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也受教颇丰,想同许公子见一面呢。”
许国强不疑有他,笑着招呼:“我家那个不成器的……”
管家忙低声凑上:“先生,大少爷已经离场了。”
许国强的脸色骤然沉下,与之相对的,秦曼莉裹满化妆品的脸上笑意愈浓。
她替丈夫接了话,挽着许国强的姿态亲昵得就像是多年原配的恩爱夫妻。
“许惩公子忙于学业,眼下大概是回了学校呢。”秦曼莉笑着说,“您若是有意提携我家的晚辈,许彦这孩子倒是大了,想必过几年,也能陪父亲来见见世面了。”
对面的要员自知失言,忙顺坡而下:“好说,好说。谈不上提携,若是许彦小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朝我开口……”
灿若昼明的吊灯之下,秦曼莉的笑容冰冷又嚣张。
她摇晃着杯中红酒,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打造的舆论场。
——几天之后,这里的人就都会知道,“一心向学”的许大公子,是个不学无术、为非作歹的留级差生!
而她的许彦,很快就能恢复健康,以最能博取大众同情的模样,踩着那个废物的恶名,跻入南城最顶尖的名流圈。
“文诗雨,可惜你死得早。不然你真该亲自看看的。”
“当初多少人说我比不上你。到头来啊,赢的还是我!哈哈哈哈……”
-
许惩大步流星走在夜色里。
少年眉眼冷戾,眉骨一道深疤,明明身着一声西装,浑身却带着种匪徒的恶气。
直到来自宴会厅的灯光再不能照到他身上,笼罩在他周围的冷冽气场才渐趋收敛。
末班地铁几无一人,只有乞讨的老人靠着椅背已经睡着。
身旁的乘客也下了车。
没了旁人注视,许惩低下头,单手支着下巴,晃动的车厢映出一个剪影,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惫。
距离南城三中还有两站路。
其实他很清楚,周末保安亭无人值班,这个时间回学校,根本进不去。
但许惩无处可去。
他的“家”迎来了新的主人,而他成为了那个唯一的外人。
许惩的食指轻轻搭在耳骨后方的黑色骨钉上,冷光荧荧,他自嘲地笑了下,喃喃般自问。
“……你说,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没有回音。
穿行的地铁发出呼啸的声响,像是在隧洞里呜咽。
列车到站,许惩站立在门边等待。
开门的刹那,他将一张纸币斜斜投入乞丐老人的布袋里。
而后头也不回离去。
-
凌晨三点,城市寂静,天际线隐隐透出发灰的光,夜市烧烤已经收摊,地面散落着摇晃的酒瓶盖和沾着油污的竹签。
乔方语终于补完了全部的作业,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更快些。
留宿在画廊多有打扰,这个时间回家又会吵醒觉轻的奶奶。
乔方语没多犹豫,便收好了画作往学校走。
唐欣雅同她说过,三中的管理不错,托牛头的福,围墙结实,保安亭里也一直有人站岗。
所以哪怕就和南城质量最差的职校挨着,学生平时住宿,也不太会有安全方面的困扰。
夜风有点凉,乔方语把画装进帆布袋里,抱在怀中,经过暗巷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巷子里的光线昏暗,乔方语的夜视又一向不好。
听觉的感官好像在这一刻被加强,她听见老楼的窗户在风声里吱嘎作响,余音拉得很长;
不近不远的位置里,有人按动了打火机,连续两下才把烟点上。
“哦哟,这个点居然还有女人?”
乔方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有点紧张,寄希望于不会那么倒霉,只是这么一次夜路,就遇上了不怀好意的人。
“嗨——你跑什么啊!”
对方的声音骤然拉近,乔方语额上冷汗划下,当即加快了步伐。
然而,混混显然比她更熟悉暗巷里曲折回转的窄道。
追着她的步伐声越来越近,偏偏又保持着一段距离,像是猫故意吊着耗子,看热闹一般的折磨。
来人不止一个,另一个嗓音更尖的人笑声阴寒:“看起来还是个小娘们?不会是三中的学生妹吧?”
“拿的什么好东西,也给小爷看看?”
乔方语不敢再和他们磨下去,走过下一处转角,她猛然甩开步子,顾不上脚步声的动静,仓皇地向外奔跑!
北面的光线更亮,乔方语已经来不及分辨道路的方向,只顾向人多处奔跑。
然而她背着不轻的书包,又抱了满怀的画具,路面磕绊,她几次都差点跌倒。
追击者却是动了真格,距离不断缩短,再逼近。
乔方语的内心涌起一丝的绝望,低血糖的恶心感,连带着身后混混口中下流的黄腔,一下下冲撞着她的大脑,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身体却像是积水的棉花,越来越沉重。
“别跑了,让大爷摸一下,保准放你走,啊。”
“大半夜的在外头浪,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乔方语喘着粗气绕过一个又一个巷口。
没有、这边也没有。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在这种地方散步。
她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求援——
前方的路口有个人影!
乔方语的心跳剧烈地加速,低血糖让她的视野一片金星,她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看花了眼。
但本能让她鼓起勇气大喊出声。
“哥哥!”
对方的脚步似乎没有停留,她一鼓作气地追过去,大声说着话:“伯、伯伯喊你来接我,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这里好黑,我差点迷路了,真可怕!”
然而视野里的黑茫褪下,留下的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
没有人……吗?
乔方语的心瞬间落入冰窟。
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混混们好像追来了,有尖锐的笑声,衣料摩擦,他们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肮脏的手臂。
她的脚好像崴到了,怀里的袋子也揉成了团,辛苦补好的画,大概又折坏了。
耳膜鼓胀,她只能听见嗡嗡的声响里,间或夹杂着的,拳击重肉的闷响。
漫长得宛如真空的瞬息过后,乔方语感觉有温热的东西砸在自己的手臂上,沿着她因战栗而冒出的小疙瘩,淌到手背,又慢慢滴下。
然后她看到有双手轻轻探出来,接住了那滴水。
遥远的路灯拉出细长的影,把那双手衬得更加骨节分明。
乔方语的睫毛忽得一颤,没敢抬头。
那双手的样子她太过熟悉,以至于无需确认,她也知道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却在开口的瞬间,让她更加控制不住眼泪。
“人都走了。我在这呢,没人敢动你。”
他的声音极近,低沉的声线微哑,轻柔得像是在哄。乔方语后知后觉地有些羞耻,脚尖在粗糙的水泥上摩擦,往后退了点。
“得,这是被吓傻了啊。”
许惩扬起点笑,就好像只是做了一桩丝毫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样。
他没有再向乔方语走近,却三两下脱下了西装,盖在乔方语身上。
啪嗒的一声。
男生的衣摆很长,领口搭在她发顶,袖子却能松松地垂在她腰际。
一瞬间,陌生的体温和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裸露的皮肤和布料刮擦微微发烫,衣摆上还带着一点浅淡的青柠和海盐香。
像是朝升的海雾,轻而缓地漾满她的身周。
乔方语的大脑终于迟迟地开始运转,发麻的身体也一点点恢复了知觉。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没能发出声音。
抬起眼,她只看见许惩的侧颜。
少年迎着风,清瘦的下颌线微扬,深色的眸里落了点光,回头望向她的时候,目光正好与她对上。
心像是被什么戳中了,漏跳了一拍。
许惩看着她迟迟不迈开的步伐,伸手隔着西装,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语气还是乔方语熟悉的散漫,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方才那一声,不是喊得挺好听?”
“怎么,把坏人赶跑了,你就不肯跟哥哥回家了?”
第13章
“什么……”乔方语的脸一点点烧起来。
方才情急之下的称呼被许惩这样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简简单单一个词在他的唇齿间绕了个圈,就好像染上了旖旎的味道。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
万物寂静,心跳剧烈,浑身都发烫。
“我,我刚才没看清楚是你……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乔方语缩着肩膀,目光扫到了许惩腕口的一处划伤,“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说着就急急地想凑过去看。
“哎哎哎。”许惩颇为无奈地甩了下手,将女孩身上快要滑落的外套往上拽了拽。
“这也叫伤?”许惩语气轻蔑,“你还真是抬举这帮杂碎了。”
“……”乔方语被这话逗得又想笑又难过,只好说:“谢谢你。”
“你们好学生,平时都这么客套的吗?”许惩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真该数数看,你究竟给我发了多少张好人卡了。”
乔方语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了,垂下头盯着路沿的石子。
西装硬质的衣领刮擦过脸颊,属于许惩的、浅淡的青柠香一阵阵钻进她鼻腔里。
脸好像更烧了。
偏偏许惩还在这时候弯下了腰,用比平时更低沉的语气,在她耳畔道。
“我不需要你对我说那么多谢谢、对不起。”
“我只希望你在下次遇到危险之前,能早点想起我。”
“毕竟我运气很差,不是每次都有机会能救下你。”许惩说。
什么意思?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迷茫。
但还没等她琢磨清楚许惩话里的意思,眼前就豁然亮起了光。
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转过弯,就是三中正门所在的大路。
明明方才被小混混追赶时,她还觉得这片暗巷是那么大,幽暗又可怕,像是座逃不出的迷宫。
但在许惩身边,好像一切走不出的死胡同,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彼岸了。
“去哪儿?我送你。”
沿道的路灯打下光栅,空气里有细小的纤尘飘落下来,像是在许惩肩头覆了层轻柔的霜。
乔方语抬起头,怔忪了半晌,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我、我就回学校。”
她有点不敢直视许惩的眼睛。
“学校?”许惩在她头顶上方的位置轻轻哼笑了一声,“你转头看看?”
乔方语愣了下,顺着许惩的方向看过去。
保安亭里黑压压的,窗帘紧闭。
不会没开吧?
乔方语骤然有点慌神,她离开画廊的时候已经把钥匙还回去了,而回家还要绕过一大段没有亮灯的小路。
乔方语抱着的最后一点希望在看到保安亭门前的告示时彻底熄灭。
——周日不值班。
许惩低低笑了:“一看你就是好学生,从没逃过课的。”
“可惜墙上被牛头装了监控,不然我带你翻过去。”他随意地拽了拽领子,讲话的模样很痞,乔方语回过头时,甚至能看见他领口下漏出的一段锁骨,阴影分明。
乔方语小声说:“就算没有监控,我也翻不过去的。”
许惩抱着肩:“怎么会。你踩着我坐上去,然后跳下来就行。”
“我接着你啊。”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乔方语对上他的笑眼,很没底气地退了一步:“还是……不用了。”
学校进不去,她大概只能回家了。
只是这个时间,实在太容易惊醒奶奶……如果不是因为方才的意外,她甚至宁愿找处不关门的地铁站将就一夜。
要怎么办才好?
许惩静静看着她低着头,把下唇无意识咬到泛白。
夜风有点凉,她站在路边,像是只瑟缩着无处可归的小动物。
许惩盯了她一会儿,又抬手给她拽了下外套的领子,别过头不太自然地说:“没地方去的话,上我这儿来?”
乔方语这次是真的有些讶异,重复道:“去你那里?”
许惩懒懒地哼了声:“我家。离这儿不远,走吗?”
乔方语犹豫了下:“我怎么没听说过……”
论坛上明明说,许家豪宅坐落于南城别墅区,五进五出的仿古中式建筑,有图有真相。
“哥好歹也是个少爷出身,在南城每个区都有几套房很难么?”许惩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怎么,不信哥哥?”
他故意把“哥哥”两个字咬得很缓慢,又惹得乔方语一阵脸热,窘迫道:“没、没有!”
“只是我觉得,冒昧打扰可能不太合适,你家人大概也不太乐意……”
“没人。”许惩很快地打断她,“我没有家人。”
气氛沉默,乔方语不敢出声,总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许惩却先一步继续了:“空置很久的老屋,可能有些脏。勉强呆一晚还是没问题的,别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乔方语不得不点了下头。
“那许惩同学……叨扰了。”
许惩迈开步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上很空,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速掠过,带出唰啦的残影。
许惩沉默着,步伐迈得很大,他身高腿长,两步就能走过乔方语三步的距离。
渐渐的乔方语有些跟不上了,只能小跑着,亦步亦趋地追在他后面。
她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许惩。
比如他为什么会深夜在校外游荡;
比如他为什么穿着一身正装。
还有他这几天没来上学是去了哪里;
唐欣雅说他会留级,又是不是真的。
方才在暗巷里追逃时扭伤的脚踝因为小跑而隐隐地有些发痛,乔方语吸了口气,把那些不该妄加揣测的心绪都藏了起来,打起精神追上许惩的脚步。
面前的人却忽然停下了,她差点撞上许惩的后背,鼻尖甚至都差点碰到少年灼热的温度。
她猛地一个激灵,问:“我们快到了吗?”
许惩回过头,垂眸望着她。
这个距离能把他的面孔看得很清楚,眉目深邃,一道纵疤,垂眼睨人的模样冷淡凉薄。
不得不说,许惩看起来真的很凶,不怪乎他“校霸”的传闻那么甚嚣尘上。
曾经的乔方语也为那些传闻而紧张过,而如今,她只觉得庆幸,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