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班人数多,暑天气燥,吊顶摇晃的风扇几乎无甚作用,乔方语都感觉自己的背上出了层薄汗,周围坐着的男生更是直接拽开了领子,心浮气躁地呼扇。
乔方语抿着唇,把一切可能的干扰都排除开,专心致志地答卷。
她的专注力一向很好。
从小到大,她住的地方就一直喧闹。起初是在鸡鸣犬吠的城郊乡村,后来在阴湿拥挤的城中小巷。
牢骚客套,东风八条,新闻联播,夫妻争吵。
她在这样凡俗的吵闹中成长。
有人敲着她的侧桌,一下又一下。
乔方语能感觉到监考员投来的目光。
她没有分毫动作,落笔平缓地写下一行历史年份和事件影响。
前桌的男生不耐烦了,手肘抵住乔方语的桌肚,猛地一撞。
卷子难度不小,前排传来焦灼的翻卷声音——有人已经写到后半页了。
乔方语仍旧一无动作,心无旁骛地勾画着题干的重点,就连书写的速度都没乱下分毫。
翻页,作答。
周围虎视眈眈的一行人一无所获。或许是监考员盯得紧,乔方语前桌的男生终于放弃,气急败坏地将笔一摔,试卷哗啦推倒。
他骂骂咧咧地俯身去捡拾,故意制造出混乱,想扰乱旁人做题。
“王斌,警告一次。”
监考员冷漠的声音传来,王斌低声咒骂了句,呼哧喘着气,趴桌假寐去了。
他一停手,周围一众想沾光抄点答案的人也偃旗息鼓,只能作罢。
乔方语安然答完了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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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考数学和英语了。”宿舍里,唐欣雅合上错题本,转身问乔方语,“乔乔,你复习得怎么样?”
“啊,啊?”乔方语刚洗完头发,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吵,她把风力关停,拿起桌面上的试卷集,“你问这个吗?”
唐欣雅这才注意到,她万年省钱小能手的室友,居然买了那套热门的《高中必刷卷》。
“哎唷,你也刷起来了?”唐欣雅顺手接过翻了翻,津津有味地品评,“这套难度不大的,压轴题倒是有点意思——哎,这是谁写的?”
她忽然没了声音。
乔方语正擦着头发,目光瞥见唐欣雅看着的那页,骤然一下回过神来,几乎有点仓皇地抓了下书页。
“哎——”唐欣雅眯着眼打量她,目光从她面孔上自上而下扫过,像是台精密的点钞机,把她身上每一点小细节都仔仔细细抠了个遍。
乔方语的脸一阵阵地发烫。
根本不用唐欣雅抓什么端倪,她自己就把秘密写在了脸上。
唐欣雅哼哼笑着,笔尖点着试卷压轴题下方,明显和乔方语不同的字迹。
“来来来,说说看,这是谁写的?”
乔方语的笔体她见过,是带点老气的碑体,弯折都锋锐老练。
那行解答却不同,疏落几行算式,寥寥几个字都散漫飘逸,仿若没个正形,却偏偏就这么几条式子,解决了标答里暴力求解计算量甚大的一步运算。
唐欣雅看了会儿,拿出草稿纸演算了一遍,啧了一声。
“好秀的解法。”
对面的算式写得潦草,还跳了大段的步骤,才在最后出其不意地用了某个冷门公式,一击得解。
唐欣雅想不出年级里哪个学霸有这种臭屁气质。
乔方语被她连连追问得受不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辩解:“就,就是一个朋友。一个学长。”
“咱们学校的?”
“嗯。”
唐欣雅满脸写着不相信,嘀咕道:“哼,你的朋友,哪里有我不认识的。”
“我们乔乔也有小秘密了。哎!伤心啊!”
乔方语抿着唇,小声说:“就是……医院里那个。”
“医院?”唐欣雅愣了下,回过神来,“啊!是那个借你医药费的好心同学?”
乔方语点头。
“那个和许惩一个班的倒霉蛋子?”
乔方语:“……”
她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摸了摸鼻子偏过脸去:“对,就是他。”
那时候许惩借了她就诊卡,还帮她补齐了奶奶的降压药费用。
她不敢妄自收下贵重的礼物,还专门问过唐欣雅,找到了许惩的教室去还。
“原来如此,不错不错呀,我们乔乔会交新朋友了,真好!”唐欣雅笑着把这段小插曲揭过了,“对了,这几道题我想问问你……”
深夜。
笑过闹过,宿舍楼熄了灯,对面的床铺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乔方语却难得地失眠了。
——和许惩同班的倒霉蛋。
——听说他要留级,九班的学生家长都闹疯了!
——那可是许大少爷,谁敢惹上他!
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卡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卡套的边缘。
那个被很多人爱慕着、讨厌着、误解了的人。
也是她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遇到的,毫无目的的,对她好的人。
即便他总是不耐烦又嘴硬,拽得听不进别人一句感激。
但乔方语知道,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而热烈。
就像他曾经为她写下那道压轴题答案的时候,夕照金橙色的暖阳。
“这题还有一种流氓解法。”许惩支着手臂,靠在窗台上,笑得没个正形,“好学生,要听吗?”
“怎么解?”
“从这里开始的计算,我只需要四行。”
乔方语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站在他后面,听着他讲。
许惩的钢笔写几笔就断墨,他便顺手抽了乔方语的笔。
笔身很细,他的大手松松捏着尾端,划下潦草的字。
“只需要这一个公式就可以证明了。”许惩说。
乔方语没跟上,捏着指节认真地想。
不知不觉她俯得越来越低,耳后的头发散开了,轻盈地垂落在许惩的肩上。
她没看见,少年掩在身侧的拳微微紧了紧,连挺起的背都紧张。
“啊,我明白了!”
她惊喜地偏过头,眸间的神采飞扬,像是落在浅潭的光,摇曳似浮光跃金,明艳而闪亮。
许惩有一瞬间,迷失在那片眸间的星河里。
公式和算术在大脑里混沌成一片。
他站起身,背对着窗外西斜的阳光。
“喂,好学生。”
“……?”
“你现在的样子。”他痞气地弯唇,像是句毫不走心的调笑。
橙金色落在他肩上,他逆着光,耳语般轻声说道——
“特别漂亮。”
第16章
因为想着许惩的事儿, 乔方语辗转到深夜才睡着。
清晨,被牛主任一如既往的激情喊话吵醒时,乔方语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浅眠了片刻, 揉了揉发干的眼睛,慢半拍地下床梳洗。
一段时间没打理,她的刘海已经有点过长了。
微垂着头的时候, 发尾的末梢都快要碰上眼睫毛。
乔方语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根一字夹, 想了想又放下了——这样也好, 反正考试期间不会检查仪容仪表, 长一些的刘海反倒还不容易吓着别人。
唐欣雅和乔方语都是那种很传统的好学生,早睡早起认真听课, 两人走出宿舍楼的时候, 牛主任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演讲都还没有结束。
女生宿舍楼对面, 男生宿舍不少房间这才迟迟地拉开窗帘亮起光。
许惩的宿舍在底楼角落,东向的采光很差, 加上这位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按时起床的次数屈指可数。
广播里是牛主任情真意切的起床宣言:“同学们!!古来圣贤闻鸡起舞……”
许惩烦躁地拿枕头蒙住头:“日,怎么还没结束。”
等到他强行忍过了这世纪般漫长的十分钟, 堪堪阖上眼皮魂归周公时,地动山摇的敲门声炸响,震得他身侧墙皮都簌簌脱落。
“……”
许惩脑门青筋都跳起来, 翻身直接跃下一米多高的床, 哗啦打开房门, 力道大到在走廊卷起一阵风。
他头发是乱的, 满身压不住的颓痞戾气, 没吭声,阴沉的眼中像是蓄了场暴风雨。
敲门的黄大鹏和张小晖没一个敢搭腔, 愣了足足半晌,才前脚踢后脚地憋出几句话。
“惩、惩哥,上次那个妹子,你要我俩盯着点那个……”张小晖哆哆嗦嗦,使劲儿往兄弟背后躲。
黄大鹏也怵,硬着头皮接话:“她可能遇到点儿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许惩两条胳膊上还挂着彩,面中一道疤,整个人带着种刚跟人狠干了一仗的匪气。
张小晖已经后悔今天来找这位爷讲话了。
他作势想溜,满身刺儿的大爷却开了尊口:“说。”
语气也是冷的,像是冷窖里冻了几年的冰碴子。
两人在心里默默叫苦,顶着许惩不耐烦的眼光,把打听到的事情说了。
“……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就是那妹子,她挺倒霉一人。这不月考么,她们班主任不干人事儿,不知道怎么排的座位,把她放王斌后头了。”
又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许惩的脾气更差,拧着眉:“谁?”
张小晖小声地解释:“就一惯抄!次次成绩倒数,唯独大考能往前进不少,就是靠抄附近好学生的卷子。”
许惩面色阴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黄大鹏赶紧圆场:“这货可跟惩哥你不一样!咱们惩哥,就算考倒数第一,也干不出他那种无耻之事!”
顶着许惩冷冽的目光,黄大鹏道:“那个王斌,为了抄到答案,回回都对好学生动手动脚。踹桌子椅子算是好的,要是人家不给他抄,这货就怀恨在心,趁打铃交卷的时候,当场撕人家卷子!”
“简直是挨千刀的,我高一几个兄弟,都快恨死这货了!要不是他这神操作,大家各凭本事能瞄两题抄两题意思一下也就行了……他这简直是把人饭盆砸了!”张小晖怒气冲冲地补充。
“嘘!别跟惩哥讲你干的傻事!”黄大鹏猛踩他脚。
许惩磨了磨后槽牙,半晌眉尾一挑,笑意冷然:“这七班还真是有点东西。”
他转身就要关门,劲风卷着门板直冲面门,黄大鹏急急叫住了他:“惩哥!那个,这妹子的事儿——”
圣心难揣,若是不问清楚,他俩以后可不敢再拿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来扰许惩的清梦了。
许惩拿冷水浇了把脸,校服不羁地披在肩上,抬腿越过两人,大踏步迈出走廊。
“做得挺好,多谢。”许惩勾勾唇,客套地拍了下他肩膀,“盯紧点。她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
“惩哥你要——”张小晖追了他两步。
许惩腿长,轻易将两人甩在后面,闻声只略一偏头,笑意不达眼底。
“跟着我干啥?牛头的话当屁放了?”
张小晖听出了许惩话里明晃晃的打发,但他还是不死心,脑子一抽问:“惩哥,你也要去闻鸡起舞吗?”
“?”
许惩冷嗤一声:“老子去杀鸡儆猴。”
-
七班教室里一片喧闹。
座位已经按考场次序排好了,前排的学生在抓紧时间临阵磨枪,后排则是八仙过海,趁乱做起了小抄。
“你藏了什么?”
“我把三角函数公式抄橡皮里了,你呢?”
“我的在水杯盖里,还有什么能抄?”
乔方语对周遭的混乱好似浑无察觉,静静地垂眸看习题集,温习其中的思路和解法。
“喂。”
“丑八怪。”
“哎!”
“聋子啊?乔方语!”
直到身前男生的声音拔高,前排都有人忍不住用责备的目光回头望,乔方语才把视线从纸页上挪开,极冷淡地赏了对方一个眼光。
“干什么?”
她的心情不算好,没休息好是一部分原因,对方上次考试就试图打扰她是另一部分原因。
虽然她做题专注力比较强,也不意味着她就没有脾气。
尤其是在学习和考试方面。
三中的文化课水平一般,放眼整座南城,离一中、外校等重点中学还有不小差距。
故而教务处对每次联考的排名都十分重视,给成绩优异的学生提供的奖学金,也相当丰厚。
去年乔方语以几名之差,只领到了二等奖。
今年的月考,乔方语是憋着股劲,奔着一等奖去的。
“明知故问不合适了吧?”前桌的王斌笑得丑陋而圆滑,中指敲了下她桌面,“识相点。”
乔方语漠然低头:“这不合适。”
说完,竟是提起笔继续勾画公式了。
王斌被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惹得浑身来火,“哎我说你这逼——”
他霍一下站起身,壮硕的身躯把乔方语的桌子都撞得往后挤了一截,笔尖在习题集上突兀划出一长条刺破纸面。
他居高临下地俯下身,把没骂完的半句脏话咽了,口臭和唾沫暴雨般泼面而下。
“喂,我劝你考虑考虑清楚。”
“老子家里也是有后台的,抄你卷子是抬举你了,懂不懂?”
“要是不识相,自己去打听打听我会干什么。”王斌阴笑一声,“到时候吃个零光蛋,可没你后悔的地方!”
乔方语依旧垂着头。
少女静默的模样其实很乖,纤长的睫毛垂落,和细软的棕色发丝缠绕在一起,看起来温驯而柔弱。
王斌的喉结一动,忽然觉得这丑八怪,也是有些顺眼地方在的。
他阴恻恻地笑,伸出手就想去捏乔方语的下巴:“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啪的一声。
乔方语手里的书脊重重击上王斌的手背。
“你——”王斌又惊又痛,“好哇你!”
乔方语却没给他再动手的机会,一矮身就朝前排跑去。
王斌周围的差生们这才回过神来,猝然伸出手脚想要阻拦。
“别让她跑了!”
“拦住她!不然咱们谁也别想——”
明明方才,他们就这样任由一场霸凌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甚至谄媚讨好王斌,希求对方在拿到答案后,能给他们“见者有份、雨露均沾”。
而此时阻拦起乔方语,又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了。
“马上要考试了!你别打扰前排同学!”
“别乱窜!班长也不管管?”
乔方语的心是狠的。
或许是那天晚上,许惩说的话埋在心底的某一处,悄然唤醒了一颗名作反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