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很好。”
一字一顿,清晰入耳。
像是审判的铡刀高高举起,却根本没有落下。
乔方语怔忪地睁开眼睛,掌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蓄起了一层黏津津的汗。
她把手背到身后,想要悄悄把汗擦干,许惩却将她抵在了墙边,额头都快要触碰到她的。
他眉骨上有一块断裂的疤,而她额间是一片绯红的胎记。
好奇怪,明明完全不一样,却那么像。
许惩勾住小姑娘不安分的手,干燥温暖的大手握住她发潮的指尖。
“第一,你总是担心你的朋友们,你是一个友善的小朋友。”
他说着轻轻掰开她的食指,握住。
乔方语的脸颊烧烫:“……什么小朋友。”
许惩神情专注:“你不愿意带着有色眼镜去评价别人,哪怕对方的名声并不好,你也会站出来维护正义,甚至不惜顶撞权威。”
乔方语小声地说:“我也只帮过你那一次。”
那天牛主任误会许惩带人逃课,骂得实在太难听,而偏偏前一天她还得了许惩的就诊卡,怎么好坐视不理。
要是换作别人,或许她就选择明哲保身了。
许惩轻笑着摇了摇头:“那可不止。”
这一次,他展开了乔方语的中指:“所以第二,我们乔乔还是个正义和勇敢的小朋友。”
乔方语被他的话弄得又肉麻,又难为情,慌乱地想要推开他,潮湿的手心却被他攥紧了。
力道不重,却不容抵抗。
一如他这个人一样,看上去像是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实际上,却那么坚定,绵长而温柔。
完全逃不掉。
自暴自弃般落网。
毫无保留缴械投降。
许惩又说,“还有第三啊,我们乔乔学习很认真,成绩还很好。旁人来问问题也不藏私,是个努力又大方的人。”
他语气带着笑:“不仅学习好,画画也画得漂亮,随便参加什么比赛,都能拿大奖。”
他一句句说着,直到将乔方语紧握的手尽数展开,汗涔涔的掌心摊平,他拢着她的手掌,像是替她捧着满当当的珍宝。
他望着她的眸光黑沉,仿佛映着熠熠的星光。
他说了那么多,一条又一条,全都是她的优点,又是善良,又是大方,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美好的、她从来没曾得到过的东西,他都要尽数塞给她一样。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分明她方才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人穷志短、难看又拧巴,除去一点野草似的生机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她原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东西。
可是她想追逐的人站在面前,那么虔诚地捧着她的手,就像是要让她触碰他滚烫的心脏一样。
——不相信自己的话,就来相信我吧。
我相信你很好。
“……为什么啊?”
她一遍遍喃喃地问着,像做梦一样,又从没有这么清醒。
为什么会是她呢?
凭什么是她,能赢得他这么多的夸奖和肯定呢?
乔方语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就是一盆不讨喜的仙人掌,长满了刺,让人见了就生厌。别人能够勉强把它也当作一盆花洒点水,她都忍不住感激涕零。
不会有人把她捧起来的,她的刺还会扎伤别人。
可偏偏有这么个人来了,他好像浑身都带着光,穿过满堂盛放的招展的花朵,径直走到了她身旁。
他对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仙人掌了。
乔方语捂着眼睛,背抵着墙缓缓地滑坐下来。
“你不要再说了……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好。”
但许惩半跪下身,在她的耳边,慢慢地说:“还有最后一条。”
“我们阿语,一个人走过了那么长、那么难走的路。”
那些行于暗夜,孤单伶仃的无助和彷徨。
会有人看到,会有人不惜走入泥泞里,只为了给你一个拥抱。
“特别特别厉害、特别特别棒。”
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好多年,摔了一跤又一跤,浑身都是伤疤。
却遇到了一个带着光的人。
许惩忽然说:“你相信吗,其实我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
乔方语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啊?”
他勾起一点顽劣的笑,肆意又明朗:“是真的啊。”
“我告诉你啊乔方语。在将来,你会有很多好朋友,很多老师欣赏你、器重你。你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过上你想过的每一种生活。”
许惩将她额前散落的头发尽数拨弄到耳边,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那片漂亮的、蔷薇色的记号。
“就这样抬起头,堂堂正正地走下去吧。什么也不要想,谁说你你也不要害怕,就和今天一样。”
他的语气含笑,既轻且撩,仿似缱绻,“怕什么,有哥哥给你撑腰。”
“……好!”
那个人带着光闯入她的世界里。
于是漫漫长夜走到尽头,从此天光大亮。
第29章
晚间, 送奶奶睡下后,乔方语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
她答应了许惩要请他吃夜宵,于是找了个作业太多的借口, 说要回宿舍去。奶奶完全没起疑,反倒是她羞得浑身不自在,跑得慌慌张张, 连钱包都差点忘带了。
她几乎没说过谎, 没想到难得的几回, 都和他有关。
许惩已经在杨树里弄堂口等着她了。
怕吵着人, 他没骑那辆拉风的黑色宝贝摩托,只一个人靠在门口的树下, 兜帽挡了大半张脸, 但整个人依旧存在感强烈, 在一片老旧的破屋里格格不入。
乔方语小跑地追过来:“我们走吧。”
她也不知道许惩喜欢什么,只好带他来到小阿姨画廊附近的步行街。
附近的店铺她吃过不少, 只是这个点还开着的大都是夜市烧烤, 吵闹又油腻,并不是个适合请客的体面地方。
乔方语有点后悔。
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一定要提前去街对面的那排餐馆踩踩点。
一街之隔,就是牛排馆、日料店和西餐厅,那些她从来都只敢低着头快速经过的地方。
许惩却好像一点儿也不着急, 若有所思地问她:“你以前就在这附近学画?”
乔方语点点头:“对……有时候饿了来不及烧, 就会就近买盒饭。”
旁边撸串的赤膊青年喝了酒, 一行人粗着嗓子, 推搡着划拳, 玻璃酒瓶重重磕在桌边,花边的铝制瓶盖撬开, 旋转着朝两人飞过来。
乔方语吓了一跳,许惩神色不动,两指夹住了瓶盖,用力一掸,薄薄的铝片旋转着杀回了桌上,铮然一声响。
“哎哟卧槽小哥好手劲儿。”
“一块儿喝一杯?——哟!把妹呢?”
粗俗刺耳的话让乔方语一阵难堪,她低下头拽许惩的衣角,辩解:“白天……这边不这样的。”
就是很普通的小吃摊而已,不太干净,闹哄但生活气,白领和小学生挤在一起,唯一的优点是便宜。
许惩没说话,只是在绿灯亮起的时候极其自然地领着她过了条街。
乔方语抓了下自己腰间的小包。
她把手头的整钞全部带上了,应该也够……让她和许惩在这边吃上一顿吧?
实在不行,她也可以少点一些,或者点一两样最便宜的就好了。
其实她晚上也没吃多少,现在就算是闻到那油腻的烧烤味道,都忍不住有点馋。
许惩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眼对面那行餐厅。
小姑娘满身的拘谨,不用想都知道,平日里她大概也不会常来这边用餐。
他当然没打算真让乔方语买单,随手挑了家看得顺眼的,问:“那家怎么样?”
乔方语只想赶紧结束这难捱的一路,点点头囫囵答应了。
许惩却在进店前站住,回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乔乔,你的刘海又落下来了。”
乔方语一愣。
今晚出门的时候,她确实把刘海拨弄到了两边,甚至还对着奶奶的镜子,小心翼翼地将梳子蘸了水,打理了很久。
因为他说,想看见她抬起头走路。
所以她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改变一点点。
但是方才被小青年的酒瓶盖一吓,又跟着许惩走过了整排她吃不起的贵价餐厅。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头深深埋下去了。
许惩站在一家炖锅店门前,暖黄色的灯光明静,入口就是对开的食材冷柜,间歇冒出干净的白色水汽,保持着蔬菜的新鲜。
屋里有好闻的熏香,和沁凉的风一道扑面而来。
乔方语在一瞬间又退缩了。
她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哪怕是她刻意挑选过的、最体面整洁的衬衣,好像在这样的店铺里,都像是抹布一样上不得台面。
她很小声地祈求:“能不能就这样啊?”
许惩站在台阶上,大手拢过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一下。
他说:“你想怎么样都好。”
他不希望自己的期待和鼓励,反倒成为她的负担。
“但我们乔乔今天出门的时候,真的特别漂亮。”许惩说。
他在巷子口等了乔方语一整晚。
因为小姑娘总是喜欢提前到,给他补习绘画的时候就是这样,怕她深夜一个人等候不安全,许惩压根没回去,送乔方语和奶奶回家之后,他就在弄堂外等着了。
整整一晚上,那么多人行色匆匆自他面前经过,都像是被这老旧潮湿的小巷扑上了一层灰一样,黯淡无光。
只有他的小姑娘,出现的那瞬间,像是整片泥泞地里,开出一朵摇晃着的风铃草。
天真烂漫,一瞬间吸住他所有目光。
乔方语没吭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吸了下鼻子。
她盯着自己水洗到泛白的帆布鞋:“如果客人穿得不够整洁,店员会不会把人赶出去啊?”
许惩有点想笑,但还是很好脾气地答:“不会。”
“如果客人不给小费呢?店员会把人赶走吗?”
许惩:“也不会。你从哪儿看来的冷知识?店员天天赶人,老板还不把他开了,留着他糟蹋自家生意?”
他的语气寻常,就好像她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和试探,都没被他觉察到,轻描淡写地就揭过了一样。
乔方语的心情好了一点,嘟囔了一句“英语阅读上都这么说的”,又惹来许惩一阵笑。
“小学霸,进去吧,这里是中国,咱们社会主义打工仔不兴那一套。”
他垂下头,看着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宛如蛊惑:“要不要试试看?我赌他们也会觉得你漂亮。”
乔方语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不可能的。人家不嫌弃我就好了。”
许惩哼道:“他敢?我把他开了。”
乔方语掩着唇笑,满眼都是不信,但居然真被许惩哄出了点儿傲气,把头发拨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里面走去了。
许惩落在她后面两步,手机屏幕亮了下,显示消息送达。
没一会儿戴着领班名牌的店员出来,很客气地接待了两人,给两人各自递上菜单。
乔方语深吸口气,打开菜单,意外发现,价格居然没有高到离谱的程度。
她学着对面许惩的样子,把菜单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各色的汤底、不同的味碟,她也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好在店员很友善,笑笑说今天降温了,来份水牛奶火锅,或者猪肚鸡,都很合适。
许惩瞥她一眼,说点份不辣的吧。
乔方语松了口气,她其实不太能吃辣,但信誓旦旦说了要请客,若是许惩喜欢,她无论如何也是要舍命陪君子的。
菜品很快端上来,炖煮到浓稠的汤底端上桌,鲜香的乳白色雾气氤氲在两人中间。
好像真的如许惩所说的那样,店里所有的店员见了她,都没有什么意外的表现。
既没有商品推销时过分的亲热,也没有她寻常总遭遇的惊惧或冷眼。
渐渐地她也平静下来,许惩带着她调了蘸碟,有她不认识的酱料,他就直接挥手请来店员,很礼貌地问对方,这款是什么口味,适不适合他们点的汤底。
乔方语学得很快,没几下就明白了涮锅的吃法,许惩看着她很认真地把毛肚片“七上八下”浸入汤料中,唇边带起一点淡淡的笑。
“我去拿点水果。”许惩说着起身。
乔方语很乖地点头,把汤锅下方的火力调小了点儿。
许惩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乔方语已经快吃饱了,后知后觉地想起——
他可是许家的少爷。
怎么可能没有来过这样的店。
所以,告诉她碗筷不需要自己拿、替她询问店员酱料的味道、甚至请求对方讲解最好味的下菜顺序。
全都是为了她。
他不会不知道这些,只是用这样的方式,不露痕迹地,保全了她那颗堪堪掩藏在破旧衬衣底下,倔强又破碎的自尊心。
乔方语的眼睛一热。
许惩恰好端着小碟西瓜片走过来:“怎么了?”
她隔着看不太清的迷雾揉了下眼睛:“被热气撩了下。”
许惩放下盘子,语气微沉:“烫到了?让我看看。”
乔方语别过头:“没、已经没事了!”
许惩这才坐下,问:“这顿会不会太贵了?不然我们还是AA。”
乔方语摇摇头,这家店真的不贵,可能是因为晚间特价的缘故,小票上甚至还夸张地加上了一个折上折,最后的价格也不过是自己和奶奶两三顿盒饭的价钱而已。
“我去结账!”乔方语吃完了最后一点餐后水果,规整地把餐碟摆好,起身去收银台买单。
她回忆着为数不多的几次,唐欣雅带她去校外奶茶店的场景。
似乎店员会用扫描仪滴一下她的手机,扣费和到账就在一瞬间全都完成了。
但乔方语的老年机没有这种高级功能。
她用过的最高科技的支付手段,还是爷爷奶奶的医保卡呢。
许惩不在旁边,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将小票递给收银台后的年轻女孩:“您好,可以用现金吗?”
“好的。”女孩带着职业的微笑,点头,将菜单打印给她确认,平淡地收费、找零,“欢迎下次光临。”
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一点儿意外,就好像她本来就是她遇见的无数个客人中,再平凡普通的一个而已。
或许事实也正是这样。
是她把一切想得太过复杂,畏畏缩缩,逃避又慌张,反而把一切都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