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候吵吵嚷嚷的。
周围有人在开玩笑,说牛头简直是打了鸡血,五六十的人了也不嫌累。
也有些东西真的在慢慢改变着。
“高三”、“高二”。
明明还是熟悉的校园,熟悉到无聊的日常。
却因为一个简简单单的身份转变,好像什么都不太一样了。
拖着书箱换教室的新高三学生少了往日的喧闹,不少人落座后就开始默默地温书。
乔方语带着自己的画具,在走廊同某个学姐擦肩而过时,还听见对方碎碎念着英语语法。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向教室的标识:高二七班。
新教室比之前高上一层楼,天光晴朗,跳跃的阳光洒下来,像是给老旧的教室镶上了金色的画框。
崭新的起点就要开始了。
分明方才,在操场上跟着牛主任喊口号的时候还觉得羞耻。
如今,她居然也真的生出了一些隐隐的紧张与期待来。
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一切又是否会发生改变?
乔方语深吸口气,推开了教室的门。
班长宋思学站在讲台上,投影仪上是班主任排好的座位表。
见她进来,班长指指教室最后方:“你坐那儿。”
仍旧是角落里、杂物堆的位置。
乔方语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好的,谢谢。”
像是有什么缓缓地落了下去。
乔方语没为自己争辩什么,温驯地俯下身子,收捡起座位周围的垃圾。
她自己的东西不少,因为要同时上艺术课和文化课的缘故,还有好几个箱子都在宿舍里放着,这几天都得陆陆续续搬到新教室来。
擦着桌子,乔方语很乐天派地想,总归还是比之前好些的。
至少这个教室更大,身后的位置空,不会那么容易被前面同学的椅子挤到。
窗棂敞亮,运气好的时候,午休还能碰见暖洋洋的太阳。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间,乔方语手脚轻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座位。
却猝不及防一抬头,一团满是脏污的旧抹布砸在了她的面前。
“喂,愣着干嘛,捡起来扔了啊!”
男生叉着腰,高高在上地指使,发出刺耳的笑。
乔方语抿着唇,抬头和来人对望。
对面几个男生不但没被她的眼神威慑,反倒是变本加厉,把自己箱子里的腐烂垃圾一股脑倒在了她面前。
“看你干的好事!我东西好端端放在后头,怎么一打开全发霉了?”男生口气酸臭,“可别是你身上长的寄生虫!”
乔方语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没有说话。
谁都知道,南城多梅雨,东西不勤加晾晒就会生虫长霉。
但围观的人大多挂着轻松的笑,没人帮她说话。反倒有人附和着怪罪,就好像她真的是什么招惹肮脏的怪物一样。
乔方语的大脑飞快地走了几个来回,权衡利弊,她坦然地戴上了油画手套,对男生们说:“还有什么垃圾,都扔出来吧。”
手套可以买副新的,这些东西,能一次性弄干净就好。
见她屈服,一众男生笑得更猖狂大声了。
从废纸碎玻璃,到闷发臭的汗衫,垃圾像小山一样堆在了乔方语刚收拾干净的座位边。
乔方语的表情始终无甚变化,直到有人甩出了一根烂香蕉。
男生嘎嘎笑着,把腐臭的软泥甩脱在她桌面上,蠕虫自酸水里漾出,一瞬间浸染了她叠放在桌面的一沓画纸。
那是她整整一周才完成的练习课作业。
“好恶心!你也太不讲卫生了!”有女生捏着鼻子跑了。
那男生夸张地笑:“这可不是我的锅,还不是怨那个丑八怪——”
乔方语的神色彻底冷下来,她劈手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掀翻在地,抓起美工刀,几步大步上前。
男生慌了神,色厉内荏地吼道:“怎么的!要你做点事不行?没长手脚啊!”
气氛紧张,有看热闹的人小声叫好。
远处的张真真嫌恶地扫过一眼,挥挥手招呼自己的跟班。
“走了,丑人多作怪。”
一切都仿佛无数次既往的重演。
乔方语咬紧下唇,门口灌进呼啸的风,把她的理智再度回笼。
只是几张练习稿而已。距离上交还有两天,她还可以熬夜补上。
自己拳头不硬,没有背景,就算哭闹也只能招致厌烦而非同情。
无论什么时候,忍让都是唯一的最优解。
乔方语慢慢放开紧攥的拳,半晌咬牙道:“……没事。”
她可以忍。现在还早,她有时间收拾好自己,回家的时候还可以告诉奶奶,一切都好。
她已经忍过了很多次,所以也一定能继续忍耐下去的。
只是她不可避免地会想起某个瞬间——
拳风擦着鼻尖而过,少年的语气像是淬了霜,叫她把眼睛闭上。
只有那次,她的结局不一样。
“请你、不要扔在我桌面上。”乔方语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放在地上,我会帮你们收拾。”
见她服软,嘲讽的笑声四起,看热闹的人念叨着没意思,纷纷散开了。
班长宋思学迟迟地下来圆场:“你们过分了啊,晚自习时候学生会都要来检查了,垃圾也不早点收拾……那个,乔方语,后面这块地,不然还是,我喊人跟你一起弄吧。”
他摸了摸鼻子,话语里有点心虚的抱歉。
“不用。”乔方语摇头。
这帮人该做的恶事已经做完了,只是打扫残局而已,她可以很快。
宋思学有点难堪:“那,我给你拿个垃圾袋哈。”
他絮叨着又解释了两句:“今天,来检查的干部还是唐欣雅吧?到时候可不能叫她误会我欺负你……”
乔方语看了一眼他站在垃圾中间无处下手的尴尬模样,客套地弯了下唇:“放心吧,我不喜欢打小报告。”
“班长给我帮了忙,我会记着和欣雅说的。”
宋思学脸上瞬间涨红:“没没没,也不用这么刻意!呃,我的意思是,稍微提一下,就好了,呵呵呵……”
大概是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乔方语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她垂下头,任由刘海遮住眼睫,语气淡淡:“没事的话,班长就别挡我路了,弄脏衣服也不好。”
她干脆利落地把垃圾分门别类扎好口袋,宋思学搓着手指退了退,犹犹豫豫道:“那,那就,谢谢你啊。”
“客气。”乔方语说,“还有事吗?”
宋思学绞尽脑汁想了会儿:“你今年会有同桌噢。”
乔方语思索了下,才明白他是想借这个“喜讯”,权当对她方才受欺负的补偿。
乔方语哑然:“班里没人愿意坐我旁边,我不勉强。”
她看向宋思学,只是微抬首的对视,就把对面的小班长吓得别过了眼。
方才的冲突之间,她的刘海散开了,眉心处的胎记一览无遗。
深红色的瘢痕烙在苍白的面孔上,突兀又刺眼。
“不是班上的,是转来的新同学。”宋思学咽了下唾沫,“老师已经排好座位了,放心,你会有同桌的。”
乔方语的目光落在远处,沐浴着夕阳的高三教学楼。
“……多谢费心了,不过,”她语气平淡,收回视线,“如果对方不愿意,也没关系的。”
-
晚自习。
负责卫生检查的唐欣雅一出现在七班窗边,宋思学就乐颠颠地迎了出去,前前后后地搭着话。
唐欣雅却完全没get到宋思学的醉翁之意,只想快点把人打发。
“好了好了,我给七班打的是满分,一项都没有扣,你快回班吧。”
“哦对了,帮我喊下乔方语,谢谢。”
没一会儿,乔方语就被一脸怨念的宋思学叫了出去。
唐欣雅把她整个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托着下巴喃喃:“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是——”
乔方语一惊,她可不想给唐欣雅添麻烦,忙笑着摆手:“箱子沉,我有点累了,没事的!”
唐欣雅没再追问,打了个响指:“OK!要是有混蛋欺负你,速速报上名来,让洒家记他一笔!”
俨然一副徇私舞弊的贪官样儿。
乔方语噗哧笑了声,白天里那些不快的小情绪也被这几句玩笑赶走了。
“对了,月考估计就是这几天。我听陈主任说,卷子会很难,你周末回家可要好好复习。”唐欣雅叹了口气,“考完这场,就放暑假了。等开学再见,我们也是学长学姐了。”
“这几天看论坛,不少毕业班学生在卖自己当初的复习资料呢。你说,咱们要不要也买一套?”
“……”
走廊里的聊天没持续太久,唐欣雅还要去其他班级检查卫生。
分开时,乔方语犹豫了下,还是问出了口:“对了,论坛最近——”
唐欣雅回头:“怎么?”
乔方语努力压下问句里的情绪:“就原先高二那个……许惩,有他的消息吗?”
“啊。”唐欣雅停顿了好一会儿,“许惩啊——据说不太好。”
乔方语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忙追问:“什么意思?他遇到什么事了?”
语气中是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紧张。
唐欣雅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奇怪,你怎么会想起来问这事儿?”
乔方语被噎了一下,拿出之前准备的借口:“方才,搬东西的时候听到九班同学说,他这几天都没来学校,连座位都没搬呢。”
“还有人说他会留级。我有点、有点好奇罢了。”
唐欣雅的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几圈,直到把乔方语都盯出汗了,才施施然说:“他啊,论坛传得可花了。”
“有人说他去地下拳场把人鼻梁骨打断了,有人说他出去泡小姐被扫黄大队带走了,还有人说——”
眼看着乔方语的表情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面的崩塌,唐欣雅使坏地笑出声来:“哈哈哈!放心吧!都是假的。”
乔方语刚松了口气,可还没等她那句埋怨说出口,就听见唐欣雅微正了神色说。
“不过,他要留级的事,是真的。”
第12章
“留……级?”
乔方语有一瞬间的愣神。
对于一直是个好学生的她来说,这个词实在有些太过遥远。
哪怕是先前在医院见面的那一次,许惩就曾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及此事。
但当玩笑话真的成为了现实,她还是会有一点……控制不住的难过。
“为什么?”乔方语轻声问。
走廊里的光线不好,乔方语又习惯性垂着头,唐欣雅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随口应道:“还能是什么原因?他干的哪件事不够他留级啊。”
“又是打人又是作弊的,要不是许家有权有势,学校恨不得把他直接开除吧!”
“可怜咱们,最关键的高二,居然要和这家伙同届……”
唐欣雅骂骂咧咧地去检查了,回到座位的乔方语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钢笔墨团在试卷上洇开,乔方语忍不住想起许惩的模样。
夕阳透过低矮的窗照在他身上,他握着笔,骨节冷白分明,只需要寥寥几行,就把整道难题尽数解开。
书桌旁边立着电子琴,桌面空旷而干净,只有一株细嫩青翠的含羞草,昭示着主人不为人所知的温柔。
她所见到的、这样的许惩。
一点也不像是唐欣雅口中那个,让人惟恐避之而不及的混世魔王。
只是她又知道些什么呢?
放学路上,乔方语背着画板和颜料,独自走在画廊外的小巷里。
她之于许惩,也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又受其恩惠的路人罢了。
没资格过问,更没立场不平。
乔方语忽然有点没来由的不高兴。
要是……她真的能是许惩的什么人,就好了。
深夜,临水的弄堂边能听见小虫细碎的鸣声。
乔方语就在这样纷乱的思绪里,提笔摹画着白天里被同班男生弄坏的练习作业。
学校里的画室课后就会上锁,为了把作业及时补上,乔方语今晚没回家,借口月考复习,哄奶奶先睡下后,就独自来到了校外的画廊。
画廊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女人,据说十六七岁就同外人生下了女儿,被自家父母赶出了家门。
没想到男方却不知所踪,只剩下她带着一个眼睛不太好的女孩,独自开了这家画廊在南城维生。
乔方语其实不觉得她比自己大几岁,但对方总是笑着说自己长她一辈,哄着乔方语叫阿姨。
当时还跟在乔爷爷身后学写大字的乔方语并不乐意,勉强绷着小脸,叫了声“小阿姨”。
这个有些随意的称呼就一直沿用了下来,直到小阿姨的女儿上了特殊学校,乔方语也从画廊顺利“毕业”,考上了三中。
“钥匙你用完塞门口的地垫底下,阿姨先睡了,明天还要早起送瞳瞳上课。”
“嗯,打扰小阿姨了。”
寂寂光影摇晃,乔方语看着女人牵着一个走路磕绊的女孩消失在转角。
直到声控灯熄灭,她才恍然发觉,明明也没有过去很久,小阿姨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弯腰牵着女儿的模样像是佝偻。
竟然真的像是位“阿姨”了。
乔方语鼻尖一酸,偏过头去,再度提起炭笔,重绘之前的画作。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
哪怕痛苦、不甘、怨恨。
但只要还有人等待、有人陪伴。
就像是一豆灯火映照长夜,于是再长再艰难的路,也有了来处和归途。
乔方语沉下心,动作很快地起形,勾勒二分光影。
不过是一些小挫折而已。
她还可以再努力一点、她不会认输。
-
与杨树里弄堂相隔几公里的CBD,南城最繁华的街区。
哪怕是午夜三更,城中心的高耸大楼仍旧灯火通明,宛如不夜城。
鎏金大厅装潢精致典雅,漫长的酒席终于走到了尾声,觥筹交错的嘉宾们仍恋恋不忘地互换名片、敬酒社交。
人群中心的人是许先生,在他的身侧,女人穿着高定的长裙,笑起来的脸颊肌肉紧绷,带着种仿佛丝绢假花般的美丽和违和。
“感谢诸位赏光家母寿宴,往后还望相互提携……”
许国强大笑着饮尽最后一杯酒,哗啦啦掌声响起。
某位南城市政厅的要员接话:“许先生太过客气,能参加许老太太的寿辰,是我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