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为,在那么多害怕他的人中间,她少有的,见过他温柔模样。
“包给我。”
“啊?”
许惩皱了下眉,大概是担心自己这样子吓到面前小姑娘,他又放慢语速解释道:“你的包我来拿。”
乔方语眨眼的功夫,装着画具和作业的帆布袋就到了许惩手里。
许惩撑着膝盖,抬头问她:“还能走吗?”
“啊?能!能的!”像是为了证明,乔方语还用力跺了跺脚。
扭伤的脚踝传来针刺般的疼,乔方语眉尾跳了下,强作笑颜道:“我,真没事的!”
许惩:“……”
“你怕不是觉得我瞎?”许惩嘲弄道。
他在乔方语面前蹲下身:“上来。”
“不不不不用!我真的能走!”乔方语慌乱地辩解道,“我只是跑起来有点疼,慢点走完全没事的……”
她已经弄脏了许惩的西装外套了。
她不想再弄脏他的白色衬衫,更不敢让许惩那么近地贴上……听见她鼓噪的心跳。
见状,许惩也没勉强。
“好吧。”他说,“那我扶着你。就快到了。”
“嗯……”乔方语垂着头,慢慢沿着许惩示意的方向走。
一路寂静,直到许惩推开了一栋偏老式的居民楼。
楼宇里有细细碎碎的声响,空调在运转,门缝里传来男人的呼噜声和老人的梦呓。
门前的垃圾桶里摆着半个被掏空的西瓜,琐碎的方寸之间萦满了生活气。
许惩沿着有些老旧的楼道向上,脚步声落得比平时更轻。
声控灯不太灵敏,他侧着身,用手机给乔方语照明。
光只落在她身前,像是被她的脚尖踏碎的涟漪。
“到了。”
乔方语扬起头,看向几级楼梯之上的少年。
他穿着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的西装,却让乔方语觉得,他好像天然就该是属于这里的。
论坛里五进五出的豪宅太冷硬,反倒是喧闹而真实的市井更符合他的气质。
洒脱又随性,充满了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和韧性。
“你退后一点,别让灰呛着你。”许惩说着拉开了门。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家具虽然落了点灰,简单通风后就能够歇息。
许惩把自己的领带随手搁在玄关,转身打理好了衣帽架,把乔方语的帆布袋妥帖挂上去了。
乔方语简直惶恐:“包里只有画具而已,随便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许惩挑了下眉,置若罔闻:“艺术无价。”
乔方语:“……”
“倒是你,好学也要有个度吧?深更半夜在外画画,我可不信你是在写生。”许惩的语气平淡,乔方语却从中听出了一点责怪的味道。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是……其实是在补作业。”
回答完这个丢人的真话之后,许惩半天没有言语,乔方语怯怯地抬起眼打量许惩,却见对方熟练地套上了一床崭新的被单,好整以暇地站在她对面。
“搭把手?拽着那头。”
“哦,哦。”
乔方语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被子,连许惩已经凑到她面前也浑未察觉。
“抱、抱歉!”
“……”许惩接过她手中的被角,掀起眼皮,懒懒地扫了她一眼,开口问:“学霸原来也是要补作业的?”
乔方语脑子里还是乱的,没多想就答:“本来都做完了,但是被同学——”
话一出口,她才自知失言,猛得捂住了嘴。
许惩却完全没给她改口的机会,咄咄逼人般趋近了她:“所以是有人拿走了你的作业,以至于你需要熬大夜补交?”
话讲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冷到渗人。
乔方语支支吾吾半天,许惩了然地微眯双眼:“我猜对了,是吗?”
“是被拿走了,还是弄丢了?”
“都不是?那就是被人恶意毁坏了心血?”
乔方语的眼眶刹那间红了,许惩从鼻腔里冷哼一声,“谁?”
乔方语咬住了唇,眼睛里有什么隐隐地要冲出来,需要很努力才能忍住。
她并不同情犯事者,也并非感觉不到委屈。
但她不想告诉许惩……不想让他再为了自己的事去出头、去费心。
上次他替自己伤了童浩,而后就听闻了他留级的消息。
人心都是肉长的。乔方语怎么能不自责,怎么能不担心!
见她还不说话,许惩似是也来了火气。
他把收拾好的被子往床铺上一丢,木板重重吱嘎一声,他松开衬衫纽扣,极近的距离里,浅色布料下的匀实肌肉几乎要爆棚而出,锋芒毕露。
他走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逼问:“你在想什么?你在害怕谁?”
“我告诉你,乔方语。”
“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了我,你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
“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灯光、没有人的地方。”
“你会被一群最低贱最无耻最下流的混蛋抓住、欺负,完事后把你像是一条脏抹布一样丢在一边,没有人会管你的死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谁而起,你自己心里清楚!”
“够了!!”乔方语后退一步,背抵在卧室的衣柜上,颓然捂住眼睛跌坐下来。
“是我!都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走那条路!我不该自己一个人晚上出门……”
迟来的恐惧像是翻覆的潮涌,她带着哭腔,磕磕绊绊地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语。
而许惩缓缓单膝跪在她身前,目光微垂,认真听着她怒极委屈下的每一句话,直到乔方语的宣泄结束,才语气很轻地开口。
“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当初被牛主任抓到的时候,你要替我说话?”
乔方语不说话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混杂了太多的情绪,像是要爆炸,满眼都是泪,什么都看不见,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嘴唇一阵阵得哆嗦,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许惩的语速很慢:“你明明看见我从网吧回来,却还和他争辩,说我没有逃学。”
“就连他骂我一句难听话,你都要反驳。”
他轻轻触及乔方语捂住眼睛的手,指尖的温度清晰又灼人。
“我当时就想,这小姑娘,看着挺乖,倒像个刺儿头,连教导主任都敢刚。”
他的话像是在诱导,却又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所以,告诉我,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做错事的人,是你吗?”
“……”断断续续的哭声后,乔方语吸了口气,埋首在膝盖间:“……不是。”
许惩轻笑一声,循循善诱般问:“是谁?”
乔方语又沉默很久,许惩没有催,直到从女孩细若蚊蝇的话语间听到了一个名字。
“乖。”许惩微微勾唇,语气仍然柔和,伸手安抚般揉了下乔方语的发顶,目光中却闪过了一点寒芒。
这个人他记下了。
这笔债,小姑娘不想讨,他可咽不下。
“你、你不要去找别人的麻烦。”乔方语哭也哭过了,被许惩一激,之前压着的委屈也爆发了出来,后知后觉地只感觉丢人。
她不敢抬头,哭过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实在丑得可以。
乔爷爷去世之后,她就几乎没掉过一滴眼泪了,哪怕是得知奶奶病情恶化的时候,在林医生的面前,她也只是长久地沉默,等她调整好情绪,还能够把所有事情安排妥当。
……这好像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放松,幼稚得像个小孩。
她明明经历过许多比这过分得多的事情,却偏偏在这一次,在许惩的面前,她感到那么委屈,委屈到只能够用哭来发泄情感。
“对不起。”乔方语说。
“我说过,你在我面前,没必要那么客气。”许惩说。
“……”乔方语仍旧埋着脑袋,“那谢谢你。”
“这个也不用。”
“你不要去找他麻烦。”乔方语声音闷闷的,“我会愧疚。”
“哦——”许惩的心情在听见后半句的时候意外好了几分,语气也提了提,调侃道:“所以,是心疼我,不是同情他?”
“嗯。”乔方语点了下头,她的头发软,一晚上又跑又吹的,再加上许惩刚刚揉的那几下,蓬乱地卷翘着,看起来软茸茸的。
许惩满意地又伸出手想揉她脑袋:“不错,这‘哥哥’没白当。”
不过,他手还没碰上,屋内的灯“啪”地一声就灭了。
乔方语吓得一哆嗦,许惩皱眉,站起身沉声道:“你呆着别动。老房子,可能电阻丝熔了。”
迈步时却感觉到一点轻轻的力道攥住了他的衣角。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刮擦过心上。
乔方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好黑……”
“你可不可以,等一下再走?”
许惩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攥住了。
那么轻,却那么紧。
心跳都杂乱无章。
第14章
远处松林摇晃。
黑暗把每一点细碎的声响都放大,无所循形、无处隐藏。
许惩的喉结上下动了下,一声“好”还没出口,方才熄灭的灯又是乍然一闪,铮地亮起了。
冷光有些刺目,许惩微眯着眼,看见脚边的小姑娘瑟缩成一团,眼尾还带着泪痕,脊背都被冷汗浸透,凸起削瘦的一条棱。
“……没事了。”他俯下身,语气低缓,轻柔到不可思议,“你抬头看看。”
乔方语抬睫,脸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她又在许惩面前丢脸了。
“很怕黑?”许惩问。
她这副受惊的模样,和平时看不清夜路的样子可不一样。
乔方语咬着唇,大抵是觉得难为情,脑袋偏过一点:“……有、一点。”
她不说话,许惩就静静等着她。
明暗忽闪的墙灯在他身后,落下一团暖黄的光影,就像是把她罩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存在感强烈到像是在说,我在这里,不用害怕。
“……我小的时候,曾经有一次。”
“同学说,要我去器材室帮老师拿东西。”
“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间器材室,他们把我带到最深处,我抱着满手的东西,去找一盒粉笔。”
“我在柜子中间找粉笔的时候,他们偷偷溜走了,猛地关上了灯。”
瘦小的女孩没抱住满怀的东西,哗啦一声重响落地。
她跌跌撞撞想要将东西拾起,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她向前迈步,重重摔倒在走廊里。不知是谁弄倒了拖把,她的头磕碰在桌角,钝痛传来眩晕。
远处的人隔着冰冷的铁皮墙喧笑,说今晚就把丑八怪关在这里吧,我们去打篮球。
那一夜是阴天,甚至没有一丝月光。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尽可能地蜷缩身体,紧贴着墙壁,抱住头,发着抖,等待黎明的来临。
“后来呢?”
许惩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乔方语吸了下鼻子,勉强扯了下嘴角,“校工老师把我放出来啦。”
略过了次日校工的惊疑和责难,还有深夜寻她,摔倒在结冰马路的乔爷爷。
许惩没说话,半晌抬起手,又在碰到她之前顿住。
“如果我早些认识你。”他说。
“什么?”乔方语抬起头,没听清他的话语。
距离很近,少年低垂的眉骨冷峻分明。
其实那些过时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也早就不甚清晰,对黑暗的恐惧也只会在极少的相似情形下爆发。
但许惩垂着眸站起身,看似淡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低声说:“以后不会了。”
语气很轻,却重似承诺千钧。
……那些孤立无援的绝望,求助无门的委屈。
至少在他这里,再也不会出现。
“洗手间里有没拆封的洗漱用品,缺什么来问我要。” 半晌,许惩回身。
“不早了,休息吧。”
“——许惩同学!”
眼看着许惩就要将门关上,乔方语急忙起身,拉住了门。
少年的身影没在夜色里,神态冷恹。
“……”乔方语犹豫了一下,对不起太虚伪,谢谢你又过分客套,都不是许惩喜欢的。
于是她抹了下刘海,笑着说:“晚安,许惩。”
“希望你做个好梦。”
“嗯。”少年冷淡地转身,矜傲得甚至没有多一字的回音。
却在房门合拢之后,耳根不自然泛起一点红。
-
清晨六点,乔方语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
屋内寂静,隔壁老人的咳嗽声透过单薄的墙,断断续续传来。
如果在家里,她这时候就该起床,给奶奶准备早饭,更换腹膜透析液。
乔方语缓缓起身,将被子整整齐齐叠好,推门而出的时候,直直和面前人撞上。
“!”
乔方语吓得后退一步,又想起这本来就是别人的家,一时间尴尬又紧张,半晌憋了句,“早上好啊,许惩同学。”
“没想到你也这么早。”
许惩换了身纯黑的T裇,衬得肤色更冷,扬起下巴时颌线轮廓分明。
“今天礼拜一。”
乔方语眨了下眼,没太听明白:“你要回去上课了吗?”
她记得,高考假之后,许惩就再没来过学校。
高一的学生已经搬进了新教室,只有许惩的书桌还孤零零地留在高二九班门外。
许惩的眼下有点淡淡的乌青,像是懒得言语,他敲了下面前的桌子,拉开椅子坐下。
乔方语看见桌上放着一袋打包好的早点,甜味的豆沙包和豆浆,都是她喜欢的味道。
乔方语的目光在许惩和餐桌之间转了几个来回,不可置信道:“这是,给我的?”
许惩支着无处安放的长腿,闻言一哂:“难不成我买回来喂猫?”
“……”乔方语还没来得及开口推拒,许惩就干脆利落地拍了板。
“吃完我送你走。等这两天事情办完,我就回来了。”
乔方语只好在他对面坐下,掰开豆沙包,小口小口地咬着。
热气熏蒸眼眶,红豆沙的甜香在唇齿间溢散,绵密又醇香。
……要是能给奶奶带回去就好了。
乔方语有点难过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