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有人想凑上来搭讪,就被旁边人慌张拉住了,小声道:“许惩今儿心情不好,别去惹。”
“啊?”
“刚大李过去,才开口,就被他怼了一个字,‘滚’。”
于是人群聚而复散,少年撑着铁杠,偏着头,后颈拉出一道冷白的弧线,一点发茬在风中飘扬。
他坐在整座学校最安静空旷的地方、最响亮扩音器的正下方。
从晚霞满天到星光初降。
就像是替她看了整场,地下室里看不到的日落。
“本期广播到此结束,感谢你的收听,再会。”
结束音乐响起的时候,高杠上懒散的少年终于动了,将结束录制的手机丢进口袋,纵身一跃跳下。
衣摆振风飞扬,漆黑耳钉熠熠流光。
操场边盯着他的女生小声惊呼,见他走近,又红着脸问好。
许惩目光都不动半分,径直从人群穿过。
女生有点失落,朋友安慰道,算了吧,就当来听了半场英文讲座。
女生笑了下:“是哦,今天这个播音员念得还挺好。”
殊不料,前面早已走过的许惩忽然回头,望向她的表情懒且拽。
“念挺好的是吧?”
女生:“……?”
许惩挑了下眉,懒洋洋道:“我也觉得。”
第34章
这一周来的天气反反复复, 时晴时雨。
沿海有台风,听说香港都挂起了十级风球。
南城不沿海,却也下了好几场暴雨。
文静的感冒也受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拖累, 始终没好透。
她戴着口罩,眼睛里汪着一包水,愧疚地说:“对不起啊乔, 我没想到我会弄成这样子, 害得你都不能专心复习。”
乔方语撑着伞往外走, 望着她, 很松快地笑:“没事的呀,文静。”
“我们是朋友嘛。”
文静顿两秒:“呜呜呜我的乔——”
乔方语是真的没有把广播站的任务当成拖累。
爷爷奶奶从小对她的教导都是“大考大玩, 小考小玩, 不考不玩”。
功夫要下在平时, 这样无论有什么困难,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所以乔方语很珍惜能够在广播站工作的机会, 每次播音结束后, 都会回去默默复盘,反思沈饶指出的问题, 争取在下一次做得更好。
一来二去几天之后,就连向来龟毛的沈饶,都对她的英文诵读无可指摘了。
联考前一天, 乔方语依例来到广播站, 顺利完成了整场广播。
结束时沈饶随口问她:“你们高二明天五校联考?”
乔方语点点头。
沈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五校联考的试卷一向偏难, 我当年成绩也不算十分理想。考完后我根据难点做了些梳理, 学妹感兴趣, 可以拿去看看。”
乔方语有点受宠若惊,四下望了望, 显而易见,收音室里只有沈饶和她。
“……这是,借给我的?”她仍旧有点不敢相信。
“是。”沈饶摸摸鼻子,“本该早些给你的,只是翻找了太久。”
乔方语懵然接过了笔记本,惶恐和不安再度翻涌,她第一反应仍旧是想要推拒。
“我,这——”
沈饶这般人物,以他在光荣榜上的位置,这本笔记,又有多少人想要得到?
而她只不过因着朋友,短暂和他有些交集罢了。
这份关切,于她而言,有些越界了。
沈饶看她慌乱神情,心下微叹,只好改口说:“好吧,是这样,乔学妹,我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先前同你说过,英文组已经很久没有招募到合适的社员。而这段时间你的表现非常出色,我个人十分中意将你留下来。”
“只是这还要看你个人的意思。毕竟学业繁忙,我不会强求。”沈饶笑了下,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本想先卖你个人情,可惜学妹慧眼,一下子识破了。”
乔方语也笑了,在心里松了口气,说:“感谢学长肯定。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加入广播站。”
沈饶点点头:“等你考试结束,我会和副社长一起给你补上社员档案。考试顺利!”
他还是执意将笔记留给了乔方语。
临考之际,她没再多想,既然沈饶已经说明了意图,而她也同意了入社,再客套就显多余。
乔方语客客气气地道了谢,晚自习时就认真翻阅起了笔记。
不得不说,沈饶作为高三年级两次月考的“双冠王”,答题水平和思路的确比普通学生领先一大截。
这薄薄一本笔记是他根据五校联考难题,找到的同类型习题集锦。
题目是打印下来,粘贴上去的。每道题底下用钢笔写着解题要点和答案。
问题就是,乔方语实在跟不上他寥寥几行的提示。
——完全看不懂!
乔方语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列出的五花八门的算式,实在没办法把沈饶的注解,塞进自己混乱的思维里。
她苦思冥想了半节课,有点挫败地合上了笔记本。
原来五校联考的数学卷子,这么困难的吗。
沈饶说他是考完后做的整理。原来上一届的学霸,水平都这么高的吗。
明明她数学成绩也不算很差,怎么笔记上好多题目,她都想不明白。
窗外又刮起了风,闪电隐隐约约在黑云中露出行迹,阵雨将至。
三中惯例,大考前停课,复习整理。
教室里安安静静,笔尖从纸面磨过,带起令人焦躁的沙沙声响。
整间屋子都像是笼罩在一团阴云里,等待着那“轰隆”一声降临。
不知道是谁先心浮气躁地丢了笔,而后唉声叹气,此起彼伏。
“不想考试……”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数学毁灭人类!”
整间屋子里好像只有一个人不一样。
许惩坐在她旁边,插着耳机,无所事事地拨弄着一个魔方。
他像是真的完全没一点儿考试压力,每天在班里,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
最近可能是因为一起排位的人没了,这几天,乔方语看他玩这个魔方的频率格外高。
他手骨偏瘦,指腹薄,转着魔方的时候有种漫不经心的好看。
起初他还要对着教程,没过两天,他就把那几页密密麻麻的口诀背了下来。
随手打乱之后简单扫两眼,指尖飞速轻弹,几秒钟就能复原,动作快得令她眼花缭乱。
但乔方语直觉他好像不太爱玩这些东西。
她分明见过他的书桌,不染灰尘的琴键,一盆碰之即收的含羞草,还有他曾经半小时轻易写完的数学试卷。
他将这些都藏起来了,只留一副漫不经心、随心所欲的纨绔样子在人前。
乔方语看他长指丢下再度复原的魔方,六面九格同色。他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在暴雨来袭之前蒙上眼。
又睡觉了啊。
乔方语默默收回视线,把沈饶的笔记放到一边,换了一本地理练习册。
桌面却忽然被人叩了下。
乔方语讶异地看过去,只见许惩枕着胳膊,点了点她的草稿纸,又指了指他自己。
——许惩要用?
乔方语点了点头,刚拿出稿纸,准备从最后面撕下空白页给他,整沓纸就都被他拿去了。
乔方语有点为难,心道许惩该不会要拿她的纸叠飞机吧?万一被郭老师看见了,按上面的字迹,可是要批评她的。
许惩不知道乔方语心里的小九九,只扫了一下她抄在纸上的题干条件,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这题明显超纲,需要靠特殊条件才能求解。乔方语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偏了,她拿课堂上讲的常规解法去套,忽略了特殊条件,自然百无头绪。
于是他伸手:“笔。”
乔方语好脾气地挑出一支笔墨最满的,给他递过去。
许惩把笔在手中转了一圈,半靠在桌面上,一面装睡,一面默解起了那道题。
忽然,叮的一声,空调的运转停了。
短暂的怔愣和空白过后,又是轻而遥远的一声“滴”,而后整栋教学楼陷入了黑暗!
轰隆隆——
迟迟盘旋的雷声终于劈开厚重天幕。
“啊——”
“停电了!!”
不知道是从哪个班级开始,喧嚣像是被起开了盖,每个封闭的教室就像是煮到濒临沸点的锅,压抑的不安的骚动如汩汩的沸液溢出声响。
熟悉到厌恶的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做不完的练习册、黑板上的倒计时、上次考卷没有订正的错题,在这一瞬间,全部都看不见了。
滂沱大雨落下来,雨势凶狠撞击玻璃,淹没了每个教室里嘈杂凌乱的声音。
窗外的天也黑,整片区域大概都断了电,倾泻的雨帘里能看见城市尽头的天际线,远得像是从极高的天际俯视,银河渺渺微光。
骤然的断电像是开关。夜色给人拉上了一层遮羞布,平素压抑的情绪都在顷刻爆发。
乔方语听见有女生在哭。
听见宋思学在骂脏话,听见有人说这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还有人在喊着肃静肃静,走廊上有人大步奔跑,腰间挂着钥匙串,叮叮当当,像是牛主任。
乔方语有点茫茫然,放下笔,脑子里像是一片空白。
——杨树里弄是不是也断电了。
哦,好在,奶奶现在已经转为血透,不再需要在冰箱里储存大量针剂了。
但雨这么大,家里是不是会被淹?
坏掉的那扇窗还没补齐,门廊前的旧电线早就脱皮。
奶奶的膝盖,会不会又继续痛?
后天考完试她得及早、尽快地回家,不然奶奶一定又会自己出门上医院的。
她总是怕耽搁她学习,但乔方语不想让她一个人……
漫长而黑沉的雨里,那些隐晦的、冰山之下的东西,都好像翻覆填涌,逆流而上了。
视觉的失明中,其余感官都变得格外敏锐。
她感受到许惩靠近了一些,衣料摩擦,他伸手,准确地环住了她的手腕。
他指尖上还带着点微烫的温度,或许是玩魔方的时候留下的。
那双手在课桌下将她圈住,不安分地向下,指尖在她掌心刮蹭了下。
轻到微妙的力道,就像是停留在“不小心”界限的边缘。
如果她稍稍用力挣开,哪怕是一点点……他就会立刻松开,道歉。
但是这样的黑暗实在太过难得了。
谁也看不见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做了什么。
她分明安坐在避雷针之下,指尖却像是触电,潮湿的空气仿佛导体,心脏都震颤。
于是她没有逃,像是冰山下的一场偷渡。
乔方语微微下沉了肩膀,和许惩的掌心,更紧更紧地相牵。
直到掌心相合,十指鲁莽又笨拙地相撞。
她感觉到身旁的人好像有点紧张。
浅淡的柠檬香仿佛被泡在了温热的雨水里,清新化作醇香,经久而绵长。
“害怕吗?”她听见许惩低低地问。
嗓音离她实在是太近,沉沉响在她耳畔,让她头皮都有些发麻。
她摇了摇头,才想起许惩看不清,刚想说话,就听许惩又说,“那就是在担心了。”
肯定的语气。
乔方语不明白,为什么好像许惩总是能,那么轻易地看穿她的情绪。
哪怕身处黑暗,有夜盲的她甚至无法看清他脸孔的轮廓。
他都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
像是被雷电击中,现出一个毫无保留的自己。
这样的感觉太危险了。
不可以这样。她不可以再接近他,不可以再把他拖进自己的世界里。
乔方语的手腕抖了下,松开了这场一触即分的纠缠,许惩也在倏忽间收回手。
轻声的“嘀”又响起,随后,冷光乍然明亮。
通电了。
混乱的尖叫和宣泄在光亮里极快地消弭。
走廊上牛主任的大喇叭在循环播放:“备用电源已启动,请同学们抓紧时间,复习备考!”
抓紧时间。
乔方语低着头,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摩挲自己,缩在袖口的指节。
心脏跳得好快,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们在断电的几秒钟里紧紧牵着手。
争分夺秒,朝不保夕。
而后黑暗的潮水退去,他们又恢复到了,人前仿若浑不相熟的模样。
天明之后,各走一方。
她明明知道就该这样。
是什么时候,她想要的越来越多了?
乔方语强压下混乱的思绪,逼自己在还未完全平息的吵嚷里集中精力,一遍又一遍地读题,最后囫囵圈出一个答案。
方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留下念想又留下痛,说不清美梦噩梦。
但许惩却恶劣地再度逼近了,语气悠悠:“又错了,这题选D。”
乔方语:“……”
许惩将她的草稿纸递还回来,连带那支水笔。
他松松扭动手腕,浑然不忌乔方语根本不敢直视他的指间。
他点着那本薄薄的笔记:“这个,沈饶的?”
乔方语茫然地点头。
许惩嗤了一声,低声道:“别信他的。他成绩没我好。”
他垂着头坐在她旁边,语气都仿佛被这场瓢泼的雨淋湿了。
他低低地说:“下次来问我吧,乔乔。”
第35章
“我……我知道了。”乔方语向后退去, 背抵到墙边。
发凉的瓷砖贴上她的蝴蝶骨,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浑身都在发烫。
她睫毛颤了下, 目光落在许惩给她写的解析式上面。
一行又一行。
凌厉的大字刺破了横线的束缚,就像本人一样无羁无绊。
却从引证到作答,一点步骤都没有落下。
乔方语也被那文字中的冷静和条理引导着, 慢慢平静下来, 认真理解着许惩的解题过程。
——原来是从特殊条件出发的。她的出发点就错了, 难怪始终一筹莫展。
“那个, 这个洛必达定理,是什么意思?”乔方语把整段读完, 怯怯地抬起头, 小声问许惩。
她问得很小心, 害怕许惩有什么隐情,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
于是许惩感觉到, 身旁软绵绵的人好像离自己很近。
近得他只要伸手, 就能把她整个揽进怀里。