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沙发椅上,点了根烟,慢慢地、慢慢地抽着。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还是同文诗雨有关的。那时候许国强并不喝酒,更没有现在的啤酒肚。许惩还是个只及他胸口,会端着茶水拘谨地坐在他对面,乖乖喊陈叔的小孩。
很多时候,他觉得一切都变了;可有些时刻,他又觉得,好像什么都还和从前一样。
他打开电脑,在处分单上写下杨晓纯的名字,选定了“退学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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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在门口蹲得腿有点麻了,于是她站起来,把许惩的手机妥帖地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漫无目的地打量着窗外。
她有点苦恼,这下子她大概和杨晓纯彻底闹掰了吧,也不知道班里其他同学会怎么看她,徐老师又会不会因为受她的连累而不高兴。
这样想着,乔方语再次登上了论坛。熟悉的三中的校徽界面看得她微微心悸,乔方语飞快输入了学号和密码,深吸口气给自己壮胆,才往下扫了一眼——
[Loading……]
老人机网卡,还没加载出来。
乔方语忽然就破了功,就好像经历过了之后,那些原本让她感觉无可抵抗的麻烦,都化作了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一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也拥有了敢去直面风雨的勇气呢?
乔方语有点意外地划着论坛。
那些不久之前还铺天盖地的谩骂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置顶只有一条帖子,标题是“向乔方语同学道歉——杨晓纯”。
给帖子置顶的是高二(一)班唐欣雅。
乔方语匆匆浏览过去,杨晓纯的道歉写得并不算诚恳,一行手写签名潦草,反倒是下面来自学生会的批评处理意见工整而隆重。
也有人零星回复,都是在真相未明时跟风骂过她的,来向她道歉。
乔方语还没看完,流量就用光了。
但她也不打算再看下去了。
许惩插着兜从教导处出来,瞥了一眼,说:“态度不好,让他们重来。”
乔方语:“……”
她之前怎么没觉得许惩这么小气?
她把许惩的智能手机还给他,软绵绵地说:“不要这样啦。”
“怎么不行。有违法乱纪的本事,没牢底坐穿的觉悟?”许惩冷嗤一声,“以为躲在屏幕后面就能为非作歹么?按照发帖IP对应一下家校练习簿上的地址,谁都别想逃。”
乔方语生怕许惩真的说到做到,吓得站在原地没敢动,把头快摇成拨浪鼓了:“真的不用,我已经不在意了。”
说不在意这件事是谎话,但乔方语真的没想过要让每个人都来同自己道歉。
这件事在她这里已经结束了,此后无论是虚伪的歉意,还是伪善的亲近,对于她来说都只是消耗罢了。
只要还能继续好好学习、专心画画,就很好了。
许惩盯了她几秒,像是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你不会当真了吧?”
乔方语愣了一下,闷闷地鼓着脸蛋:“没有。”
她哪里知道许惩嘴里哪一句是真话!
就像他威胁杨晓纯的时候,乔方语是真的有一瞬间觉得,许惩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把人家叉出学校去一样……
她磨蹭在许惩的后面,听他再三保证了不会去扒其他同学的身份,才跟着他上了摩托。
“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上车的时候,她听见许惩低声地说了一句。
“都敢威胁我了。”
“什么?”乔方语没听清,脑袋往前凑了凑。
许惩哼了一声,没理她,伸手把她的头盔扶正了,咔哒一声系上扣。
他的指腹蹭过她的下巴,粗砺的皮肤磨过时有一点奇妙的感受,算不上痛,也没有发痒,但就是莫名让她心跳加速,像是戳弄的是她的心尖一样。
“小聋子。”他看起来心情还挺好,“今天不早了,我得开快点。”
“害怕记得扶。”许惩笑得蔫坏,“走咯。”
扶?
她坐后座,能扶什么?
乔方语盯着前面人宽阔劲挺的肩背,很没出息地咽了下唾沫。
第28章
启程之前, 许惩看了眼手机。
胡志滔的消息堆得一屏幕都放不下。想来也是,小姑娘脸皮薄,没好意思真代他回消息。
许惩便简单安排了和上次差不多的菜式, 摩托刚发动,又是一条消息进来。
居然是徐郁琰。
[陈主任已经发布了开除杨晓纯的公告。这个结果,咱们许小少爷可还满意?]
许惩哼了声, 老陈这次勉强还算迅速。就是他这位徐伯父, 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拿他寻开心。
许惩礼貌谢过, 徐郁琰又问:
[分明有鉴定书, 根本没必要让乔方语去自证清白。还是说,你有别的想法?]
面对故交, 许惩没隐瞒。
[是。我希望她能长出刺, 自己保护自己。而不是总缩在壳里, 用逃避和忍让去解决问题。]
往后的路还很长,他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旁。
所以他想要教会小姑娘, 要举起武器, 捍卫自己的权利。花园里漂亮的玫瑰都生着荆棘,她也可以一样。
[徐郁琰:既然你这么喜欢她,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让乔方语直接和我开口吧。]
许惩将摩托在小店门口停好,趁着胡志滔小美人长、小美人短的功夫, 又回了徐郁琰一条消息。
[但我不想让她知道, 你是因为认识我才对她好。她会有负担, 也不需要你刻意的关照。]
他欣赏的女孩, 优秀又坚强, 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施舍。
只要给她一点点机会,她自己就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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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方语没吃多少东西, 在教导处耽搁了时间,从收到护士发来的奶奶已经上机的短信,她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许惩看出了她的情绪,却也没说什么,拦下了还想继续唠嗑的胡志滔,风驰电掣地赶到了医院里。
比方芳原定结束透析的时间还早了半个多小时。
乔方语有些内疚:“你是不是也没吃什么东西。”
许惩抱着胸靠在吵嚷的诊室门口,懒懒散散地拖长音:“是啊,饿得不行,晚上陪我出去再吃一顿吧。”
他只是随口一句,没指望乔方语会同意。毕竟这件事折腾这么久,总算尘埃落定,小姑娘一定累得很,原该回去好好休息的。
但他没想到,乔方语抬起头,很认真地说:“好。那晚上我去找你,请你吃夜宵。”
被她这样郑重地安排上了计划,反倒是许惩有点意外了。
“行。”他刚允诺,小姑娘便飞快地接了句,“一言为定!”
“我请客哦。”乔方语强调。
许惩哑然失笑,这才咂摸出乔方语方才那句“请你吃夜宵”的重点。
——哪里是什么“夜宵”,而是“请他”。
“你这小姑娘……”许惩算是服了她了,“还跟我见外啊?”
乔方语比他矮不止一个头,许惩撑着膝盖弯下腰看她,她抬起眼,很倔地点了下头。
许惩没辙了。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没请你吃过一次饭。”乔方语说,“何况,今天教导处里那么多人,都看到你帮我说话了,肯定会有人讲出去的。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我们俩……”
她小小声讲完,感觉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自己要把许惩撇干净一样。
她有点心虚地抬头看了许惩一眼。
许惩没什么表情。不笑的时候,他一贯是眉目凛冽的。
还有点凶。
怀着或许又把人惹生气了的想法,乔方语咽了口唾沫,辩解道:“我是害怕,不喜欢我的同学,因为这件事也讨厌你。”
许惩仍旧不说话,一双鹰隼似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得不说,许惩真的长了一张非常有杀伤力的脸,哪怕只是这样被他注视着,乔方语都忍不住脸上发热,心跳鼓噪。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在说,怎么,是我上不得台面,还是我们这段关系见不得人?
乔方语终于招架不住了,丢盔弃甲地捂住脸,别过头去:“对不起。”
她整张脸到耳根子都红透了,破罐子破摔地说:“被大家知道也行……知道就知道吧……你不介意就行……”
许惩终于动了,他半躬着腰,喊她的名字:“乔乔。”
“怎么了。”她仍偏着头,死活不愿意回头对视。
许惩感觉有点好笑,像是在逗生气的小猫。
他又唤:“阿语。”
他的声音既轻且缓,却在喧闹的杂音里分外清晰,仿佛低音琴键的和弦,一下又一下,在她的心腔震荡。
乔方语依旧捂着脸:“……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她爷爷奶奶喊她的小名,从没有同学知道。
许惩说:“你看我一眼,我就告诉你。”
她不动,他也不催,像是经验老道的狐狸,安安静静地守候在猎物的洞口。
漫长的静默过后,乔方语认命地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抵着墙根,抬起眼睫,目光极快地从他脸上掠了过去。
许惩笑吟吟的,也不怨她真的只看了这么“一眼”。
他说:“我听方奶奶喊过你。”
“只是这样?”乔方语有点不信,抿了下唇,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和许惩早有过什么交集呢。
不然,许惩凭什么会知道那么多与她有关的事情?
她拿了南城绘画组第一、她喜欢的艺术家的画集、爷爷奶奶为她取的小名……
许惩却忽然凑近了些:“希望我叫你什么?”
那么近的距离里,她能看见许惩微微颤动的喉结,眼底微熠的光,交错的呼吸都快要扑在她脸颊上。
“就,名字就可以了。”
“啊,可我不愿意。”许惩笑得狡黠,“某人天天想着躲我,叫这么生分,真跑了怎么办?”
乔方语憋红了脸:“我不会跑的,我还欠你钱。”
许惩低低地笑:“钱还完了就跑了?”
乔方语攥着指尖,垂着头,细碎的头发零零散散垂落,遮住额间的胎记和单薄的眉眼。
“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呢?”
她轻声地说,像是发问,又像是脆弱时的喃喃自语:“明明我总是在给大家添麻烦啊。”
如果唐欣雅不是自己的朋友,应该也不会在好不容易才可以休息的小长假里,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处理论坛里的烦心事。
许惩更是这样。
“怕牵连我?”许惩轻轻伸出手,指节刮过她红透的耳垂,柔软的,温热的触感。
“谁能欺负得了我?”许惩轻声哼笑,“你好好想想,阿语。”
乔方语犹豫着说:“别的同学,还有你家里面的人。”
“他们可能会说你不好听的话,就像是论坛里,他们说徐老师的那样……”
她和徐老师之间,除去课程上的交流,甚至没有任何关于私人的沟通。
饶是如此,都能被编出那么多恶心离谱的绯闻,倘若是许惩呢?
乔方语不敢想下去。
她不希望许惩被自己连累,更不希望,被别人戳穿她真实的心意。
所以她只能把自己藏好一点、再好一点。
现在的她还远远不够站在他旁边。
但毛毛虫都能变成蝴蝶。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变成一个很好的,让人喜欢的,大家都觉得很优秀的人呢?
那个时候,她或许就会有勇气,堂堂正正地说出喜欢了。
许惩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明明他还没说什么,她倒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
他伸手抚过乔方语耳边,大手扳着她的脑袋微微偏过来了一点,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所以,被人那样污蔑过,还是害怕,还是生气,对吗?”
乔方语点了下头,又强调:“但是,我不要他们每一个都来和我道歉。”
许惩失笑:“答应过你了,我不会做的。”
但他也清楚,人言可畏,不论他们道歉与否,那些伤害都已经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不可能像是水波一样,眨眼便消弭无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想要得到别人的喜欢,害怕遭遇冷眼和恶意,这很正常,并不是你缺乏勇气。”
“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并不是总能客观地评价别人。”
“甚至有些人根本不想去了解事实就做出判断,他们以无知为荣,把刻薄当做聪明,靠欺负别人来彰显自己可怜的存在感,把别人的痛苦当作功勋。”
许惩说:“这不是你的错,阿语。”
乔方语的眼眶慢慢红了。
她从小到大都在遭遇这样的恶意,毫无来由的嘲笑,故意为之的冷落,甚至就连原本不那么讨厌她的人,都为了要“融入”大集体,而站成同一阵营,加入对她一边倒的欺凌。
没有人问过她怎么想。
也没有人对她说过,其实她没有那么差劲,这不是她的错。
“人言可畏,但你要知道,阿语,他们如何判断你,与你究竟如何不一样。”许惩很缓慢地说,“无论何时,你都要学会自己去评判自己。”
乔方语低着头,她不擅言语,从小爷爷就对她说,人要谦逊,要多多听从别人的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但她遇到的批评和冷落实在太多太多了,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自己,只想本能地逃避,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够好。
天色微暗,将她的神情遮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许惩却不用看,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语,抬起头。”许惩轻声说。
第一次,他轻轻拨开了乔方语额前的刘海,将那片她不喜欢,总是习于掩藏的胎记尽数露了出来。
少女微微仰起头,浅棕瞳仁清透而澄澈,带着些许慌乱的惘然。
“……”
许惩的指腹很轻地从她眉心处划过。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就觉得,乔方语的鹳吻痕很漂亮,自深而浅的红色,像是蔷薇花瓣勾勒出的边沿,比彩笔画出的还要好看。
乔方语好想躲开,想要低下头,眼底都漾起一层水雾。
许惩却说:“不要低下头,看着我,阿语。”
“如果不相信自己的判断的话,那就相信我吧。”
——什么意思?
乔方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她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
却站在了命运的悬崖边,猎猎风声吹过,她在等待审判。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擂鼓般的心跳声里,她听见面前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