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证据的猜测,叫做诽谤。老师,请您谨言慎行!”
对面的老师呆愣片刻,面露窘迫。杨晓纯尖声道:“怎么没有!”
她放出一段录音。开头便是那天,她逼问乔方语,两人谁的作品更好。
“你就是嫉妒我的作品,才故意在画面上涂抹干色胶!”杨晓纯厉色道。
简直是强盗逻辑。
乔方语冷冷看着对面煽风点火的一众老师学生,冷静道:“你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反而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监控中,你离开的时间是六点零二分,而我……”乔方语思路清晰,将之前电话里,唐欣雅帮她总结的时间点一一叙述清楚。
“干色胶要发挥作用,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我根本来不及。”
在她叙说时,一名高个的保安应声调出监控,视频放完,屋内吵闹的人群已经静了一半。
在场的不少都是艺术老师,清楚知道干色胶作用的时间,闻言都沉默了。
杨晓纯仍不死心:“那就是你离开画室之后,又回来过!那天最后走的是你,一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瞬间,屋内的人又躁动起来。
恰到好处地,有人提起了徐老师的名字。
“徐老师对她这么好,给她一把钥匙也不是不可能啊。”
“指不定是去徐老师家里搞的事呢!哈哈哈哈……”
“安静!胡说什么东西!”一向沉默的陈主任忽然发了脾气,目光扫向闹事撺掇的几个人,“三中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毫无根据,满嘴胡言乱语!连老师的事情都敢妄加非议,还有什么是你们编不出来的?”
杨晓纯的脸唰地一白,杨父急忙谄媚地跟上:“主任,您消消气儿。晓纯这幅画得了北京一收藏家认可,对方开价六位数,却发生这档事,不给出一个交代,那边也说不过去……”
乔方语被那个“六位数”狠狠震了下。
她对于卖画的概念还停留在小阿姨的画室,偶有餐馆铺子开张请她们画点东西挂在墙上,能给一百都算是天降横财。
是什么样的作品能卖到六位数?
她又有点怯了,如果她真的没法给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是不是意味着,这天文数字一般的价格,要由她和奶奶来赔?
许惩都不用看她表情,就知道乔方语又在想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往前走,挡在乔方语身前,侧目时眼神讥讽:“区区十万?扔我家门口,狗都不叫一声。”
言下之意是,你在狗叫什么?
杨父气得肥肉抽搐,牛主任最看不得许惩这副吊儿郎当模样,怒道:“你滚出去!这里有你什么事!”
不止是他,后边站着的一排老师,不少见了他都面上发怵,投来颇为怀疑目光。
许惩:“……”
他差点忘了,这儿可是教导处,他的名声,远比小姑娘更差。
——早知道当时就不装吊车尾了。
哪想得到,如今给小姑娘出个头,居然还有被赶出去的风险。
许惩在心底骂了句,面上却规规矩矩地拉上了校服拉链,收起了那副纨绔样子。
他走到牛主任面前,鞠了一躬,双手递上一张芯片卡。
乔方语的视角能看见少年清瘦的背,躬身时脊骨凸起的一道棱,脖颈上方冷硬的发茬。
他从未向什么人低过头,永远是那副万事不过心的漠然模样。
却为了她,委曲到恭顺地向老师弯腰,求他看一眼能给她作证的证据。
“这是我的摩托车行驶记录。”
“很巧,那天我也在旧艺术楼,恰巧拍到了她离开。”
“我可以为乔方语作证,离开画室后,她没有回来过。”
所有证据摆在面前,纵是屋内的老师学生再偏袒杨晓纯,也没法再给乔方语扣上任何罪名。
牛主任看着许惩的神色复杂,半晌拂袖而去,一语未发。
杨晓纯见大势已去,满眼阴沉不甘。
杨父假笑着打圆场:“看来是误会一场,真不好意思。这学生之间啊,有时候难免有些摩擦嫉妒,还望学校多多重视,早日给我家晓纯还个公道。”
这话说得膈应,明里暗里,还是不相信乔方语的意思。
许惩冷笑一声,不屑道:“嘴皮子耍得挺溜,杨先生。”
“想来您年初承接开发区项目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难怪人家三局不愿接,临了变了卦。”
杨父神情骤变。
年初的开发项目是他苦心运筹近半年才得来的资源,却不料合同签订之前,三局忽然给他家开出了一张天价禁令。
满桌油水,竟是一腥未沾。整整半年的努力化作泡影,杨父耿耿于怀至今,都不明白是踩了谁的雷区。
他分明同许国强关系不差,为什么会从他儿子口中听见这样的话?
杨父既惊且惧,许惩却淡漠而嫌恶地收回了神情,懒散靠在墙边,抬眼朝陈主任示意。
陈主任也看明白了今天这场闹剧,来回折腾一天,都已抵近暮时。陈主任不快地清了清嗓子,让无关的人等各自回去。
杨晓纯踩着踏踏作响的小高跟,即便是离开,都仍旧把头颅高高昂起。
乔方语没吭声,习惯性低着头在墙边,人潮自小门鱼贯而出,拥挤之间她与杨晓纯擦肩,还听见对方一声傲慢冷哼。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过分的事,自然也不会向乔方语道歉。
她只觉得丢人,竟然被乔方语这么个窝囊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了一军。
“……”
乔方语松开紧抿的唇。
算了,一句道歉而已。
反正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往后能少起些冲突也好。
乔方语在心里这样劝慰着自己,身后少年冷淡的声音却忽而响起。
“杨晓纯。站住。”
杨晓纯的眼睛都是红的,闻言脚步更快了。
杨父却狠狠拽住了她,一双眼睛直盯着许惩,像是要从他的神情里揣测出什么机密一样。
许惩懒洋洋地托着胳膊,语气不屑:“该说什么做什么,难不成指望我教?”
他站在乔方语的身后,像是迎着海浪从不退让的礁,又像一尊漠然却笃定的神像。
哪怕是到了这一刻,杨晓纯依旧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只觉得,是因为她还计划得不够周全,叫来的帮手不够可靠。
杨晓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乔方语,是我说错了话,误会你!”
“行了吧?”她恶狠狠地剜向乔方语,拽了一下杨父,“走了啊!”
许惩从鼻尖发出一声冷哼,低头问面前的乔方语:“怎么样,这个道歉,你接受了吗?”
乔方语咬着唇,很小声地说了句。
“我不接受。”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那些在论坛上铺天盖地的恶毒言语,她这些天来,亲身遭受的恐惧和委屈,怎么可能被这么一句所谓的“道歉”,就轻描淡写地揭过?
乔方语说完,抬眼看向许惩。
女孩的眼眶潮湿,衬得一双浅棕色的瞳仁发亮,像邀功,又像撒娇。
许惩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戳了下。
像是过了期的面包,软绵绵地陷下去一块,长久没法复原。
他站在乔方语的身侧,望着那对丑陋的父女,淡淡地开口道:“听见没。”
“她不接受你们的道歉。”
“所以——”
他笑了下,神情难辨。
“你们就等着该遭的报应吧。”
第27章
“你——”
许惩的话落下, 就像是一纸轻描淡写的审判,定下了她的终身。
杨晓纯的眼睛霎时通红,眼中有怨恨、有恐惧、有不甘。
但无论是什么, 乔方语都不想再去理会了。
她只觉得这几天实在太过混乱又漫长,好不容易松下口气,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都一瞬间席卷上来。
教导处里乱哄哄的人已经快走空了, 陈主任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喊许惩的名字。
身后的少年懒洋洋地应了, 却没动, 反倒是有双手覆上了她头顶,很没章法地揉了揉。
暖暖热热的, 头发都被弄乱了, 有点痒。
乔方语抬起头, 脸上的表情估计还是不好看的,别扭地笑了下, 说想回家去。
许惩从兜里掏出手机, 很随意地解了锁,塞在她手里, 语气像是在哄骗小孩:“乖,别走,等我会儿。”
“微信会用吧, 自己找下胡志滔, 想吃什么就点, 一会儿我送你去医院。”
说着又拍了拍她后脑勺, 转身进了教导处。
门关上的时候乔方语还听见一声:“啥破事儿, 老陈头。”
乔方语:“……”
看来是今天在牛主任面前那一下子装过了,这么快便原形毕露了。
她在墙角处蹲下, 头发依旧乱蓬蓬的,她却没去拨弄。
就好像如果不去梳理,那双手上的温度就始终不会散去一样。
她手里握着的是许惩的手机,她和许惩也算得上熟悉了,乔方语很清楚,许惩只有这一部常用的手机。
就这样随意地塞给她了。
乔方语鼓起勇气扫了一眼,他没设壁纸,背景是纯黑的,零星几个应用程序,日程表亮着一个红点,写的是“医院”。
是她奶奶做透析的时间吗?
乔方语实在不敢再点开了,只觉得许惩对她的纵容实在是多到了让她都自觉不配的程度。
于是她关上了手机,任凭新消息叮叮咚咚,都没看一眼。
教务处里,只剩下了陈主任和许惩两个人。
许惩敲着桌,语气很不耐烦:“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陈主任:“……”
这话说得,仿佛他才是这个教导主任。
但陈主任也没再计较这一茬了,他长叹了口气,问:“徐老师那边怎么说?”
许惩冷笑了声:“你亲自去问,免得我说了,你又不相信。”
陈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
他知道,许惩是在对之前的事情不满。
上一次,是他让张真真代替乔方语参加了颁奖典礼,间接地害小姑娘的邀请函被杨晓纯偷走了。
纵然事实摆在面前,他也没法否认,自己依旧不相信这几个听话乖巧、成绩优异的“好孩子”会做这样的错事。
或许是有什么人教唆了晓纯呢?又或者,是许惩搞错了呢?他怀着这样的侥幸心理想。
可是这一次,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只能亲自拨通了徐郁琰的电话。
和那些起哄闹事的学生不一样,陈主任清楚,徐郁琰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艺术课老师。
除去他南城艺术协会会长的身份,他更是师从名家的艺术界领军人物,出身眼界皆高,根本不是他的身份所能接触到的。
对方愿意屈居他这小小中学,仅仅只是因为——
他曾是文诗雨的师兄,而如今,她唯一的儿子也在这里。
“嗯。我已经请专业人士鉴定过那幅画了。”徐郁琰的语气平淡,“杨晓纯的作品有明显的代笔痕迹,是描红作。因为临摹者的用墨和原稿不同,才会发生颜料的色素剥离,和之后的操作没有任何关系。”
“稍后我会把加盖公章的鉴定结果发至您的邮箱。”
徐郁琰的话说得客气,但陈主任依旧深深地感到颜面无光。
“冒昧一句。我建议您,开除这名学生。”徐郁琰话语温和,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口吻,“临摹并不算是污点,初窥门径的学生里,急功近利者也并不罕见。”
“但她和父亲在沙龙上自拍自炒价格的操作,犯了艺术界大忌。”徐郁琰顿了顿,“往后,南城艺术界怕是容不下她了。”
陈主任心底狠狠一惊,放下电话才发觉,原来脊背都被冷汗浸湿。
而那位二世祖坐在沙发上,闻言只是掀开眼皮,毫不意外道:“早叫你开除她了。”
陈主任看着他就烦:“你早知道这画是杨晓纯仿的?”
许惩一抬眉毛。
陈主任:“你还懂画呢?”
许惩气笑了:“我没艺术细胞,不代表我是个瞎子,连鉴定书都看不懂。”
陈主任将信将疑点了下头,忽问:“那你早知道,还兴师动众整这么一套??”
他越想越火大:“你早知道这件事全是杨家父女搞出来的,跟乔方语一点关系没有,却给我甩了这么大个锅?”
“那些老师都是你喊来的吧?连监控录像都准备好了,我看那个所谓保安也是生面孔。”
“许惩,你究竟是想干什么?”说到最后,陈主任也恼了。
许惩支着沙发起身,仍旧倦懒地勾着唇,只是眼中没有一点儿笑意罢了。
“如你所见,把事情搞大啊。”许惩长指轻点,“我看不惯她,就是要把她开除。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很多次。”
“对我这么个混子来说,这很奇怪?”
陈主任气得拍桌:“你干什么好端端地非盯着人家不放!她究竟怎么惹着你了!”
许惩冷笑:“你看,又来了。”
他语气淡漠凉薄,和愤怒的陈主任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我逼她做这些的吗?我让她去偷乔方语东西了?还是我教的她,在论坛里大肆骂别的女孩子贱货?”
“……”
他让乔方语不要上网,自己却一句句,一行行,把每条帖子都看了一遍。
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让所有刀子,都只扎在他一个人身上。
其实许惩懂编程。
只要他想,几行代码,就能把那些发信人的坐标通通扒光,让他们也尝尝一样的滋味。
但他忍住了没有那样做。
因为,无论是报复或者原谅,选择权都在她手上。
办公室里,许惩垂着眼,少年的身量很高,眉目深冷。
“如果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我永远不可能抓到她任何‘把柄’。”
“有这个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许惩不愿意再同他浪费时间了,转身就要走,“行了,还有人等着我呢。”
“心理学上有首因效应。被第一印象欺骗是正常的。”许惩偏过头去,语气忽然变得耐人寻味,“但只有刚愎自用的蠢货,才会抱着思想钢印不放手。”
“人家裹小脚,你别裹小脑,陈叔。”
“狗东西——”陈主任愣了片刻才听懂许惩这个冷到极点的笑话,气得他恨不得把烟灰缸砸他头上。
只是少年肆意笑着,一晃便没了影,只有漆黑耳钉上一点亮光,倏忽流转,在渐渐合拢的门扇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