,贴在周瑜耳边,小声地抱怨,“姨父,我阿娘好凶。”
周瑜笑着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趁着乔朝容与乔夕颜手挽着手往前走,没注意他们,同样小声地向他解释,“你这样说,若是让你过世的阿爹知道,一定会被气得托梦打你。在你阿爹心里,你阿娘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女子了。她对你严厉,也只是希望能教导好你。而且,这也只是说你一句罢了,你阿爹小的时候可是天天要挨你祖母打的。”
小孙绍不能理解,“但是祖母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啊,还对我非常好,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周瑜哑然失笑,“那是因为你已经是你祖母的孙儿了,她自然溺爱你,就像你以后有了孩子,你母亲也一定会对他柔声细语。可是,这并不代表你祖母不会对你父亲严厉,你阿娘不会对你严厉。你阿娘是你一生中的第一个老师,难免要慎重些对你。”
小孙绍闻言,仔细地思索了一番,然后,茫然地摇头,“姨父,你说的这些,绍儿不太懂……”
周瑜看了看他还稚嫩的脸庞,更笑着说:“没关系,等绍儿再长大一些就懂了。绍儿现在只需要明白,阿娘是这世上最疼爱绍儿、最想绍儿好的人就行。她虽然偶尔会对绍儿发脾气、凶绍儿,但那也是因为绍儿做了不对的事情。”
“绍儿是孩子,也是男子,要对你的母亲多包容些。”周瑜说着,空出一只手去捏了捏孙绍的鼻子。
听周瑜这样说,孙绍方才没有刨根究底地追问,而是答应地点点头,“姨父你放心吧,祖母、叔父还有姑母也和绍儿说过类似的话,绍儿会好好照顾母亲的!”
小孙绍由周瑜抱了一会,又懂事地说他要下来,自己走。他走在路上,从周瑜的身边,小跑到乔朝容身边,牵着乔朝容的手,继续往前走。
四人一齐去到慈安堂。
慈安堂的兰草生长得正茂盛,原本安宁静谧的一派自然景象,却被屋室内传出的争论声打破。
吴夫人中气十足地怒吼道:“你若是想将绍儿送走,除非我死!”
“你这个做叔父的没有良心,我这个做祖母的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孙儿受苦。”
孙权气急败坏,但又不能理直气壮地与他母亲争吵,只尽量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母亲,你应当明白,若是为了绍儿的安危,我这个做叔父的便是死也会保全他。可是,现在即便送他去许都,也是没有危险的。”
“我也没说,就一定要送绍儿走。只是曹操现在越发的权势滔天,我们东吴仍在休养生息之中,他的命令如何好公然违抗?”
“母亲,你也想想我,想想整个孙氏和整个吴郡!”
听着吴夫人和孙权在为孙绍的去留争论不休,乔夕颜担忧地看向乔朝容,以眼神询问,“阿姊,这是怎么回事?”乔朝容平静地对乔夕颜摇摇头,示意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她的态度有让乔夕颜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乔夕颜这才稍稍地放心。
孙绍被里面的争论声吓到,捂着耳朵,躲到周瑜身后,大声地询问:“姨父,这就是你说的祖母对我阿爹也很凶吗?”
周瑜哭笑不得地颔首,“是吧?”
然后,他再次抱起孙绍,循着这震耳欲聋的声响,走到门边,去敲吴夫人寝居的门。
吴夫人听到敲门声,更是没好气的一句,“不是吩咐了,若非公瑾他们来,不要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周瑜只得立马出声,“伯母,是我,公瑾。”
屋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才传来孙权无奈、变得沙哑的嗓音,“周阿兄,你们进来吧。”
话罢,周瑜他们推门进去。
甫一进入,便见居室内在门边倒着几个杯盏,还有几案也有被推搡的痕迹。显然是吴夫人生气到摔打了东西。
小孙绍望着,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鼓起勇气地从周瑜怀里扑到吴夫人身前,忧心忡忡地询问:“祖母,你怎么了,是叔父他惹你生气了吗?”
“祖母不要生气,绍儿给祖母捏捏肩。”孙绍说着,抬起不过一点点大的小手掌覆上吴夫人的双肩,努力地按压。
孙绍使出了吃奶的劲,脸都憋红了。看得吴夫人先还是气鼓鼓的,而后突然就不生气了,忍不住地和蔼了面色,拉下孙绍的手,把孙绍抱进怀里,极为不舍地说道:“绍儿,祖母问你,若是你叔父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要送你离开家,去很远的地方,你愿意去吗?虽然,你母亲会陪着你……”
说到这里,吴夫人抬眸看了一眼乔朝容,乔朝容对吴夫人坚定地颔首。
吴夫人又道:“但是,你就很难再见到祖母、叔父和姑母了,还有你的姨母和姨父。”吴夫人又望向乔夕颜和周瑜。
孙绍听着,迟疑地看了看自己周围的所有人,接着,突然瘪了嘴,就是要哭的样子,哽咽着反问:“祖母,是绍儿做错了事情吗,为什么叔父要送绍儿走?绍儿不要走。”孙绍说着已是哭出来,看着孙权,央求,“叔父,你不要送绍儿走好不好?”
孙权看着他哭,也是忍不住地鼻酸。眼眶微湿地对孙绍招招手,让孙绍过来。等孙绍到他身边,他也把孙绍抱进怀里,一时哑然无言,只唤了声,“绍儿……”就再没说出话。
还是乔朝容耐心地告诉孙绍,“绍儿,你乖,祖母都和你说了,叔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的。我们不怪叔父。虽然以后大概不能常常见到祖母、叔父,可是阿娘会一直陪着你,等到你想祖母和叔父,阿娘就带你回来见他们。”
孙绍还是哭。
周瑜和乔夕颜则是听得云里雾里,互相望望,皆是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周瑜还没说话,乔夕颜先拉着乔朝容,郑声道:“阿姊,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你和绍儿就要离开吴郡?不得已的理由,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要把你们送去许都那么远?还有,这又与曹操有什么关系?”
乔夕颜私心,绝不希望乔朝容和孙绍离开。
乔朝容望着乔夕颜无声叹息。吴夫人见状,更斥孙权道:“孙仲谋,你还不赶紧把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地与你周阿兄和周嫂嫂仔细说说!”
孙权这才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复平静地道:“周阿兄,你有所不知。昨日你去了军营是没有看到,快傍晚的时候,自许都来了一道公文。由曹操亲笔书写,说吴郡地远,孙氏近来又颇多波折,难免惹得陛下忧心,于是就想效仿古时,让孙氏送一位质子入许都,以安陛下圣心。曹操更指明,绍儿是我孙氏的长房长子,现年少早孤,由他入许都最为合适。”
“我原本也想着绝无可能,可是你也知晓,这一两年来,曹操溃败了袁绍,已是在北方只手遮天,吴郡又刚刚平稳,无力与曹操抗争。我既怕绍儿与嫂嫂去到许都受委屈,又怕不应曹操的诏命,会惹得曹操前来攻打。”孙权到末了,更是为难、无措地低下头,锤了锤自己的双膝,只恨自己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